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雪姣
(吉林動畫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5)
意大利導演希德尼·希比利亞根據(jù)喬治奧·羅薩一段讓人啼笑皆非的建立“玫瑰島共和國”的事跡,拍攝了《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電影充斥著荒誕事件與荒誕感,在幽默的劇情之下,蘊含有一定深度的批判性與反思性,觀眾在被島上的趣聞逸事一新耳目之時,也能對自己島外的生活與社會實踐展開思索與觀照。
《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對“玫瑰島共和國”的幾個主要人物選擇這一生活道路,進行了較為巧妙的、具有代表性的解釋,全面地鋪設(shè)了一個荒誕的故事背景。在現(xiàn)實原型中,喬治奧建島立國的動機并不復雜,身為一個海洋工程師的他,深恨意大利政府煩瑣的層層審批導致他的工作無法順利完成,同時他自己還有著一個“人工島嶼建造系統(tǒng)”的專利技術(shù)。對于喬治奧來說,建造玫瑰島既是一次對政府的反抗,更是一次對自身技藝的肆無忌憚的展示。而在《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中,人物的動機被進行了戲劇性處理,觀眾所看到的并不僅是一個荒誕的個體,而是一個荒誕的外部世界。加繆曾列舉過人遭遇荒誕的四種情境,而阿諾德則在《論荒誕派》中對此進行了總結(jié)。在《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中,這四種情境被巧妙地融入玫瑰島第一批“公民”的境遇和動機里。
對于喬治奧本人來說,他屬于加繆所說的,被迫置身于一個陌生的、處處掣肘的世界中的人。作為一個擁有高超技術(shù)、極強行動力和想象力的工程師,他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不知道駕駛一架未注冊的飛機是違法的事情,也不知道在自己沒有駕照的情況下,開著自己組裝的,沒有車牌的“汽車”上路會被警察攔下,在與女朋友加布里埃拉約會時,他因為加布里埃拉家的電視有三條線就拆了電視,結(jié)果引發(fā)了爆炸,幾乎導致加布里埃拉父親失明,這件事也使得兩人分道揚鑣。喬治奧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賽車工程師的職業(yè),結(jié)果又因為被小島廣告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導致車手出車禍。由一系列規(guī)矩維系著的世界難以為喬治奧提供一個施展才華與個性的空間。
對于加布里埃拉來說,她則屬于加繆所說的,意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隔絕關(guān)系者。加布里埃拉是一名律師,尤其精研《國際法》,在高校任教,擁有高度理性,嚴守法度的思維和有條不紊的生活規(guī)律。在與喬治奧分手后,她也即將與新男友結(jié)婚。然而在生活中沒有了喬治奧之后,她越來越有感于人際的冰冷、疏遠和不理解,而更向往充滿奇思妙想的喬治奧,于是她選擇了逃婚來到島上。
對于諾艾曼來說,他是加繆所說的,在機械的、周而復始的生活中,感受不到自己的價值與生活目的者。原本是一名德國士兵的他因為當了逃兵而失去了德國國籍,而在意大利他也是一個“黑戶”,這使得他空有一身運營俱樂部、組織派對的本事并勤勤懇懇地工作,卻被俱樂部老板視為一個打掃廁所者。而弗蘭卡則是加繆所說的,因時間流逝而備感焦慮者。她原本也是一個和諾艾曼一樣的游戲人生者,但是因為懷上了諾艾曼的孩子而開始焦慮,所幸選擇來到島上一邊當酒保一邊待產(chǎn),既能有孩子父親在身邊,又讓玫瑰島有一個天然的“公民”。
