李傳光
(天津市濱海新區(qū)人民檢察院,天津 300450)
司法實務中對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行為的認定,如果說在一段時間內是判斷標準不一的,那么在兩高一部《關于依法懲治襲警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出臺之后,則變得機械單一?!兑庖姟分幸?guī)定,對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民警實施下列行為的,屬于我國《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規(guī)定的“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1.實施撕咬、踢打、抱摔、投擲等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的;2.實施打砸、毀壞、搶奪民警正在使用的警用車輛、警械等警用裝備,對民警人身進行攻擊的。很多人正是看到了這一規(guī)定,在審查襲警罪案件中,更多的關注點集中在犯罪嫌疑人對民警的身體有沒有撕咬、踢打、抱摔、投擲等之類的人身接觸的動作,如果有基本就能認定構成襲警罪。但是《意見》中同時規(guī)定,“對襲警情節(jié)輕微或者辱罵民警,尚不構成犯罪,但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應當依法從重給予治安管理處罰”。很多司法者在襲警罪審查中,對該規(guī)定內容的理解使用并不準確。
我國《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五款規(guī)定,“暴力襲擊正在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筆者認為此處的“暴力襲擊”表達的是含有價值性評價在內的客觀行為罪狀表述,并不是最初層面、純物理性層面的暴力襲擊。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行為的認定應堅持形式判斷與實質判斷并舉,且先形式后實質。所謂先形式判斷是指,行為人對民警實施的行為得是可以評價為有形力接觸的肢體行為,如《意見》中提及的“撕咬、踢打、抱摔、投擲”等之類的人身接觸的動作,拍打手背、觸碰胳膊等不能視為暴力襲擊;所謂實質判斷是指,當存在形式層面的暴力襲擊行為后,還需要進行實質層面的暴力襲擊的規(guī)范性評價,即該種符合形式層面的暴力襲擊行為是否達到了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需要進行《刑法》的否定評價。那么通常社會危害性的輕重大小是由什么決定的呢?主要決定于三個方面:第一,行為侵犯的客體,即行為侵犯了什么樣的社會關系,如危害國家安全罪比其他犯罪的社會危害性要大,是最危險的犯罪;第二,取決于行為的手段、后果以及時間、地點;第三,取決于行為人的情況及主觀因素,如是未成年人還是成年人,故意還是過失,有預謀還是沒預謀等。[1]《刑法》分則共十章罪名,襲警罪規(guī)定在《刑法》分則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一章中,相對而言,本章的罪名保護的社會關系沒有像危害國家安全罪那么的迫切,襲警罪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沒有那么大。另外,同樣的一個形式層面的暴力襲擊行為,可能因擊打的部位不同,實施的場合不同,其是否被評價為實質層面的暴力襲擊行為也不同,如抽打民警手背一次,和公共執(zhí)法場合抽打民警臉部一次,其評價結果顯然不同,后者可評價為暴力襲擊警察??偟膩碚f,我國《刑法》條文中暴力襲擊人民警察,肯定是實質性判斷的結果,非簡單的物理層面的判斷。
形式上符合暴力襲擊人民警察的行為,實質上沒有達到一定危害性的暴力襲擊行為,如果給這些輕微暴力行為一個規(guī)范性出罪理由,應當遵循的法律依據(jù)是什么呢?是直接依據(jù)《意見》中“對襲警情節(jié)輕微或者辱罵民警,尚不構成犯罪,但構成違反治安管理行為的,應當依法從重給予治安管理處罰”的規(guī)定嗎?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意見》給予司法者的作用是在襲警罪中統(tǒng)一司法認定標準,指導、引導法律思維、法律分析,但它卻不是入罪、出罪的法律依據(jù)。輕微暴力襲警行為的出罪的法律依據(jù)應當是我國《刑法》第十三條的規(guī)定,“……危害社會的行為,依照法律應當受刑罰處罰的,都是犯罪,但是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認為是犯罪”。
