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在腰間的銀鈴（外一篇）

南澤仁

布瓊又做了那個夢，她爬上了樓頂?shù)撵猩Ｋ雇煜蛱霉判℃?zhèn)的路。影影綽綽處，阿媽身著新綠的藏袍，像春天一樣穿過那些枯枝敗葉歸來，系在她腰間的銀鈴無聲地蕩著……

布瓊想看清楚阿媽的模樣，就在她努力睜大眼睛的時候，夢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睡在阿爺?shù)拇竽敬采?，枕頭散發(fā)著葉子煙的香氣。床頭垂著幾件松軟的巖羊皮褂子，床腳歇著馬鞍和牛皮長靴，隔段時間阿爺就要用這些物什去趕腳。布瓊起身取下一件皮褂子翻轉(zhuǎn)來穿上，棕色的毛發(fā)瞬間聳起，像巖羊復(fù)活了似的。她輕輕地下了樓。一縷陽光從木窗照進(jìn)屋內(nèi)，溫暖地鍍在布瓊身上，她嗅到了小獸的氣息。她趴下身子，沿著火塘邊緩緩爬行，身邊就隨來一只影子，對著布瓊窸窸窣窣地發(fā)聲，布瓊細(xì)細(xì)辨別后回應(yīng)它。布瓊還對那只影子講了一些關(guān)于阿媽的事情，影子聽得入神，便停下來悠遠(yuǎn)地思索，它凝聽到了一朵花在微風(fēng)中層層打開的聲音。

布瓊的手感到酸痛了，她便爬到火塘邊的氈墊上歇息，那影子也安靜地蹲守在她身旁?；鹛恋娜_架上煨煮著一鍋燕麥粥，空氣中彌散的麥香使布瓊感到了饑餓，她想取只木碗喝粥，木碗就擺在了她面前。她透過暖黃的光線，看見蹲守在身邊的那只影子正對著自己發(fā)笑。原來是阿爺！他伸出大手來撫摩布瓊的額頭，布瓊就爬到了他的懷里。

阿爺說：“我進(jìn)屋時還以為是一頭走失的巖羊羔子誤闖進(jìn)了家門，險些用皮繩套將它拴在柱子上了?！?/p>

布瓊就把頭頂向阿爺?shù)男乜?，咩咩地學(xué)巖羊叫，叫出了脆生生的聲音，火塘里燃燒的松柴也為她發(fā)出了一陣“嚯嚯”的歡笑。

屋外，騾馬打著響鼻，掛在脖子上的銅鈴發(fā)出了清越的聲音。布瓊爬上窗戶朝院壩看去，十幾匹騾馬在院中圍著幾把干草嚼食。阿爺又要出門趕腳去了，從那條伸向堂古小鎮(zhèn)的路上。布瓊又會像一只貓兒、狗兒那樣被阿爺寄養(yǎng)在隔壁的有珍婆婆家。她家的孩子太多了，吃飯的時候要把飯桌圍成兩層，但他們都愛布瓊，每人夾一筷子菜給她就能吃飽。即使如此，那也比不上與阿爺在一起的日子，布瓊要這樣等待十天半個月才能等到阿爺牽著騾馬歸來。永遠(yuǎn)是那樣。她憤怒地朝那些騾馬發(fā)出了“霍切”的指令，它們踱著小步嗒嗒地走向了院門口。

布瓊情緒低落地回到火塘邊，阿爺已為她盛滿一碗麥子粥，一小塊酥油和一勺蔗糖在碗口融化，布瓊思索的心在這時生出了一個主意。她舀起了一大勺麥粥喂進(jìn)阿爺?shù)淖彀屠?，阿爺對著她吞咽，酸甜苦辣咸各種表情在他瘦削的臉上變化，布瓊在阿爺?shù)难劬锟吹降闹挥刑鹈邸?/p>

