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身上撕下影子,
用圖釘固定到墻上,
我可以走了。
我的靈魂只夠熬湯。
聽診器在她手上焐熱之后,
才放到我胸口,
這是我最感動的時候。
所有新聞都被我讀過,
被我讀過的報紙全都扔在地上。
扔得滿地都是,
自然,我重新把它們撿起,
我仔細(xì)回味,
報紙被拋棄的內(nèi)心狀況。
你離開了那條妨礙你走路的腿,
你乘地鐵時,在車廂里打瞌睡,
在車廂里打瞌睡,我沒有想到,
木制的拐杖,你上了地面后,就遠(yuǎn)走高飛,
我時常想去看望,
昔日稻田里,
水蛭俯在腿上叮咬,它剛剛吃飽,
變得飽滿而富有彈性。
你的那條已經(jīng)不屬于你,
寫進(jìn)了醫(yī)學(xué)教科書里的那條腿,
在所有實習(xí)生的眼神里,
存在著好奇——
聽說你那條被鋸下來的腿,
為了永遠(yuǎn)地保存,
已經(jīng)被永遠(yuǎn)地沉浸在富爾馬林溶液里。
因為“爐子”問題,
吵起來,
我深知人是“暴戾”的,
因為,自己自以為對頭的思路,
被別人破壞,所以暴跳
如雷。
我對妻子懷孕的觀察,
我對她吃蘋果的樣子表示憂慮,
有一次她正兒八經(jīng)說我好,
使我長做噩夢,
茶的名稱,面包放進(jìn)聽筒。
有位詩人很有風(fēng)度,
我很同情他。
我蜷縮在浴巾里,
我在走廊里被迫跑起來,
我小心翼翼把煙頭……
我剝糖吃,又包上了,
我看書避開小甲蟲,
我不愿和解,不愿感到被釋放。
一個拎菜籃子的人,
我發(fā)現(xiàn)他的感受是假的,
我對他的感受惡心。
在一個豪華的地方,
我想她,我發(fā)現(xiàn)我被剝奪得
一干二凈,
自我的荒謬,
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像有一個神秘的臺階通向她
但我不愿意走。
我對妻子的病不了解,
我不知如何做出了我誠實的狀態(tài)。
在情人面前無話可說,
雖然很愛她。
我不知如何給祖母寫信。
我給女友開追悼會。
然而,對美的世界,
我卻不會和她建立感情。
我對運用感情很陌生。
我整理妻子的書,
我的妻子喜歡我“笨”,
我買雞蛋,
這時,我回憶
我的愛的體驗的方式,
不是“理解”而是我的內(nèi)心小感受。
為“技術(shù)”行為而恐懼。
為朋友釘一個釘子。
打彈子。
父親拔去門框上的釘子。
有一只球滾到我腳前。
我對操動大剪子的恐懼。
我的手放在鋼鐵上面。
一把電動剃須刀(復(fù)雜)。
我扔掉報紙(品味被拋棄)。
一塊水泥痙攣(我想把它移走)。
尋找鞋子(對物的感情)。
觀察自己剪下的指甲(掩蓋)。
這是一堆花生殼。
我觀察煙灰缸。
我對男人裸體感到惡心。
江上的船駛過來,
我相信它會駛到我邊上。
從馬路對面跑來的服務(wù)員。
烤山芋老人。
老太在納鞋底。
有人偷吃桔子。
尿片在深秋出現(xiàn)。
主婦故意戳破鈔窗。
汽車裝人剩下幾個,
像剩下幾粒飯。
癌癥,
我不怕死,
就是怕痛。
看到蠶蛾下卵,
激動不已。
我穿大鞋子,
晚上容易做惡夢。
趿著拖鞋的孩子一看就走不遠(yuǎn)。
麥子總割不到邊,
對勞動的絕望。
我對門衛(wèi)需要我出示證件的感想。
我在找割蜂乳細(xì)長瓶頸的小砂輪。
白色柵欄上的油漆未干。
我從聽筒里抓出山東大花生來摘,
他見了一點都不感興趣。
我想,
這人完了。
他的胃口很好,
還沒有來得及惡心,
就被他消化掉了。
晴天里,
路面上有段水洼,
都能把我逼回去。
梁小斌,安徽合肥人,生于1954年,中國朦朧詩代表詩人。著有詩集《少女軍鼓隊》《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里》,隨筆集《地主研究》《獨自成俑》《翻皮球》《地洞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