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五十條規(guī)定,“對于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處警告或者二百元以下的罰款;情節(jié)嚴重的,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并可處五百元以下的罰款,阻礙人民警察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從重處罰”。因此針對暴力襲警行為,需要綜合行為手段、情節(jié)等進行綜合性判斷,有暴力襲警行為但經(jīng)審查判定實施襲警情節(jié)輕微的,如抓撓、一般的肢體沖突等,尚不構成犯罪,構成違法治安管理行為的,應當依法給予治安管理處罰。[2]
期待可能性,是指根據(jù)具體情況,有可能期待行為人不實施違法行為而實施其他違法行為。如果完全缺乏期待可能性,則可以排除責任的成立,所以缺乏期待可能性可謂一種責任阻卻事由。期待可能性的基本理念是建立在法不強人所難的觀念上的。[3]缺乏期待可能性是作為故意或者過失的一種排除事由,換句話說,缺乏期待可能性并非故意本身的內容,具備故意或者過失,也可能缺乏期待可能性。
人民警察依法執(zhí)行職務,包括依法執(zhí)行行政職務,維護社會治安,也包括行使刑事偵查權,打擊犯罪。當暴力襲警行為人系民警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對象時,行為人實施的一般暴力行為,因為不具有期待可能性,不宜認定為襲警罪。對于民警依法執(zhí)行職務過程中,對方所實施的擺脫、掙脫行為也不宜認定為襲警罪。公民因合理要求沒有得到滿足而與民警發(fā)生的輕微沖突行為,也不宜認定為襲警罪。
襲警罪實行以來,有意見認為襲警罪的客體是復雜客體,既包括了國家正常管理秩序,也包括了人民警察的人身權益。對此筆者不以為然。在研究此問題之前,我們先要認識一下刑法分則體系。刑法分則體系,是指刑法分則根據(jù)一定的標準和規(guī)則,對所規(guī)定的各類犯罪及其所包含的各類具體犯罪,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而形成的有機統(tǒng)一體。把握刑法分則體系是研究犯罪和各類具體犯罪的基礎。
我國刑法分則對犯罪進行分類的標準是犯罪的同類客體;對各類犯罪以及各種具體犯罪的順序排列標準主要是各類各種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刑法分則的第六章為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所謂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是指故意或者過失地妨害國家機關或其他有關機構對社會的管理活動,破壞社會正常秩序,依法應當受到刑罰處罰的行為。本類犯罪的客體是社會管理秩序,且系狹義的社會管理秩序,即國家對社會日常生活進行管理而形成的有條不紊的秩序,特指刑法分則其他各章規(guī)定之罪所侵犯的同類客體以外的社會管理秩序。
筆者認為,襲警罪是單一客體犯罪,襲警罪侵犯的客體是人民警察正常的執(zhí)法管理活動,只不過侵害的對象是正在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其一,我國《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包含五款內容,其中第一至四款是關于妨害公務罪的規(guī)定,第五款是關于襲警罪的規(guī)定?;趯τ谖覈缎谭ā返诙倨呤邨l的體系性理解,從該罪名規(guī)定的位置看,構成本罪必然是因為客觀行為侵犯了社會管理秩序這一為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其二,同處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一至四款的妨害公務罪,所侵犯的客體是國家機關、人民代表大會、紅十字會、國家安全機關以及公安機關的正常公務活動秩序,其犯罪行為同樣包括了暴力阻礙的行為。襲警罪中的暴力襲擊的犯罪行為屬于暴力阻礙的一種,襲警罪的犯罪客體不應超出刑法分則體系性以及刑法條文體系性的內在邏輯,成為復雜客體犯罪。其三,從襲警罪的立法背景和歷史沿革來看,該罪名設立本身也不是對具有人民警察職業(yè)身份從業(yè)者(此處姑且稱之為從業(yè)者)自然屬性人的生命、健康權利的保護,是對其依法執(zhí)行職務時“公權力化身”國家正常管理秩序的保護。其四,當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的犯罪行為致使人民警察職業(yè)身份從業(yè)者重傷、死亡,或者危及公共安全的,則適用我國《刑法》關于故意傷害、故意殺人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由此可見,當暴力襲擊警察的行為侵犯的犯罪客體超出國家正常管理秩序時,自然會內在的、體系性的、符合犯罪構成的將此時的襲警行為認定為其他犯罪行為,襲警罪本身保護的客體不包括人民警察的人身權益。