而在這批人中,擁有大量金錢的富二代毛里奇奧則是一個最混沌,沒心沒肺者,和喬治奧等人不同,家境優(yōu)越的他并沒有覺醒與思考,生活從來沒有超出過他的掌控,建島的事對于他來說更像是隨心所欲的冒險。但也正是因為他的財富,他反而是朋友之中唯一沒有被意大利政府收買,在大家都默認了意大利政府遲早會拆毀玫瑰島時依然對“玫瑰島共和國”有著強烈守護之情的一位。這是荒誕的,卻也是真實的。此外,電影還加入了一個《等待戈多》中流浪漢式的面目模糊人物,即電焊工佩特羅。他在海上漂流了數(shù)月之久,在海上風狂雨驟之際恰好遇到了玫瑰島。從表面上看,他是走投無路才加入喬治奧一伙的,但事實上卻是,他在風平浪靜,有機會離開玫瑰島時并沒有離開,而是與陌生的喬治奧等人朝夕相處。與毛里奇奧的混沌不同,電影并不正面交代佩特羅留下的原因。不難看出,人物各自都有著較為突出甚至離奇的個性,同時在這個世界中又有著各自的古怪際遇。
荒誕美學強調(diào)將偏離了常理,或既定的規(guī)律、秩序和意義失效的過程揭示出來,以引發(fā)人們的覺醒、抗爭乃至超越。不同于喬治奧·羅薩本人更期待人們關(guān)注他建造人工島的技術(shù),《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對一座孤懸海外的小島如何憑空出現(xiàn),耗費了主人公怎樣的人力物力等選擇一筆帶過,而是在展現(xiàn)了人物建立或加入玫瑰島的動機之后,將敘事重點置于玫瑰島和意大利當局日益尖銳的矛盾上,從幾方面將人與人、人與社會的不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其中種種悖謬并非不存在于當代人的生活中。
一方面是“大”與“小”的乖訛?!睹倒鍗u的不可思議的歷史》中的意大利是一個高度官僚化的國家,喬治奧等人正是因為無法在意大利找到作為公民的認同感才選擇自己建國。
正如美國哲學家威廉·巴雷特在其被認為是存在主義經(jīng)典的著作《非理性的人》中指出的那樣:“在一個官僚化的,非個人的大眾社會里,人的無家感和異化感更趨強烈,他已經(jīng)開始感到,甚至在他自己的人類社會里,他自己也是局外人?!比私?jīng)受了三重異化,即既不屬于自己的信仰,也不屬于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甚至也不屬于這個給他提供了物質(zhì)必需品的龐大社會機構(gòu)。而在喬治奧以近似逃避的方式建立玫瑰島,并開始在歐洲乃至聯(lián)合國為“玫瑰島共和國”的合法化奔走后,他們迅速成為意大利總理喬瓦尼、意大利內(nèi)政部長弗蘭科·瑞斯提沃等人的眼中釘。毫無疑問,相對來說,意大利是大國,而玫瑰島則是一個不被承認的“小國”,但越來越多的人(大部分為意大利公民)申請玫瑰島國籍,喬瓦尼等人開始感到慌亂,同時意大利政府的應對也一塌糊涂,他們甚至連自己的駐聯(lián)合國代表都搞不清楚。他們根本不屑于承認玫瑰島是一個國家,卻威脅要以“叛國罪”來處罰兩名去島上因為娛樂而忘記了調(diào)查使命的特工,同時在另外一個“小國”,位于羅馬的梵蒂岡面前,又對教皇的指責唯唯諾諾?!按髧痹诖撕翢o大國風范,違背了觀眾的認知。
另一方面是理性與非理性的倒錯?!盎恼Q之所以應運而生,恰恰是因為碰上了有效而有限的理性,碰上了不斷再生的非理性?!睆谋砻鎭砜?,喬治奧個性天真與偏執(zhí),以一個公海上400平方米的平臺自己建國并自命總統(tǒng),諾艾曼等人也在島上夜夜笙歌,其行動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追隨本能、感覺與意志的,叔本華、尼采式的唯意志主義。但隨著故事的推進,觀眾能意識到,喬治奧等人并未失落理性,建島和當總統(tǒng)并不是喬治奧自我身份確證出現(xiàn)問題的表現(xiàn),喬治奧在各種法律框架內(nèi)試圖解決建國問題的同時,也考慮了意大利政府提供的開俱樂部的出路。相反,內(nèi)憂不斷的意大利政府卻顯示出了非理性的一面,從斷言玫瑰國的偷稅漏稅,為蘇聯(lián)提供入侵歐洲的幫助,到最后直接以海軍來炸毀小島,還向喬治奧索取費用等,這些舉動的背后都沒有理性支持的合理推理、歸納和判斷。喬瓦尼威脅要將玫瑰島炸成碎片,要放出喬治奧“這輩子最難忘的焰火”時的狀態(tài)幾近癲狂。而最終,理性并沒有解決問題,善意并沒有收獲回報,這正是電影揭露的荒誕之處。
