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神”蔡瀾參加一電視節(jié)目,有人提問“世上最好吃的食物是什么?”,蔡先生幾乎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野菜”。
也許,旁人看來,“食神”野菜之贊只是其天下美食食遍后的小矯情———曾經(jīng)滄海海水咸,莫如清水水自甘。他們甚至能搬出歷史作證據(jù)———“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從詩經(jīng)開始,野菜就擔(dān)負(fù)過救人性命普惠眾生的使命。明代,朱元璋之第五子朱橚在權(quán)利斗爭中隨波起伏,他自知政治上難有大作為,又深懼動輒得咎,遂將滿腹才華貢獻(xiàn)于文藝、醫(yī)藥和植物學(xué)。其主持編寫《救荒本草》,告訴人們?nèi)绾卫靡安硕然牡墓Φ虏⒉贿d于某些碌碌無為之庸君。
佛家有語:“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被ɑㄈ~葉,皆為自然饋予。野菜救荒,亦可謂“一菜一天堂”———一棵野菜便是一個窮饑之人的整個世界。
民間有諺:“三月三,地(野)菜賽靈丹?!贝喝拢蟮鼗仃?,野菜正水嫩哩,這是天時的選擇。饑荒之年,“地菜賽靈丹”的食感源自窮人干癟的瘦胃,此諺一語道破普羅大眾對野菜之感念。
唐代詩人杜荀鶴那首反映百姓疾苦的詩就寫了野菜: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fā)焦。
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
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
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yīng)無計(jì)避征徭。
———《山中寡婦》
詩人通過山中寡婦這一典型人物的悲慘命運(yùn),透視兵役之悲、賦稅之重。所有民間疾苦都通過“挑野菜”這樣的生活場景自然流露出來,有令人悲戚動容的藝術(shù)力量。
也有人在野菜中得人生真味。宋代詩人釋了惠過著“白云深處憨眠好,野菜添油滋味長”的出家生活;“一度應(yīng)進(jìn)士舉,不第,即棄去”的唐代詩人李群玉寫《沅江漁者》———“倚棹汀洲沙日晚,江鮮野菜桃花飯。長歌一曲煙靄深,歸去滄江綠波遠(yuǎn)”詩人艷羨的又豈止是江鮮野菜桃花飯?大概,“歸去滄江綠波遠(yuǎn)”的江湖悠然才是野菜滋味之味外味吧!
蔡瀾先生對野菜之推崇屬萬食千蔬品遍后的返璞歸真,還是對野菜曾拯己之饑的感恩?未曾深入研究,不敢妄下結(jié)論。食野舊憶,蔡先生之語,倒是勾起我對家鄉(xiāng)野菜的思念。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香菜與折耳根是最具爭議的兩種食材———譬如香菜,連汪曾祺先生初嘗時,亦覺有臭蟲(打屁蟲)味。《菜根譚》告誡世人“路徑窄處,留一步與人行;滋味濃時,減三分讓人食?!毕悴伺c折耳根偏不聽勸,依然我行我素異香濃烈。寫《丑石》的賈平凹先生或許能理解香菜和折耳根的個性,賈先生悟丑石,說它“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若套用賈先生妙語,大約也是可以說香菜與折耳根“臭到極處便是香到極處”的。
香菜也叫芫荽,最早名胡荽,原產(chǎn)于歐洲地中海,西漢時,才被張騫從西域帶回我邦。道家列香菜為“五葷(薤、蒜、韭、蔥、胡荽)”之一。據(jù)說,在道家看來,香菜有興奮刺激作用,使人難以安定心神,故修行者當(dāng)引以為戒。
萬人萬口,我固執(zhí)地以為,香菜乃春天第一蔬。青菜、萵筍、蒜苗、韭菜、大蔥,它們在漫長的越冬中,透支了太多養(yǎng)分,生命激情已然不在。香菜卻是隨著春一點(diǎn)點(diǎn)立起來的,是在驚蟄的春雷聲聲中,像冬眠的蟲兒一樣蘇醒的。香菜是初生的嬰孩,身體里,流動著綠色的血液和奇異的鮮香。
吳伯簫先生《菜園小記》中那句寫香菜的話很是誘人———“芫荽在散發(fā)脈脈的香氣?!迸H鉄醢滋}卜,香菜可于黑白間添一點(diǎn)綠,提三分香。巴蜀火鍋,食材眾多,獨(dú)香菜缺不得,也替不得。前年春節(jié),被疫情困在家中,火鍋之思饞蟲擾心。于集市買來一眾食材,電磁爐上桌,小女方驚呼:“香菜呢?”于是,我只得再次驅(qū)車直奔市場———吃火鍋,如何少得香菜?
