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卿
早在中古時期,學者即已明辨“行”與“游”的差異,《昭明文選》別“行旅”“游覽”為兩類,有關前者之詩文記述多是現實,后者更關乎審美。明清之際奇僧石濂大汕(1633—1705)曾自繪三十余幅述其行跡的畫像,刻印于所著《離六堂集》之前,中有“行腳”“遨游”二圖,倘說較為寫實的《行腳圖》描畫大汕有關“行”的經歷和生活,那么《遨游圖》則偏向于形上層面展現其“游”的精神。畫中人物頭面昂揚,道服錦繡,身背寶劍,精神狀態(tài)與之前“行腳”“負薪”“供母”諸圖中略覺偃蹇之貌迥異。
“游”是對“行”之日常性的超越,更具內在精神和生命訴求,是對絕對自由的憧憬,莊子那種“無待”的“逍遙游”正是“游”之最高境界,也是“游”者崇慕的狀態(tài)。作為傾心莊子并“以莊解禪”的覺浪道盛(1592—1659)法嗣,大汕的思想和形象也充滿莊學色彩?!峨x六堂集》開篇之作,便是飽含自由精神的《大鵬賦》。《莊子》以《逍遙游》壓卷,以鯤鵬扶搖萬里興象,《離六堂集》則列《大鵬賦》為卷首,顯然并非巧合,而是大汕用意顯露宗門承衍跡象。他在《大鵬賦》的小引中寫道:
余讀南華《逍遙》篇,神游八表,想出天際,大矣,而未見其精詣。阮修《鵬贊》翕然增舉,背負太清,可謂騰踔,然亦大而已。李白《鵬賦》波瀾浩瀚,詞意淵博,仍是大之遺。惟天下之物,恃大不大,大而能小者,愈見大也?!?〕
足知大汕之作《大鵬賦》,確系由讀莊而起意?!靶〈笾妗笔恰跺羞b游》集中探討的問題,也是《莊子》“內七篇”的核心奧義。大汕在賦中將大鵬的“神游”鋪寫得壯麗雄豪、騰耀古今,又反復強調大和小之間的相對性,故說“茍能镕小大之見,始不被物理所拘”?!跺羞b游》中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本是莊子與諸子辯駁所提煉出之論點,其用在于“剽剝儒、墨”〔2〕,而為《遨游圖》題詞的林鼎復看出大汕突破“被物理所拘”的努力,故特別提到“截斷諸宗窠臼”,足見他對大汕思想中莊學底色有所體察。
《大鵬賦》當然并未完全襲傳莊子故義,大汕在詠物之際下意識地投射自我的形象〔3〕—賦大鵬,也在賦自己的身世和志向,所謂“徒見其顯達之后,焉知乎隱微之前”,分明是自況之語。潘耒在《與梁藥亭庶常書》中說大汕“其所出微”〔4〕,李萊圃亦謂其“無賴而色美”,“跡其出身,甚為微賤”〔5〕,王士禎則在《分甘余話》中專辟“妖僧大汕”一節(jié),稱其“出身甚微賤”〔6〕??赡苷鐓拹捍笊钦咚?,他早年確實做過畫童和門役,但自入龔鼎孳府第成為其“猶子”之后,身份逐漸蛻變,十六歲前后更皈依道盛禪師,遂游棲于禪門文苑,左右逢源,入粵后又成為藩王和大越國主的座上賓,不能不說已是“顯達”。大汕非常熱衷表現自我和營造形象,《大鵬賦》作為《離六堂集》的首篇,最見其心志和目的。他在文中已然自比為能小能大、由隱微而顯達、“托跡纖毫”、“抱志廓然”的大鵬,既是對自己身份地位變化的巧妙矜夸,也為其遍及南北的游蹤行跡乃至生命狀態(tài)凝化出恰當的形象。
“小大之辨”確然常存大汕意識之中,及詠物時便得顯露。某次大汕觀看蟋蟀斗戲,亦生“物小義大”之慨。他在《斗蟋蟀賦》中稱蟋蟀:“對朝霧夕曛,而窮陰陽消長之理;聞五音六律,而辨宮商甲子之玄。思四海五岳兮,何通衢,何大道,何岡陵之險阻;回憶八郡三川兮,此要津,此小棧,此關驛之鎖咽。凝神窺垛,觸機應弦。張名始于建功之后,運籌必于決勝之先。”〔7〕小小秋蟲焉能洞悉陰陽、聞辨樂理,更遑論遠游山川、建功決勝。顯然,這又是大汕有意將一己意志與經歷加附在吟詠對象之上,從大鵬到蟋蟀,云泥大小之別,終統(tǒng)一于大汕營造的自我象征之中〔8〕。
《遨游圖》中的大汕身背寶劍,異于尋常頭陀和僧侶形象。寶劍與《行腳圖》中大汕以竹杖挑負的書函,實際隱喻武術與文學,既是道盛“天下協(xié)和”理想的象征,也是大汕特意塑造之形象的必要配備〔9〕。每當社會動蕩、秩序崩解之際,便是游俠逞意的時代。經過《游俠列傳》和南北朝以來一系列文學作品的贊頌旌表〔10〕,游俠已具備相當正面的意義和形象,而這類人群本身作為社會的邊緣和潛流,在“天崩地解”的明末清初,更被寄予主持世道公平以及反抗和顛覆新建之極權政府的期望。大汕在《離六堂集》中,毫不避諱地表達自己非凡的游俠之志,以及對古俠士的向往崇慕,如其《俠客行》云:
大笑出門揮手別,浩歌落落風悲咽。陌路與人報大讐,劍光不污尋常血。自言丈夫天地間,一飯不酬非豪杰。君不見,荊軻聶政死當年,壯魂不受千秋憐?!?1〕
圖1 遨游圖
圖2 《遨游圖》題詞
圖3 行腳圖
圖4 夢游圖
圖5 《夢游圖》題詞
