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閔雪飛
《失明癥漫記》是葡萄牙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若澤·薩拉馬戈最重要的作品。這部寓言小說描繪了一幅瘟疫肆虐的“異托邦”圖景。一場以“失明”為特征的瘟疫突然而至,這種失明非常詭異,不是陷入了黑暗,而是呈現出一片白色?!笆鳌本哂须[喻性這一點毫無爭議。然而,關于“失明”到底隱喻著什么,卻存在不同的看法。
在既往研究與新冠疫情引發(fā)的現實討論中,通常把“失明”看作是“惡”的象征或人性的淪喪。利用“失明”,薩拉馬戈將人推到一個極端的處境,更有力地揭露出人本質性的孤立無援與人類必然墮落的命運。
另一種主流看法認為,“失明”代表著理性的喪失。在西方文化中,“光”(luz)通常與理性精神和啟蒙主義聯系在一起。當人失去了視力,便意味著喪失了理性。通過“失明”的這重隱喻,薩拉馬戈試圖揭露出理性與文明之間的關系。
熟諳??乱?guī)訓理論的學者認為,“白色眼疾”抹去了個體與世界的物理互動,其傳染性象征著個人對社會規(guī)訓與權力運作的依賴性。薩拉馬戈對社會隔離與廢棄的精神病院的描寫符合??隆皥A形監(jiān)獄”(Panopticism)的描述,象征著監(jiān)視與權力的無孔不入。
《失明癥漫記》中,在群體組織與文明重建過程中,醫(yī)生的妻子成為群體領袖,帶領一群具有犧牲精神的女性,構建了團結、友愛的群體。因此,女性主義者認為,“失明”是一個性別覺醒的契機,象征著性別權力秩序的改變。
以上這幾種針對隱喻的解釋都是言之成理的。但是,這些隱喻都只是派生性的,而非根本性的。實際上,“失明”根本性地隱喻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及其危害。然而,長期以來,這一隱喻為人忽視,鮮見于討論之中。即便是以《失明癥漫記》的社會批判性為主題的論文,大多也只把薩拉馬戈反對全球化的觀點作為背景輕輕帶過。今天,在新冠疫情如“失明癥”一般侵襲人類社會、全球化危機日益凸顯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應該重審“白色眼疾”的隱喻意義,探討構建人類社會的團結與友愛的可能。
《失明癥漫記》出版于1995年。20世紀90年代是新自由主義確立優(yōu)勢的年代。在此之前,“華盛頓共識”出籠,新自由主義從學理走向實踐,成為全球化時代的政治經濟范式。在一片“歷史終結”的歡聲笑語中,一些左翼知識分子依然堅持反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對其后果表示強烈擔憂。薩拉馬戈正是其中之一。不同于弗朗西斯·福山當時的樂觀判斷,薩拉馬戈對人類歷史的總體評價極其悲觀。在接受《圣保羅頁報》采訪時,他表示“人類的歷史就是一場持續(xù)的災難”,并斷言“我們配不上生命”。薩拉馬戈從不掩飾自己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與對新自由主義全球資本主義的霸權本質的深深憎惡。在他眼中,全球化是極權主義的一種新形式,所謂的新自由主義其實是一種極權資本主義。
關于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初衷,薩拉馬戈直言不諱,是因為“我們所有人眼睛都瞎了”。新自由主義在全球鋪開之前,拉丁美洲成為“試驗田”。即便是新自由主義者大力吹捧拉美新自由主義經濟奇跡的年代里,拉美國家也出現了很多顯而易見的社會問題,比如社會福利減少、暴力犯罪增加、貧富差距加大。蘇聯與東歐國家經歷了“休克”,但并沒有進入富裕、民主與自由的天堂,而是陷入了經濟崩潰的衰敗局面,貧富差距極化,民眾沒有得到實惠,只有寡頭獲利豐厚。然而,人們對此熟視無睹,僅將受害者的苦楚歸結于他的個人問題。無論是拉丁美洲還是蘇東,都是薩拉馬戈高度關注的地區(qū)。強烈的憤怒感驅使薩拉馬戈寫出《失明癥漫記》一書。