襲警罪中關于犯罪行為的文字描述為,“暴力襲擊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但我們卻不能只做字面的理解,行為人之所以構成襲警罪并不是簡單因為他襲擊了具有人民警察職業(yè)身份的那個具體的人,而是因為他襲擊人民警察阻礙了執(zhí)行公務活動的進行,進而侵犯了國家管理秩序,是行為人的行為侵犯了國家管理秩序,所以才認定其行為構成襲警罪。由此看來,受侵害的客體(國家管理秩序)與犯罪行為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那什么是刑事訴訟中的被害人呢?在刑事訴訟體系中,被害人是指正當權利或者合法權益遭受犯罪行為直接侵害,并因此而參加刑事訴訟,并以此要求追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刑事責任的人。筆者認為,首先,被害人得是具有自然屬性的人或者法律擬制的人如單位等;其次,被害人是其合法權益遭受犯罪行為直接侵害的人;最后,被害人是私權利視野下的人,即犯罪事實發(fā)生前,被害人與犯罪行為人均屬于私權利基礎上的人,當事人雙方的法律地位是平等的。因此被害人的概念也可理解為法律保護利益的承載者。
當一名具有人民警察身份的工作人員依法執(zhí)行職務時,他實際上已經(jīng)脫離了自然屬性人的身份,整個執(zhí)法過程均是代表國家履行職權,可以說他此時不是私權利人,而是公權力人即國家的法律、法規(guī),國家的威信和權威在此刻的一個化身。在暴力襲警行為發(fā)生前,即民警的執(zhí)法過程中,雙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若在此期間遭受犯罪行為的侵害,國家顯然是犯罪行為的直接承受者,國家利益遭受的損失是因犯罪行為的直接作用引起的。故,襲警罪中,被暴力襲擊的正在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是公權力人非私權利人,不屬于被害人。
司法實務中,絕大多數(shù)的襲警案件發(fā)生在公安機關民警在履行行政管理職能的過程中,民警對犯罪行為執(zhí)行刑事訴訟刑事偵查過程中也有被暴力襲擊的情形,但相對較少。民警在依法履行職務的過程中遭遇暴力襲擊的,公安機關基本都會以襲警罪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刑事拘留的強制措施,然后提請檢察院批準逮捕,最后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行為人暴力襲警,對其處以刑罰是理所當然的,但司法實務中現(xiàn)狀卻是行為人暴力襲警,受折騰的卻是行為人的家人。襲警類案件中,絕大多數(shù)的行為人的家屬會積極地去賠償被襲民警(幾百、幾千、幾萬、十幾萬的賠償金都出現(xiàn)過),獲得民警諒解書,以希望在刑事拘留階段能夠辦理取保候審,在檢察院審查逮捕階段不批準逮捕,在檢察院審查起訴階段建議法院判處緩刑。就局部地區(qū)襲警罪的司法環(huán)境而言,一方面是要求嚴厲打擊暴力襲警行為,另一方面卻是部分被襲民警隨意接受并要求賠償金的數(shù)額,有時甚至是高額賠償,才給行為人家屬出具諒解書。但這個諒解書就真的具有刑事訴訟中諒解書的效力嗎?這種司法實踐無法發(fā)揮我國《刑法》應有之功能,反而對內讓民警認為“有機可乘”,對外民眾會認為公安機關乘機索財。
如上文所述,具體民警個人的人身權益在襲警罪的犯罪構成中,不屬于襲警罪范圍內保護的客體,民警也不具有被害人身份,故被襲民警個人無權接受行為人的賠償,無權代表受損的國家權益出具諒解書。行為人暴力襲擊依法執(zhí)行職務的人民警察,致使國家利益遭受損失,國家才是犯罪行為的承受者。當行為人及其家屬針對行為人的暴力襲警行為提出賠償時,其應當是在向受損的國家利益提出賠償,賠償金數(shù)額由行為人及其家屬自行決定,無外力人為因素施加壓力,其賠償金應當上繳國庫。賠償完畢后,國家無需出具諒解書,國家接受賠償金的機關應當出具繳納憑證,公安機關移送案件時將該憑證附卷,檢察機關、審判機關日后做酌定量刑情節(jié)即可。筆者認為,前述才應是襲警罪中關于賠償金應有之邏輯。警察是在代表國家執(zhí)行職務過程中受到傷害的,應有國家財政予以保障,警察個人不能接受民事賠償。有意見提出,國家財政承擔相關費用后再向行為人追償,程序復雜,而由受傷的警察作為被害人主張民事權利,可以讓犯罪分子全面承擔刑事、民事責任。筆者認為,該種意見沒有深層次考慮核心問題,同時所謂麻煩是相對的,但權力濫用卻嚴重損害司法公正。
襲警罪中的被襲民警收取賠償金、出具諒解書的行為或涉嫌詐騙罪。在襲警罪案件中,行為人及其家屬為獲取諒解書積極聯(lián)系被襲擊民警商討賠償事宜,被暴力襲擊的民警隱瞞其無權接受賠償、無權出具刑事訴訟中諒解書的事實真相,被襲擊民警收取行為人及其家屬的錢財歸個人所有并出具諒解書,在這之中被騙人是行為人及其家屬,民警則系實施詐騙的行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