香菜和火鍋出現(xiàn)在普通巴蜀人家的餐桌,是近二三十年才有的事。遙記十來歲時,天天為碗里米少紅薯多犯愁,誰吃讓人癆腸寡肚的香菜?大伯在樂山鹽廠當(dāng)工人,退休后回村在自留地里種了幾棵香菜———他應(yīng)該是村上最先吃香菜的人。他這癖好可能源自他在異鄉(xiāng)的生活,也可能是,有固定退休金的他,故意要以香菜顯示自己與在泥土里討生活的村民之不同。他說真香啊,我說臭死了。當(dāng)然,他的香菜并沒有配牛肉或火鍋的份兒———只是拌在豆瓣醬里,下飯。人的口味是會變的。后來生活好起來,餐桌上葷腥不斷后,菜品不再局限于老幾樣了。我上高中后,我家也撒上了香菜籽。開春,掐一些香菜嫩芽,用生抽、白糖、精鹽、芝麻油、花椒油、紅油辣子拌了,解過年大魚大肉之膩。
在云貴川,對香菜“春天第一蔬”的名號,愛折耳根者定然不服,他們偏愛折耳根更勝香菜。折耳根,就是魚腥草。四川本土作家流沙河先生曾作《魚腥草古名考》,他建議對此草“宜注明有異味,免致北人妄嘗,作三日嘔?!笨谖洱嬰s自詡“什么都吃”的汪曾褀先生雖非北人,也接受不了折耳根,他在《五味》里記載———“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tuán)學(xué)戲,她的媽媽遠(yuǎn)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者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嘗了幾根。這是什么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qiáng)烈的生魚腥味,實(shí)在招架不了!”由是觀之,折耳根之腥并非“酸、苦、甘、咸、辛”五味中的“辛”,當(dāng)屬辛外之辛。
折耳根之愛有地域限制。去年疫情期間,有四川愛心人士把大量折耳根贈給湖北同胞,同胞們喜憂參半———對折耳根束手無策。于是,網(wǎng)上抖音小視頻霸屏———四川的大廚小廚們又耐心地教湖北同胞做折耳根美食。招數(shù)有二:一涼拌,二燉煮。涼拌法同香菜,讓折耳根唱一出獨(dú)角好戲,根根脆,口口爽;燉煮可配半肥瘦豬肉,蹄膀尤佳,雖是配角兒,折耳根照樣搶大肉的戲;至于放到火鍋里當(dāng)素菜涮煮,則又是“火鍋人”的最愛了。
蔡瀾先生把食怪異之物癖好異于常人者稱為“逐臭之夫”,并說這些怪異之食是天堂與地獄的分界線,吃得來的和吃不來的成為世界上最難互相理解對方的人。香菜、折耳根之怪大概與廣西螺螄粉、湖南臭豆腐、馬來西亞榴蓮等是一類。
西方有句諺語:“一個人的美食是另一個人的毒藥?!边m者方珍。武漢素有“九省通衢”之稱,兼容并包。一年已過,大概已有人愛上這一怪物。不愛也無妨,因?yàn)橥粼飨壬岩?guī)勸過我們:“有些東西自己盡可以不吃,但不要反對旁人吃”。
這是氣度。
苦麻菜,又名苦苣菜、苦菜、小鵝菜?!侗静菥V目》載:“苦麻菜,味苦性平,微寒可清熱?!薄对娊?jīng)·邶風(fēng)·谷風(fēng)》卻寫“誰謂荼苦,其甘如薺”,既贊薺甜,也說荼甘。荼,就是苦麻菜??嗷蚋?,與食者之境遇及境界大有關(guān)聯(lián)。宋代王之望在《龍華山寺寓居十首中》寫“朝來食指動,苦菜入春盤?!狈路鹪娙艘詾榭嗖思礊槿碎g至味。