因此,“失明癥”的根本性隱喻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如果將“全球化”取代“失明”,那么《失明癥漫記》這部小說將呈現出下面這一種反全球化敘事:
首先,薩拉馬戈對全球化造成的同質進行了批判。一個開車的人在等信號燈的時候突然失明,喻示全球化無聲無息地侵襲,普通人根本無從察覺。這場眼疾被定義為“白色黑蒙”,將西方傳統上賦予“黑”的負面評價轉移到“白”上,這是對全球化是由西方白人所主導這一事實的諷刺性隱喻:染病者并非不能感受到光,而是只能感受到炫目白光,這道白光具有強烈排他性,吞沒了一切,令人無法看到其他事物。正如瘟疫的快速傳播,全球化的進程非常快,迅速抵達了所有地區(qū)。不久,所有人都成為盲人,無論是醫(yī)生、司機、警察,還是妓女、職員、店員,因為全球化無視個人意愿與身份,無差別地影響著每一個普通人。
薩拉馬戈沒有將人物安置于任何時間或空間之中。對時空具體性的抹殺正是全球化的特征,世界趨向于同質,沒有一個角落不受到瘟疫的侵襲,也沒有一個角落不受到全球化進程的影響。人喪失了身份,生活在“無名”狀態(tài)中,主要人物只以職業(yè)、性別、年齡作為代號來指稱。
一切都是商品,一切都由市場決定,政府應該干預得盡量少,這是新自由主義的經濟原則。薩拉馬戈指出:“是市場原則導致了目前的混亂局面,卻還要以數十億美金‘救市’,因此,所謂‘利潤私有化,損失國有化’是非常正確的說法。本該對此負責的人得到了援助,而受害者卻沒有?!北緛硎俏C的始作俑者,卻成為危機的受益者,社會不公進一步加劇。而且,“自由放任”原則也很值得懷疑,政府的不作為造成壟斷的惡果,危害民主制度。
薩拉馬戈塑造了一伙邪惡的盲人匪徒形象,寓言式地揭露了這種不公。盲人匪徒以暴力方式壟斷了食物,令這種本該公平分配的生活必需品變成了商品,強迫其他盲人用個人財物來交換,后來更發(fā)展到強迫婦女“服淫役”來交換。盲人匪徒能夠為所欲為的原因在于三點。第一,匪徒們擁有武器,“想讓你倒霉就讓你倒霉”,強力的介入是一種威懾,形成了恐懼。第二,有一個原生盲人的加入,與后天性盲人相比,原生盲人早已經習慣了失明,具有先天優(yōu)勢,從而形成了針對普通盲人的不公平競爭格局。這個原生盲人象征著先發(fā)性技術優(yōu)勢與技術專制,新自由主義以此制造不公平的競爭,并將不公正的格局固定下來。第三,當局對盲人的求助置若罔聞,而且暗地中希望盲人們自相殘殺,以減少管理者的麻煩。盲人只能絕望地任匪徒壓迫。這是對政府“自由放任”的隱喻。
對新自由主義民主危機的探討,構成了《失明癥漫記》政治隱喻的主要內容。世界越發(fā)呈現出矛盾的兩極:一方面,西方民主制度在全世界范圍內擴張;另一方面,“自由平等”的愿景并未實現,卻產生了新的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在《失明癥漫記》中,薩拉馬戈設計了一個由強權者主導的歷史書寫場景,假設那位原生盲人棄暗投明,以他掌握的墊板、厚紙板和鐵筆寫下一部史書。這位惺惺作態(tài)的史學家依然記錄下了新資本主義強權下被掠奪者的悲慘生活與民主危殆的狀況:遭受掠奪的新伙伴們忍受著種種痛苦。掠奪者將正直的盲人趕出宿舍,占據了整個空間,為所欲為,禁止和他們居住在同一側的其他宿舍的盲人使用衛(wèi)生設施,造成另一側衛(wèi)生間爆滿。盲人匪徒寧可讓食物爛掉也不送給需要的人,導致其他盲人的健康出現嚴重問題。利用這樣一個場景,薩拉馬戈提醒讀者注意新自由主義壟斷對公正的傷害,這會造成先發(fā)國家對后發(fā)國家的剝削,形成發(fā)達國家內部的分層與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剝削,令民主成為一種僅屬于少數特權階層的“富人的民主”。