明凈的星星布滿了深廣的夜空，樓頂上的煨桑塔像一座無人能及的雪峰。阿爺上了大木床，他靠在床頭吸一桿葉子煙。布瓊騎在床腳的馬鞍上，用聲音模擬奔跑的馬蹄聲，歡快勁頭在她的喉嚨里飛揚而出，那也不過是一匹小馬駒追趕一條溪流的氣象。阿爺輕吐出一口煙，在臉上冉冉升起，那眼神就越發(fā)悠遠(yuǎn)了。阿爺吸得恣意的時候，他的下巴也在微微顫抖，煙斗里的煙葉在嘶嘶燃燒。一桿煙葉燃盡，阿爺用手掌摩挲頭頂?shù)幕ò锥贪l(fā)，慢慢滑進(jìn)被窩里閉上了雙眼。布瓊這才輕手輕腳地鉆進(jìn)阿爺趕馬用的帆布褡褳袋里，只露出頭?？吹桨?shù)念^陷入枕頭里并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她用手捂住嘴嘻嘻地笑。睡在褡褳袋里，布瓊感到被一雙薄涼的手擁抱著安穩(wěn)地送進(jìn)了夢中……

在一片密林深處，有座高大雄偉的紅色殿堂，前方有一片碧綠草坪。一支由長柄鼓、鐃鈸、嗩吶、莽號組成的樂器聲響引出一個接著一個戴神獸面具的舞者，他們在草坪中間繞圈而舞，四圍坐滿了觀賞的人。布瓊看見對面一頂耀眼的寶蓋傘下坐著一位身著新綠藏袍的女子，她面露微微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透著一絲憂郁，布瓊突然意識到那點憂郁就是對自己長久的思念呀！布瓊想要穿過那些舞者去與她相認(rèn)，就快接近了，面頰幾乎要觸到她輕柔的呼吸時，卻被一陣急促的舞步帶回了原地。

情急中，布瓊喊出了一聲：阿媽！

那女子像是聽見了有稚嫩的聲音在呼喚自己，她站起身來朝著對面張望，她看到了女孩正站在那里呼喚，便朝她張開雙臂。那些觀賞的人見狀都紛紛站起身來圍上去看她，他們的眼神像看到了天降丹鳥那樣喜人。

布瓊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嗓子干啞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耳邊嘈雜的人聲忽然間就止住了，布瓊聽到幾聲銅鈴鐺在冷風(fēng)中清脆著，她的身體隨那聲音節(jié)奏在搖晃。她揉揉眼睛，看見自己還反穿著那件巖羊皮褂睡在褡褳袋里，只是褡褳袋已經(jīng)馱在馬背上遠(yuǎn)行了。長長的馬隊正經(jīng)過綿延的雪山，布瓊慌忙尋找阿爺，他背手牽著馬韁穩(wěn)穩(wěn)地走在前頭，布瓊的視線里，他的背影高過了遠(yuǎn)處所有的峰頂。布瓊的小小心臟為此加緊了跳動，她終是走上了那條伸向堂古小鎮(zhèn)的路，她感到有一陣溫?zé)岬臍庀⒄鎿鋪?，帶著春天的消息?/p>

翻越雪山就來到了峽谷，暮秋的草原金黃而遼遠(yuǎn)，低矮的白云朵追趕在馬隊上空，布瓊扶著馬背做出攫取白云的樣子。阿爺回頭看見布瓊醒來，他折了一把干枯的俄吉秀和一個可親的笑容一起送給布瓊。布瓊早已忘記了自己悄悄隨行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原本這趟阿爺就是要帶上她趕腳的。

暮色漸起，一陣悠長的哨聲從馬隊最前方傳遞而來，所有的馬蹄都隨之停住，趕腳的人在河灣和草原之間撐開一頂頂油布帳篷為歇宿做準(zhǔn)備。阿爺拾起干草和枯枝在帳篷里生火煮茶，布瓊盤坐在火邊打開手掌取暖。茶煮沸了，阿爺舀了茶湯在一只木碗里，為布瓊團(tuán)了一個甜膩的糌粑，布瓊掰下一半請阿爺一起吃，他們爺孫一口糌粑一口茶湯，享用著路上的晚餐。