其實(shí),苦菜并不可口。《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記———“東坡先生謫居儋州,置家羅浮山下,日啖荼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睂⒖嗖伺c玉食對比,足見苦菜其味并不甚美,美的是蘇軾看淡人生浮沉而苦中得樂之灑脫。蘇軾自得苦菜真味之余,還寫《次韻子由種菜久旱不生》安慰弟弟蘇轍:
新春階下筍芽生,廚里霜虀倒舊罌。
時繞麥田求野薺,強(qiáng)為僧舍煮山羹。
園無雨潤何須嘆,身與時違合退耕。
欲看年華自有處,鬢間秋色兩三莖。
頸聯(lián)最見境界———菜園里沒有雨露滋潤,有什么好嘆氣的呢?時代與自身意愿相違,自然應(yīng)退守田園。蘇軾意欲從官場抽身的想法亦在自己的詩《春菜》中表露無遺:
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鐵甲。
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牙寒更茁。
久拋菘葛猶細(xì)事,苦筍江豚那忍說。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并發(fā)脫。
黃庭堅(jiān)引蘇軾為知己,黃以《次韻子瞻春菜》高度贊許好友的人生選擇———“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青衫誠可脫?!?/p>
也有人為苦菜鳴不平,宋代釋文珦寫《苦益菜》,不過是借苦菜一吐不得朝廷重用之胸中塊壘:
“苦菜吾所嗜,意與食蘗同。古者以益名,頗足昭其衷。秋花更清妍,綽約冰雪容?;幸晒蒙湎桑蛉绮芍ノ?。菊以彭澤顯,蓮以濂溪崇。此獨(dú)無知音,沒身蕭艾中。人生天壤間,用舍為窮通。草木豈不然,一皆系其逢?!薄按霜?dú)無知音,沒身蕭艾中”,功名未顯,徒哀知音難覓,伯樂不在———詩人已與苦菜物我兩化矣。
我生于20世紀(jì)70年代末期,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又接改革開放,家中經(jīng)濟(jì)慢慢活套起來,葷腥也漸漸多了,苦麻菜自是不必吃的。后來,為供我與妹妹上學(xué),母親養(yǎng)了幾十只母兔,賣小兔攢我們的學(xué)費(fèi)。放學(xué)路上、坡地邊、水溝旁,有苦麻菜零零星星。我與妹妹見了,如獲至寶。兔子不似肥豬,嘴淺,卻尤喜食苦麻菜。我雖未吃過苦麻菜而對其念念不忘,只一個原因———它們于我有恩。
幼時不覺人間苦,晚來才知野菜香。上了大學(xué),讀王績的詩“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才知道被我們把玩了十來年,陪伴我們走過童年和少年時光的野豌豆,竟是薇。唉,我們當(dāng)年真是暴殄天物!
《本草綱目》載:“薇,生于麥田中”。入夏后,家鄉(xiāng)的麥地里,薇與麥苗一起噌噌躥高。我們等待著它們變得莢實(shí)肥盈,然后摘豆角,剝豆子,包一嘴,一根竹管當(dāng)槍使,野豌豆就是子彈,打得女生哇哇叫。
經(jīng)《史記·伯夷列傳》一寫,薇與采薇而食的伯夷與叔齊,都成了孤高耿介的代名詞。伯夷和叔齊本是商王朝之附屬小國孤竹國的王子,兩人雙雙拒絕接受王位讓國出逃。后投靠文王,文王死,武王欲伐紂,二人叩馬而諫。等到天下宗周,二人又恥食周粟,采薇而食,終雙雙餓死于首陽山。二人死前還作歌以明志———“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以歷史演變觀伯夷、叔齊,自堯舜禹禪讓后,鮮有主動讓賢之人,王朝更迭,往往伴一場腥風(fēng)血雨。伯夷、叔齊對暴君商紂王的忠誠雖有愚忠之嫌,但從忠于祖國的角度看,其舉并不違古人堅(jiān)守的從一而終之志。自始伯夷、叔齊始,“采薇而食”成為中國文人血脈里的忠誠基因和精神符號。
公元1279年,南宋最后一個據(jù)點(diǎn)厓山被元軍攻陷,宋亡。公元1278年,文天祥被俘北行,出大庾嶺,經(jīng)南安軍(今江西大庾),文天祥寫《南安軍》:
梅花南北路,風(fēng)雨濕征衣。
出嶺同誰出?歸鄉(xiāng)如此歸!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
餓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
文天祥堅(jiān)信,宋朝的山河是永遠(yuǎn)存在的,不會被元朝永遠(yuǎn)占領(lǐng),宋朝還會復(fù)興;山河有重光之日,“城郭之非”只是暫時的,廣大的城池不會被元朝永遠(yuǎn)占據(jù)。他立志仿效伯夷、叔齊不食元粟,采薇而食,餓死殉國。采薇采薇,舍生取義,決絕毅然,從殷商至南宋,民族忠誠一脈相傳。
汪曾祺先生的名篇《采薇》寫汽鍋雞,寫過橋米線,寫?zhàn)D塊,寫豆殼蟲和各種菌子,獨(dú)不寫薇。莫非,薇在汪曾祺先生心里已抽象為一切野菜、美味的總稱?
薇可食,陸璣《詩疏》曰:“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羹。亦可生食?!碧拼辖肌堕L安羈旅》寫“野策藤竹輕,山蔬薇蕨新”,清朝方文《訪姚若侯山中不值留此》感“知君秉性甘薇蕨,暇日相思還杖藜?!?/p>
薇如此讓詩人們喜愛,我卻作玩耍之物,如今方曉,悔之晚矣。
何處可采薇?如今,超市、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全是胖乎乎的大棚良種豌豆苗,哪里還有薇的影子!
“三月的茵陳,四月的蒿,五月六月當(dāng)柴燒”,野菜有時令性,轉(zhuǎn)眼春過,野菜隱去,雨季來臨,各種菌子一股腦兒從土里探出頭來,包括雞樅菌。
“雞樅菌”被汪曾祺先生定義為“菌中之王”?!半u樅菌”乃學(xué)名,另有“傘把菇”“雞肉絲菇”等多種稱呼。雞樅菌開繁后,亭亭大如傘蓋,“傘把菇”取形似;“雞肉絲菇”也能自圓其說———雞樅菌桿長,像雞肉,手撕成絲。吾鄉(xiāng)蜀南曰“斗雞菇”,委實(shí)想不明白:菇如何與雞斗?簡直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是否可解釋為味比母雞呢?———突出營養(yǎng)價值高。
抗戰(zhàn)時期,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寫《昆明的雨》時,他有和云南人一樣的自豪。他說雞樅菌在云南并不難得,并以當(dāng)?shù)匾粋€笑話為證———“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樅菌,跳下去把雞樅菌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彼拇ㄈ肆w慕云南人的口福,在四川,雞樅菌并不多見。田間地頭、腐木白蟻,逢雨才生。眾里尋它千百度,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也許就在小路旁,得來又全不費(fèi)工夫。想得雞樅菌,天時、地利、緣分均不可或缺。
岳父去世后,我們把岳母接到城里,她住不慣,吵吵著回了老家。種點(diǎn)小蔬菜,喂養(yǎng)雞鴨鵝,夏季一到,找雞樅菌成了岳母每天的必修課。岳母舍不得吃這野味,凍在冰箱里等我們。凍過的雞樅菌風(fēng)味全失,我們打電話讓她自己吃掉,可過一段時間回家,冰箱里仍是滿滿一大袋。普天之下,最美的食物,哪個母親不是先想著兒女呢?某年暑假回家,正趕上岳母拾得新鮮雞樅菌,以南瓜葉擦盡泥土,撕成小條兒,撬少許豬油爆香,摻米湯煮沸。米湯之綿醇與雞樅菌之軟脆相得益彰,因有雞蛋加盟,味奇鮮無比。岳母也攤蔥花面餅。一口餅,一口湯,較陜西羊肉泡饃之美有過之無不及。
有酒樓視雞樅菌為茶樹菇等,將雞樅菌與青椒絲滑炒,卻是賤了雞樅菌。牛肝菌、羊肚菌、松茸、竹蓀等,均需葷配。一切菌類,能清水出味者,竊以為,唯雞樅菌。
除雞樅菌,地木耳,也是吾鄉(xiāng)一絕。
地耳,學(xué)名“普通念珠藻”,四川名“綠菜”,西北五省名“地木耳”。因多在雷雨后出現(xiàn),嶺南名“雷公屎”,似有不雅。法蘭西人講浪漫,認(rèn)為地耳是雷雨后天上墜落的星辰,取名“墜凡星”?!兑安瞬╀洝纷顭o趣,叫它“鼻涕肉”,讓人如何下得去口?