薩拉馬戈視民主為一種修正社會不平等的政治手段。《失明癥漫記》中討論了何謂民主的問題?!鞍咨奂病辈患訁^(qū)分地傳染給了每一個人,這是一種絕對的直接民主的象征。薩拉馬戈特別提及兩個晚期癌癥患者的經歷,諷刺性地展開對于民主實質的討論。在這里,民主被簡化成了一個人人有份的制度,然而,這實際上只是一個泡沫。薩拉馬戈認為,代議制不能保證選民的意愿能夠得到實施,因為在選票投入票箱那一刻,“投票者就把直到那一刻依然屬于他的作為公民社會成員的合法權利的那部分政治權力讓渡到了其他人手中”。薩拉馬戈強調,真正掌握權力的是這些跨國公司與國際組織,而這些機構并非由任何民主形式所選出來,民主實際上已經處在危機中。他希望引發(fā)的思考,實際上是當“(我們)生活在一個被綁架的、被分割的、全球化的民主中,它只為強權者的利益服務,強權者真正決定了經濟發(fā)展方向和公民權利”時,人民如何獲得機會以參與討論社會的發(fā)展方向與財富的分配問題。
幾年之后,在《復明癥漫記》中,薩拉馬戈嘗試在西方民主政治可行的框架內再次討論這個問題,將之具體化于一場空白票率高達83%的投票,展示了形式民主與公民意愿對抗的過程,進一步探討了西方民主的形式、實質與效用,以及公民如何成為拯救民主的自覺公民問題。
新自由主義者宣稱沒有任何代替之道,薩拉馬戈對此給予堅決的否定。1999年2月23日,薩拉馬戈在一場演講中明確地提出,新自由主義的代替之道是覺醒(consciência)。在《失明癥漫記》中,“覺醒”表現為婦女政治主體性的實現。在醫(yī)生的妻子用剪刀殺掉匪首之后,《失明癥漫記》出現了轉折,從控訴新自由主義的“異托邦”走向了政治建構的“烏托邦”。在這個過程中,作為人的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責任的意義得到凸顯。
薩拉馬戈非常關注人的權利問題,因為這是一個避免人類工具化,并為人類提供更多可能的核心問題。所謂人的責任,是指一種對于他人的責任。正是由于現實的挫敗與不可能,《失明癥漫記》的后半部分具有了烏托邦色彩。這是一個由女性發(fā)起,以實現全體人的政治覺醒為目的的烏托邦。重新安排失明者生活的責任原本交給了醫(yī)生,他具有正規(guī)的知識,是天然權威,然而這一使命最終卻是由醫(yī)生的妻子來承擔的。為什么薩拉馬戈選擇一個女性作為唯一能看得見的人?其中有兩個原因。首先,在新自由主義形成的不平等關系中,女性成為受經濟和性別雙重壓迫的受害者?!妒靼Y漫記》中的女性人物承擔著一種因性別而來的特別侮辱——“服淫役”。“服淫役”其實確有現實所指。蘇聯、東歐國家實行“休克療法”之后,出現了經濟幾乎崩潰、寡頭政治、貨幣貶值、失業(yè)激增、貧富分化等社會動蕩與亂象,很多女性只能通過國際賣淫維生,完全喪失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遑論政治權。公民意識的整體覺醒不能缺少女性的覺醒,甚至要以女性覺醒作為前提。其次,薩拉馬戈對女性抱有更多的認同與期待。薩拉馬戈表示,在很久以前,他就期待著女性能夠自己來決定在世間扮演的角色,但如果女性只是取代了男性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所處的地位,那這一切并沒有意義。薩拉馬戈認為,人類需要一些新的東西,盡管他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定義,但是他堅信那出自女性?;谂杂X醒的必然性與“善”的可能性,《失明癥漫記》中從內外兩個維度上開始建構烏托邦:向內掌握身體的主體性,實現自身解放;向外以自身之善為原點,構筑人類整體的團結。