從帳篷外經(jīng)過的一只土撥鼠聞到香氣停了下來，它安靜地看著他們映在帳篷上的影子，以為是兩根燈芯點亮了草原上的天燈。

布瓊吃飽了就枕著阿爺?shù)南ヮ^睡了，她的臉頰紅撲撲的，卷翹的眼睫毛像歇了一雙破繭而出的黑蝴蝶。阿爺看到布瓊的小模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那一夜，他睡得深沉，無邊無際地做夢，后來一陣奶娃的哭聲喚醒了他。一縷銀白月光照著他枕邊一張羊羔皮包裹的奶娃，她在啼哭，小手在尋找。他想，是女兒達(dá)咪帶著奶娃回娘家來了，他喊了幾聲達(dá)咪，沒有回應(yīng)。他抱起奶娃起身，一串銀鈴像一串盈耳的笑聲從羊羔皮里掉落在地板上，奶娃的啼哭突然止住，她對著阿爺笑了。他拾起那串用細(xì)皮繩串起的七只銀鈴，那是他積攢了十二張羊皮為女兒換來的嫁妝。女兒出嫁的那天早上，他將銀鈴系在她的腰帶上，目送她和阿布雙雙走出院門口，那串銀鈴在她腰間擺動著，那是出嫁姑娘對故鄉(xiāng)山水養(yǎng)育、鄰里親人陪伴的感恩和辭別之音啊，可是他忘記了銀鈴發(fā)出了怎樣的聲響，從那聲響里他本可以辨識女兒出門時的心意，他只顧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了。

阿布和達(dá)咪是從小一起放牧長大的孩子，他們彼此熟悉，就像一棵樹枝上結(jié)出的兩只果子。阿布向他提親，他就替達(dá)咪做了主。阿布早知道，達(dá)咪向往遠(yuǎn)方的心已扎下了根，布瓊降生也沒有留住她，她秘密地跟著一個茶商走了，聽說是去了一個叫堂古的茶馬小鎮(zhèn)。阿布沒有去尋找達(dá)咪，就像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那樣淡然。

這場變故，使他許久沒有緩過勁，當(dāng)聽到布瓊第一聲說話是喊阿媽的時候，他決定變賣牧場，并買回了十幾匹騾馬，跟著馬幫一起到七日村南岸的魁多鄉(xiāng)馱茶。他一趟趟奔走在趕往堂古小鎮(zhèn)的路上，一心只想為小布瓊找回阿媽。六年過去了，他沒有打探到關(guān)于達(dá)咪的任何消息，就像他的女兒從來沒有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一樣虛妄。

有一天，他在堂古小鎮(zhèn)上轉(zhuǎn)悠，聽到人們傳說，巷子深處有一個畫鋪，老畫匠是一個神仙樣的人物，你想要見到的人他都能為你描畫。他找到了畫鋪，進(jìn)門就被四壁上的人像圍住了。畫匠呢，他頭發(fā)胡須銀白發(fā)亮，眼神像深谷，又像夜空，他仿佛就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人在那里作畫一樣。

他無聲地走到畫匠面前，對他細(xì)說起達(dá)咪：她出生那天，她的阿媽把她產(chǎn)在花叢中就離開了人世。我去撿回她的時候，她的小手里緊握著一朵花，花莖上染著血印子。我一直覺得她是握著那朵花降生的……他還在講述，畫作就已經(jīng)畫成。他驚訝地看著畫布，連聲喊出了女兒達(dá)咪的名字，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有些埋怨。

畫匠說，她是一朵花的轉(zhuǎn)世，就把畫像掛在了櫥窗里，同他一起等待有關(guān)達(dá)咪的消息……

這趟，他帶上布瓊到堂古小鎮(zhèn)，是要請畫匠許她一場相認(rèn)。

天光初露，馬幫沿著蜿蜒的河流攀向了一座幾乎要伸進(jìn)云端的大山，翻越而下就抵達(dá)了山腳的堂古小鎮(zhèn)。馬幫進(jìn)入了一家高掛著紅燈籠的鍋莊里，幾個年壯的漢子奔來卸下馬背上的茶葉，碼放在用條茶壘砌的院墻邊。兩個十來歲的孩童趕著騾馬去尋找水草豐茂的地方喂食。阿爺從褡褳袋里抱出布瓊，她的腿腳被束縛久了，晃悠了一下才站穩(wěn)腳跟。阿爺牽著布瓊的手穿入了鬧嚷嚷的小鎮(zhèn)里，夕陽和依稀燈光照著青石板鋪就的巷道，道兩旁筑著兩三層的木樓閣，一樓多是商鋪，張掛著各色旗幡，上面印著鋪子的名號。身穿氆氌袍子、頭戴狐皮帽子的男人和穿青布袍子露著白領(lǐng)子的女人優(yōu)雅地穿梭在巷子里，也有落魄的人面無表情地蹲在街角乞討。布瓊的小手緊攥著阿爺?shù)膸赘种割^，他看著小獸樣機(jī)警惶惑的布瓊，心疼地將她一把抱起扛在肩頭上，讓她看到更高處密密招展的布幡，布瓊感到她和阿爺走進(jìn)了一片廣闊神秘的叢林深處。

