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在巴黎羅馬路靠近歐洲廣場的人行道上,有一個暖風口。天一冷,就有一位老人占據(jù)這里。暖風口四四方方,從地下往上吐著熱氣,雖然不夠一個人躺下來,可是墊上衣服坐在這里,也還暖和。
他靠著一只張著口的旅行包坐著,身上蓋著一條破舊的毛毯。腳前面放著一只鐵皮罐,里面有三四枚硬幣,提醒著人們需要資助。他就每天在這里坐著。偶爾也會扔下所有的行李,消失一段時間,不過天黑了之后,總會回來。我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冬天在這里見到他。
他大部分時間不看人,就默默地坐著。偶爾抬起頭來,眼睛渾濁空洞。既沒有乞求,也沒有熱度。去年的一場雪之后,老人的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年輕人。一頭長發(fā),衣服雖然不新,倒還干凈,坐在輪椅上跟他說話。一連好幾天這人都在陪著他。有天晚上11點多,我從火車站回家,經(jīng)過他們時,年輕人在用一張小紙條卷著煙,老人手里握著一罐啤酒,慢慢喝著。
我摸了一歐元放在老人面前的鐵皮罐里,小伙子輕聲說了一句“merci”(謝謝)。我抬起身的時候,小伙子也回過頭來看我,兩人打了一個照面。他面帶微笑,目光柔和。圣誕節(jié)一到,巴黎的街巷里一下子冷清了許多。他們一窩蜂擁進阿爾卑斯山了。過完節(jié),你如果看到一些胳膊、腿上打著石膏,臉上還帶著美滋滋笑容的人,他們都是從山里滑雪回來的。我正在構思一本關于巴黎的小說,想起海明威去瑞士小木屋看雪時說的一句話“離開了巴黎我就能寫巴黎”,我也在平安夜的這天離開了巴黎,去瑞士看雪。從家里去火車站,必須經(jīng)過那個流浪老人的暖風口。今年的冬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可是他一直沒來。那個暖風口就一直空著。
我預訂的是“阿爾卑斯山皇家木屋賓館”。這個被雪山包圍著的美妙之處,全是木屋,每一座木屋,都散發(fā)著壁爐里木柴燃燒的香味。來的路上,我曾經(jīng)過海明威當年住過的地方,可是那里已經(jīng)太熱鬧了,我于是又往山里深入了幾十公里。好了,這里就真正是世外桃源了。
雪山近在咫尺,其實我就在雪山上。暮色中的霧氣慢慢從我的腳下流過,緩緩地把山坡積雪中的一幢幢小木屋遮蓋了,偶爾露出點點的燈火,與天上的星星遙相呼應。賓館里的人幾乎都是來滑雪的,每個人都腳踩沉重的雪靴,扛著滑雪板,到賓館一側的鐵道邊坐小火車上山。經(jīng)不住熱心人的勸說,我終于也上了一趟山上的滑雪場。
我只想看他們飛,心里并不激動,也沒有要下場的沖動??偠灾?,我對這樣一些有點癡狂的運動,總是心存疑慮的。為了看好的雪景,我又往山里走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無邊無際的雪,覆蓋著一個山嶺接著一個山嶺,白皚皚地蜿蜒到天盡頭。在一個平緩的雪地上,有幾個不同尋常的人在滑雪。他們用的是一種很特別的滑具。上面是一個座位,下面架著一根窄窄的滑板。人坐著,雙手舞動著撐桿,一邊保持著平衡,一邊向前滑行。在他們的不遠處,停放著幾輛輪椅,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們是雙腿不能行走的殘疾人。
我朝他們走過去,一輛這樣的滑板車緩緩從我面前經(jīng)過?;迳系娜舜髦R,他沒有看我,我認出了他。就是陪著流浪老人去年住在巴黎暖風口的那個年輕人。我相信我沒有看錯。我快步上前,想追上去問問,巴黎的那個老人哪里去了?是他的父親?他的家人?還是他流浪中的一個伙伴?
我追了幾步停了下來。他的滑雪板陡然加速,特意朝一個小坡子沖了上去,到了最高處,靈巧地一折,掉頭駛向一條長長的雪道,像一只鳥一樣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