“性”是對女性最大的規(guī)訓。拿回身體的主體性,必須擯棄關于性的所有規(guī)訓。薩拉馬戈的小說中,“性”或者“情色”一向具有僭越意義,是女性挑戰(zhàn)既有社會秩序的一種手段,在身體解放與政治覺醒之間形成了同構關系。《失明癥漫記》中的僭越是以群體姿態(tài)完成的?!胺邸北臼潜┝C制對女性身體的徹底物化,卻轉變成女性覺醒并掌握自身主體性的契機,這是因為發(fā)生了“性”去社會化的過程。“性”回歸為歡愉,不再是社會性地占有一個人的身體。
在這個過程中,醫(yī)生的妻子、戴墨鏡的姑娘和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分別承擔起不同的功能。薩拉馬戈剝離了對性的道德評判,只強調性是歡愉的發(fā)生器。戴墨鏡的姑娘為了得到錢而與其他人上床,實際上是個妓女。然而,對于薩拉馬戈,這種性行為在廣義上意味著“她以自己喜愛的方式生活,并且從中得到一切能得到的歡愉”。在醫(yī)生的妻子這里,在強迫的“賣淫”壓力之下,更要剝離“性”的所有道德意指,于絕望中構建起“人的責任”。在收到盲人歹徒要求女人“服淫役”的口信后,醫(yī)生的妻子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決定:“我去?!边@是她作為唯一“有眼睛”的人,基于現實作出的理性判斷,也是她所要承擔的責任起點,在此她沒有任何性別身份的負擔,實現了薩拉馬戈對女性自己決定自己角色的期待。從此,她不再是某人的妻子,而是取得了獨立于他人的地位。
正因為薩拉馬戈將“性”只視為歡愉的產生機制,在女性集體遭受性侵害之前,他安排了一場頗為令人費解的“狂歡”場景,使其成為女性取得自己身體控制權的標志。第一位失明者將妻子視為禁臠,不允許妻子去“服淫役”。然而,一向溫順的妻子卻表示她愿意去。稍后,妻子更進一步僭越,“干了其他女人們干的事”,以此沖破了丈夫的控制,取得了自己身體的支配權。出于憐憫,戴墨鏡的姑娘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戴黑眼罩的老人。在醫(yī)生與戴墨鏡的姑娘的交媾行為中,“性”的去社會化意義達到最高點。醫(yī)生妻子的行為顛覆了常規(guī),她“坐在床沿上,伸出胳膊抱住兩個人的身子,仿佛要把他們摟在懷里,然后俯到戴墨鏡的姑娘身上,在她耳邊小聲說,我看得見”。在即將承受最為殘忍的性占有之前,醫(yī)生的妻子表現為一個完全放棄了性占有的人,以悲憫通抵了自身解放與同性聯合。
盲人匪徒對女性的強暴是《失明癥漫記》中最為黑暗的章節(jié)。正因為女性拿回了身體的支配權,所以面對強權逼迫,只會回之以團結與反抗。失眠的女性因為身體衰弱,本可以不去“服淫役”,但是她不忍其他女性承受更多凌辱而堅持要去,最終在折磨中死去。同宿舍的女性以水潔凈了她的身體,也潔凈了自己的身體。這仿佛是一場啟引儀式,促成了共同體建立。醫(yī)生的妻子殺死了匪首,徹底地改變了女性的生活,也改變了男性的生活。這一舉動令匪徒陷入內部爭斗,也讓男性開始思考反抗的意義,最終促成了所有人的團結,正式形成了一個以分享為原則的共同體。盡管世界依然處于異托邦世界末日之景中,然而希望與可能也在這個共同體中孕育。
在小說的最后,薩拉馬戈借醫(yī)生之口表示:“我不認為我們失明了,我們只是看不見了?!边@一場“白色眼疾”的實質,是“白光”遮蔽了一切,導致了盲目,而“覺醒”的意義在于找回判斷力并重新找到方向。對于薩拉馬戈,在所有人的雙眼都被“白光”遮蔽的時候,以文學的方式提出預警,是他身為作家的責任。關于“新自由主義”的政治預言已經得到了驗證,團結合作的“烏托邦”政治設想尚待實現?!盀跬邪睢被蛟S很難,但“意識到它不可能實現這一點不應該影響我們每個人都盡其所能地按照道德原則行事。這樣,至少你在這個世界上的停留不是無用的,即便不是極其有用的,也至少不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