經(jīng)過一個糖果鋪子，布瓊呼吸到了令她喜悅的味道，她扭頭看著那些用鮮亮油紙裹住的糖塊，阿爺也跟著布瓊一起回望，接著問她：“布瓊想吃糖嗎？”她并不說話。糖鋪里的女人抬頭看見卷頭發(fā)、大眼睛的布瓊，露出了喜悅的神色，并很快剝開一顆糖紙，取出糖塊遞給布瓊。阿爺見狀也很高興，他大方地遞給那女人幾張鈔票，她就抓取了一大把糖放進(jìn)布瓊的藏袍里。布瓊口里含著糖，細(xì)細(xì)地吞咽桃汁一般的甜水，她的心放松了許多。布瓊腳跟腳走在阿爺身后，經(jīng)過了草藥鋪子，空氣中釋放著百草的四氣五味，他們在各自的心底里還原著它們的每一片葉子和花朵。

在巷子的轉(zhuǎn)角處，他們遇見了一面櫥窗，焦黃的白熾燈照著一幅精美的繪畫，畫里有一個回眸的女子，在對布瓊微笑，布瓊仰看著那幅畫，脫口喊出了一聲：達(dá)咪。那聲音有些沙啞，像穿越了夢境。站在她身后的阿爺，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

阿爺牽住布瓊的小手引她走進(jìn)了畫鋪，老畫匠借著櫥窗的燈光在描畫，看到阿爺和布瓊忽然到來，他微微思索后會心一笑。畫匠在一張藏桌上為他們盛奶茶，端出青稞餅、奶酪請他們共進(jìn)晚餐。阿爺和畫匠并無過多交談，他們只安靜地啜茶，與布瓊一道去望掛在四壁上的一幅幅畫。那些男女的眼神明亮而憂傷，幾個裸露著單薄身板的男子，腳蹬草鞋，肩背高聳過頭頂?shù)臈l茶，一聲不響地朝著布瓊擦拭額上的汗?jié)n。一片茂林深處，有一座宏偉殿堂，前面有個大草壩，其中有戴著神獸面具跳舞的舞者。布瓊起身走向那幅畫，一個舞者驀地朝她揭下面具，驚得布瓊接連退步。老畫匠手捧著用細(xì)皮繩串起的七只銀鈴，它的底處繡著一簇紅絲線的流蘇，他蹲下身輕喚布瓊，并朝著她搖動那串銀鈴。小布瓊像是被銀鈴召喚了似的出神地走向老畫匠，他把那串銀鈴系在了布瓊的腰帶間，它快垂到了她的腳邊。

畫匠撫摩著布瓊的頭頂說：“有一個長得像花一樣好看的女子，請我把這七只銀鈴交給一個叫布瓊的小姑娘，她是你嗎？”布瓊搖頭，繼而又點頭。

老畫匠又說：“那女子還說，等布瓊長大出嫁的那天，一定要把七只銀鈴系在腰間，走出快樂的腳步才能讓銀鈴發(fā)出悅耳的笑聲。那女子將會尋著這笑聲回來與布瓊團(tuán)聚?！?/p>

布瓊牽住阿爺?shù)氖州p輕走過了櫥窗，老畫匠聽到系在布瓊腰間的銀鈴搖響了一個女子的笑聲，那清亮穿透了堂古小鎮(zhèn)的深巷。

手心里的封印

天剛拂曉，村莊里的孩童們便吹響呼哨，趕著家中的牛羊山豬去對岸的小草坪放牧，那里長滿了茂盛甜潤的巴地草。

六斤在小草坪看守山豬，太陽照到頭頂上方的時候，她對著幾頭山豬打招呼：“六斤回去吃午飯了，很快就打回轉(zhuