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金曲

◎周所同

周所同筆名老周。山西原平人。1975年畢業(yè)于山西大學(xué)外語系俄語專業(yè)。197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編輯，編審。著有詩集《北方的河流》《拾穗人》等。詩歌《隨意道來》獲《詩刊》首屆中國新詩大賽金杯獎，《歌從山里來》獲首屆趙樹理文學(xué)獎，《北方和它的紅高粱》獲中共山西省委、省政府首屆文學(xué)銅牌獎，《土腔土韻自多情》獲1991年《詩刊》優(yōu)秀作品獎。

梅花三弄

最初氣息自霜枝而來。越過短墻，梅朵背著純銀包袱，捎來暖心寒衣；薄冰抿緊口唇，積雪在暗處表白；捂著心跳的泉水，一邊傾聽一邊緩行一邊藏起秘密。

簫聲在風(fēng)塵古道趕路，高冷之月下，響起古箏馳遠(yuǎn)的馬蹄；適時落下的琵琶雨適時落下來，像應(yīng)和、對偶、相遇、答問、安慰、執(zhí)手凝視又依依作別。

接下來必須安靜，必須以愛抵抗世俗侵?jǐn)_；最是俯首低眉的一瞬，無主寂寞訴與誰聽？冷凝心事拒絕蜂來蝶往，以落英繽紛直面風(fēng)刀霜劍的殘忍；冰清玉潔是品格、氣象和精神，在你恪守的枝頭，隔夜風(fēng)雨漂遠(yuǎn)又漂近我懷想的江河。

指尖上的花朵，信札一樣的書香；粉墻、青瓦、小巷深處虛掩的閣樓小窗；拾階而上的拱橋和水邊搗衣的歌謠；推開竹籬遙念千里歸人，今夜江南走在一條悠悠弦上。

高山流水

至高無上的境界，源于山與水低敘的一瞬。空谷、古松、野渡、岸橋與晚唱的鳥語，僅一個眼神一陣心跳的距離，便讓荒徑上的荊棘褪去芒刺，卻又痛徹一生。

我只是一個癡迷傾聽者。隔著絲竹之林，和弦細(xì)雨，坐在草垛般的黃昏；千年之外，咫尺之內(nèi)，蘆葦飛雪，浮云亮翅，天生風(fēng)雨也生愁緒，一柄相依相偕的傘，我把它喚作知音。

撫琴的手指，伐薪的斧頭，偶爾相遇，一生知心就是最深傷口；石頭流淚、灰燼燃燒、沙粒爍金、枯樹返青，即便火焚水淹，布衣連襟都會以生抵命；這是活著的理由、生死的意義，是奇跡與意外的宿命，也是唯一執(zhí)念或不二追尋。

鳥會飛絕，人會走光，天塌地陷，留在原地的一定是朋友；以心交換誓約，以愛恨著寡情，以一瞥看淡人世繁華，趨炎附勢，潮流洶涌而嘈雜，就以無言藐視有聲。

仿佛兩只鳥只有三只翅膀，朝著滄海桑田方向飛，中間重疊的羽翼，請問該叫做什么？

漢宮秋月

危檐之上，霜月獨自白著。高過城堞的更聲凝在纖細(xì)指尖；誰深夜突然驚心？一行雁掠過漢家煙塵，琵琶掩面，一雙淚眼是最深傷口。

征人歸在夢里，夢外是塞上大風(fēng)吹動的石頭；戈矛箭簇指向朔氣千里，蕭殺速度掃盡落葉，問什么是世間凄切的離愁？

今夜，離指尖最近的是弦，離心最遠(yuǎn)的是月；寂寞宮燈，庭院梧桐，一只無翅鳥，只能遙望天上流云。

操琴佳人，離亂之音，滴漏聲聲漫過云鬢；天下莫非王土，一只金絲雀必然背著一只鳥籠；還不如換一雙貧賤布鞋，順著琴弦躡足而去，荊釵布衣或變?yōu)橐恢暌安?，或許還有風(fēng)吹雨打的自由。

十面埋伏

絕望。這時，死是生唯一的出路。握劍的手抬起又垂下，看不到對手，到處都是對手；琵琶雨掃過茅草，烏云石頭樣壓下來，又突然靜寂。

江東是不肯回去了，英雄自尊比鋒刃還冷；別過虞姬、松開韁繩、投鞭問路，你用傷口望著烏騅馬的眼睛，聽楚歌驟然四起。

兄弟，或者仇人？

塵土、玫瑰或者陽光，愛與被愛都是傷痕；比刀鋒還快的往事一閃而過，站在高過胸中塊壘的地方，你郁郁掩面，以滿身血淚洗去一世浮云。

之后，你那聲蓋世長嘆，是我吐出來的，仿佛我也中了埋伏；只是我不想站得高些更高些，而是習(xí)慣了匍匐、謙讓和躲避。所以，千年之外，野草一樣的我還好好活著，枯榮皆忘，管它世上吹來什么大風(fēng)。

夕陽簫鼓

絕對田園風(fēng)吹過來，紫云英、豌豆花、婆婆納，泛濫在前朝兩岸；藍(lán)蜻蜓飛，一低一昂水聲飛，落日余暉飛，茉莉花謠曲飛；江南、江南，笙歌載酒的烏篷船也在飛。

順著這條河而去，就能追上青衿長衫的先人；橫簫擊鼓的手指吐氣若蘭，原來也是漁獵、耕耘、拾穗者的背影；屋檐下掛著紅玉米、紅辣椒，炊煙上飄著柴禾氣息的鄉(xiāng)音；一歡對百愁，豁達(dá)而智慧，向美，向閑，偶爾向隱，但從不隔世。