荒誕美學被認為需要兼顧喜劇的形式以及悲劇內(nèi)涵。作為一種審美范疇,荒誕與喜劇是有共通之處的,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二者都能憑借滑稽、幽默等內(nèi)容,給人以忍俊不禁的情感體驗,但二者又有一定的區(qū)別,荒誕展現(xiàn)的更多的是怪異、匪夷所思的內(nèi)容,雖然能讓人發(fā)笑,但這種笑并非喜劇喚起的開懷大笑。如《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有意模糊了善與惡的邊界。毛里奇奧總是從父親的保險箱里偷錢,但他從來沒有引起父親的懷疑,因為他將失竊嫁禍給了外來工人,喬治奧建島所需要的不菲費用也來自毛里奇奧的盜竊。電影中毛里奇奧訓斥工人和喬治奧考察鉆井平臺和運送空心鋼柱等情節(jié)是充滿喜劇性的,但這實際上解構(gòu)了喬治奧建國的合理性,突破了觀眾期待的,其行為應具有崇高感的主人公的應然樣態(tài)。
荒誕中的喜劇情境還包括了一種“絞刑架下的幽默”式的悲苦無奈,欲哭無淚的笑。換言之,荒誕正是用喜劇的外殼,包裹其悲劇的內(nèi)核。如姜文《鬼子來了》中馬大三被行刑之際刑場里闖進一只豬,惹得人一陣歡笑,甚至還使得蜷縮在一旁的說書人獲得了新段子的靈感等。在《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的結(jié)尾,希比利亞也設(shè)置了這種幽默。如喬治奧等六人手挽手地站在平臺上,面對龐大的軍艦,在兩次炮擊之下盡管狼狽不堪也堅持站起來表達視死如歸、抵抗到底的態(tài)度,鏡頭一轉(zhuǎn)他們已在軍艦上披著毛毯,無奈地望著燃著熊熊大火的平臺,沒有任何傷亡。觀眾審美期待之中,主人公誓死抗爭之下的犧牲,甚至是意大利海軍在登島時與他們的推搡之類行為都被希比利亞有意省略了。又如在片尾字幕中,喬治奧表示“這是意大利共和國做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侵略”。這挑戰(zhàn)了觀眾對“侵略”概念的固有認知。這些蒙太奇與字幕都是逗樂的,而它們在逗樂的背后又指向了世界的悖謬、人生的無奈,以及人存在的尷尬處境,曾擁有明亮色彩、浪漫情調(diào)的玫瑰島至此不復存在,人物喪失了精神的棲息之地。
同時,荒誕又與純粹的悲劇不同,正如張法所指出的:“荒誕不像崇高那樣使人從痛感轉(zhuǎn)向快感,因為這里不可能有勝利;與悲劇一樣,荒誕展現(xiàn)出最深沉的宇宙人生中的最大矛盾,但它卻不能像在悲劇中那樣去抗爭去戰(zhàn)斗,因為這里沒有具體的對象?!彪娪爸袉讨螉W等人建立小島、保護小島的過程都沒有被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他們的行為并不是艱苦卓絕、英勇悲壯的,意大利政府實際上也不是他們抗爭的最終對象。喬治奧等人追尋自己的庇護所和烏托邦本身沒錯,意大利政府拆毀小島也是沒有錯的,聯(lián)合國也為此修改了相關(guān)規(guī)定,將領(lǐng)海領(lǐng)域由原來的6海里推進12海里,即使不拆除,這個只能讓游客開開派對、打打牌的“國家”也勢必因為管理者的缺乏治理經(jīng)驗或秩序規(guī)則不完善而轟然倒塌。單純表現(xiàn)人物的努力抗爭失敗帶給觀眾的是悲劇感,而人物的理性與智性完全不能解決問題,主體在一番矛盾沖突后也沒有走向超越時,觀眾感受到的則是欲喜固然不可,欲悲亦不能夠的荒誕。
在希德尼·希比利亞的演繹下,喬治奧的內(nèi)心世界,他和他的“玫瑰島共和國”所在的外部世界得到了一種較為巧妙的展現(xiàn),一個“小國”誕生到覆滅這一段“不可思議的歷史”承載了其時意大利乃至整個西方社會理性失落,人的信仰崩塌,并為外物擠壓或異化的情形。希比利亞在電影中將敘事重點置于人而非島上,充分交代了喬治奧等人建立玫瑰島的動機,以及小島建成后他們與意大利政府的沖突,諸般不合理、不協(xié)調(diào)之處被放大,并讓喜劇手法與悲劇內(nèi)涵相交織,使電影整體上呈現(xiàn)出了荒誕特有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