地耳比泡軟的黑木耳更細(xì)更軟,晶瑩發(fā)亮,透光。陶弘景把地耳收入《名醫(yī)別錄》,是世上有證可考的關(guān)于地耳的最早記錄。南宋朱弁高度推崇地耳,說“地菜(地耳)方為九夏珍”。被汪曾祺先生高度評價極具“人民性”的《野菜譜》,收錄了一首歌詞,名叫《地踏菜》,說的也是地耳:
“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須臾采得青滿籠,還家飽食忘歲兇?!?/p>
地耳(地踏菜)在歲兇之年,讓人填飽肚皮?!暗匾戮然摹钡牡涔什皇翘撗裕鞔f昶寫的《拾地耳》可作旁證———“野老貧無分外求,每將地耳作珍饈?!?/p>
地耳的吃法,袁枚和薛寶辰寫得最為誘人。《隨園食單》中的“葛仙米”也即地耳?!皩⒚祝ǜ鹣擅祝┘?xì)檢淘凈,煮米爛,用雞湯、火腿湯煨。臨上時,要只見米,不見雞肉、火腿摻和才佳。”薛寶辰則在《素食說略》中記述:
“以水發(fā)開,瀝去水,以高湯煨之,甚清腴。每以小豆腐丁加入,以柔配柔,以黑間白,既可口,亦美觀也?!?/p>
在袁枚和薛寶辰筆下,火腿、高湯均是配角兒,主角兒還是地耳,工序之繁讓人想起賈府的“茄鲞”。也許,重烹不重食,精致的美食重在烹煮過程。
早年,鄉(xiāng)間小路的草叢里藏地耳,薄薄的一層。母親帶了我和妹妹小心拾回,多次淘洗去泥沙,用蒜苗略炒或與黃花菜一道燉肉湯,口感遠(yuǎn)比現(xiàn)在大棚里木屑塑料袋中靠菌絲生長的木耳細(xì)軟。許是餐風(fēng)飲露之故,別具一味。
后來,我上學(xué)走過的小路拓寬了,成了能跑汽車的水泥路?;蛟S,故園的其他地方還能找到地耳,但我們難得回家一次,且每次都行色匆匆,哪還有工夫去草叢尋它們!
為品天然之美,人們將部分野菜馴化。規(guī)模化栽種后,香菜、折耳根、雞?菌成了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暢銷貨。但是,苦麻菜、薇、地耳拒絕離開山野,拒絕與人類科技合作,如今,離開故園的我們想與它們在城市重逢,恐已成永遠(yuǎn)的奢望。
四方水土,四方食事;一季春夏,一季野蔬。難忘野菜,就是難忘生長野菜的山川河流、故園田土。循著野菜記憶,我們能找到來時的路嗎?
人間草木,大地野蔬。舌尖記憶最難將息!故園野菜延綿著祖祖輩輩的歲月和生命,在我們的胃里、身體里、血脈里恒久彌散著大地的芬芳……
作者簡介:
宋揚(yáng),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散文》《散文選刊》《延河》《散文詩世界》《中國校園文學(xué)》《意林》《人民日報》等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