這類擬古之作是借他人杯酒以抒自我胸臆的作品,另篇《偶述》則徑言其本為“翩翩游俠子”:“雄劍初出匣,精光粲陸離。若不搏犀象,無由別妍媸。翩翩游俠子,意氣天下奇。賴此堪酬諾,投贈適相宜。舉世無薛卞,誰識雄與雌。徒有凌霄氣,必待茂先知。嗟爾蜉蝣羽,薨薨欲何為。〔12〕”
詩中游俠之奇氣似乎稍有所抑,也無賦中顯露的恣肆情狀和姿態(tài),這似乎是由有志不得遂和知己殊少的苦悶所致,實際內中仍存“卓爾不群”的自我預設。在寫給友人屈大均的贈詩中,大汕“書”“劍”并舉,更發(fā)抒缺少知心人的“牢騷”:“丈夫何所事,磨劍與讀書。睥睨四海小,天地寵狂疏。況君三閭后,文章出其右。兩腋秋風生,秋風彈鋏瘦。彈鋏忽悲歌,歌中牢騷多。往事不復道,養(yǎng)母在干戈。移家東湖苑,花木欺偃蹇。強作故鄉(xiāng)歡,哭笑學嵇阮。英雄心不灰,對月擬誰來。著作空盈車,襟懷何日開。人生無知己,生死皆堪恥?!?3〕”
矜夸壯游四海、仗劍讀書的舊日生涯行跡之余,大汕向知己訴說甘苦,以開襟懷,“英雄”夢想既關乎“憂世”,也顯見“憂生”。
逍遙遨游畢竟是一種理想,當然會遭遇挫折和困頓,在一首與萬鴻友酬唱的《行路難》中,大汕就表露出“無可奈何”的隱衷:“逍遙濠上莊周生,邀我同向扶桑行。風為車兮云為蓋,鸞鼓瑟兮鳳吹笙。綠虹橋畔日月舞,放曠遨游到太清。忽然化為蝴蝶自飛去,獨我身無兩翼如何征。地壁立兮河瀆泄,天崩裂兮昆侖傾。噫吁嘻!奈何奈何莊周生?!薄?4〕所謂“日月舞”和“到太清”,似即暗示明亡清興、山河裂變,身處此際,自我安頓尚且無計,更何談“行路”“逍遙”。是故大汕之“游”,不僅表現為“遨游”,更有“夢游”作為一種補償存在,夢想在現世不遂,則訴諸“夢游”來表達?!峨x六堂集》前有《夢游圖》一幀,正描繪了“游”與“行”之間的巧妙關系,圖中大汕盤坐樹葉和包袱之上安眠,笠、杖、書俱在,此三者亦行腳僧圖式的核心元素。“游”與“行”實可等視為夢境和現實,但在《莊子》的語境中,夢境和現實本來無別,又是可以互相置換的。莊子在《齊物論》里描述自己夢見蝴蝶,醒來后卻陷入疑慮之中,不知是夢中化蝶,還是蝶夢化我,《夢游圖》的題詞即依此意而作:“行腳徒勞,開口便假。和上夢游,良有以也。不說無生,不談般若??丈珒赏?,人我俱舍。一念萬年,塵埃野馬。優(yōu)哉游哉,天上天下。咦!蝴蝶莊周合與分,眼前誰是惺惺者?!逼渲械摹皦m埃野馬”當然也典出《逍遙游》—飛揚彌漫的游塵,既是行游者的伴侶,也是他們的象征和歸宿。
石濂大汕《羅浮八景圖》冊之一
注釋:
〔1〕《離六堂集》卷一,第1a頁。
〔2〕(漢)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第三》,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44頁。
〔3〕在楊儒賓看來,明末莊學著作與其作者的生平經歷之關系固然緊密,但他們理解的莊子卻非僅僅是“投射”的結果,因此他在道盛、方以智和王夫之的基礎上“接著講”,以為莊子和儒門的密切關聯(lián)提供論證。詳參《儒門內的莊子》,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126—171頁。
〔4〕〔清〕潘耒《救狂砭語》,瓜蒂庵藏明清掌故叢刊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頁。
〔5〕《救狂砭語》,第221頁。
〔6〕(清)王士禎《分甘余話》,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88頁。
〔7〕《離六堂集》卷一,第7a頁。
〔8〕《斗蟋蟀賦》文末又云“爾之達時也何嗟,人不知機兮堪哭”,也體現出大汕“顯達”之后對命運變化的反思。
〔9〕《莊子》中之《說劍篇》似乎表達了莊子對劍士和“庶人之劍”的不屑,但此篇一向被視為假托之作,或是縱橫家言。
〔10〕龔鵬程認為,有關俠的記載與描述,一向是歷史和想象相雜糅,絕不等于真實的狀況,但討論俠的人總是很自然地從文學作品中理解和感受俠,再將之投射到歷史的詮釋上。詳參《俠的精神文化史論》,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頁。不過,文學的敘事往往更能影響人們的價值判斷和取舍,從而參與到真實歷史的形塑過程中,效法傳說中游俠故事行俠義之士者,歷代屢見不鮮。
〔11〕《離六堂集》卷三,第4a頁。
〔12〕《離六堂集》卷二,第27b頁。
〔13〕《離六堂集》卷二,第12b頁。
〔14〕《離六堂集》卷四,第8b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