短墻竹籬，楊柳水井，推開兩扇門傳來一聲回音；泊在門口的船只亮起燈盞，漁火閃爍，流水潺湲，像一日未了的余韻；疲憊，恬淡，閑適，甚至奢侈，帶著安慰、自足悄然入夢；一切恰到好處，窗外梅子將黃，晚來雨聲涂滿四壁，夜色絲綢一樣合上簾幕。

突然想到今人，多忙少閑，一邊尋找一邊失去；好比齒輪咬著齒輪，以快制慢，都在追求剩余價值；這是閑話不妨閑聽，古來巨變，只有銀子不變，一邊閃光一邊生銹。

漁樵問答

一對布衣朋友。交換過信賴鑰匙，住在水岸柴門，做了敞門鄰居；越過錦瑟掀動的波浪與荊棘，在一雙謀生老繭上，我一眼認(rèn)出你們；殘荷聽雨，伐薪換命，活在死里，苦在生里，補網(wǎng)磨斧權(quán)當(dāng)短暫休息。

幸好還有古典月亮照在身上，還有故鄉(xiāng)等在村口。你們愛酒愛自己的女人，心疼兒女和所有幼小的東西；常常坐在向往的位置，不顯山不露水，甚至忘掉自己名字。

松下。水上。山雨潮汛連著塵世陰晴；投林的鳥、漂泊的云、夜空的流星，告訴我什么是孤獨、寂寞、無辜、無奈？什么是沉重、承壓又必須咬牙忍受？讓清貧的詩，哭著歌吟。

除了從這個角度走近你們，我無法說出更多。你們平和安靜，與世無爭；走路讓別人先走，說話順從小心；像一直欠債一直償還，一直勞作一直窘迫，一直所求不多不少，只要一些忍饑的糧食和避寒的衣裳。

陽春白雪

內(nèi)心痛苦源于孤獨。高潔，從來是堅硬易碎的薄冰；玄鳥愛上受傷的桃花，草芽怯弱如初生羽毛；水汽彌漫又若有若無，言不及意是三月特有的感覺。

曲高和寡是注定的。知音梅朵開在哪個枝頭？水底下生火，石頭里點燈；遠(yuǎn)離一切又君臨一切之上，刀鋒寒刃逼近誰，誰就流著血，向你抵近。

死過一千次又活過一千次，我還是下里巴人；

只能用通俗的風(fēng)，傾訴人間癡情；美到極致等于殘酷，等于愛恨不能。

躲過你的追殺，我還是那個比俗還俗的庸人；來過，活過，愛過，且不敢忘記臉紅。

廣陵散

鳥語總是比樹略高一些。樹老說要走一直未走。秩序與規(guī)律相互仿照，草芽一指，野花就開了。大風(fēng)吹過，大風(fēng)吹過，誰的背影一去千里？

浮塵、輕嘆、山驛水津、客舍孤燈；一杯酒適宜獨飲，兩杯酒可以交心，三杯飲罷，則是歧路作別，風(fēng)塵古道和勞勞相送。

最高音階，弦上關(guān)山。高過喉結(jié)，高過眉峰，高過仰視；月下吹簫、青史點墨、竹林賢達(dá)皆愛隱逸避世；而紅塵萬丈飛流直下，人從橋上走過，一閃，就化作典籍里的匆匆流水。

采?？楀\與劍氣烽火都是歷史，都在一條河流上細(xì)敘漂泊；整個夜晚，我凝坐不動，與隔岸古人無聲交談。我認(rèn)識也熱愛他們，與之相比，我有不忍舍棄的業(yè)障；一直還在原地，一直匍匐，一直不會飛翔。

胡笳十八拍

是走散的羊只。雁過留聲，我聽到塞外暮野低鳴；羌笛怨過的楊柳枯了又綠，胡馬彎弓騎射處，誰在帳外或大營泣血？薄命紅顏，離亂之人，河流自古浣紗也浣脂粉；故國一去千里，千里彈鋏而歌，素手著書，一盞孤燈幻作溪頭菜花的倩影；風(fēng)吹草低，你便垂下頭來，歸與不歸無可選擇，人到無奈只能獨自無語。

三月烽火，七尺劍氣，一紙家書。愛著故園，巾幗須眉都可能是英雄；即便老了、走了、青冢留在異地，漠上大風(fēng)一直向南吹，墳頭上一株野草，也可笑傲世間所有黃金。

平沙落雁

風(fēng)塵之后。青草水岸遙遙在望。一片羽毛落下來，又一片也落下來；一聲長唳盤旋、傾斜、懸停又俯視，應(yīng)答淺沙薄霧深情；回家路上風(fēng)雨備至，一條自給自足的河流給你安慰。

把頭彎向最深心事，今夜?jié)O火、岸柳、濺濺水聲都是故鄉(xiāng)；一生奔波，持久往返，季候寒暖也是生死距離；身后浮塵散入云絮，一只或一群雁紀(jì)律嚴(yán)明從未逾矩，令古今人類仰望。

在天空上寫字，在典故里傳書，在成語或俚語里留下被拔毛的血跡；愈是無辜愈遭遇殘忍，世間悖論讓人無語；幸好，今夜是平安的！絲竹之林下著細(xì)雨，輕攏慢捻弦上吹來微風(fēng)；一閃即逝的水波慢下來，花開的氣息靜下來，夢幻的孩子，委屈的孩子，你該分到糖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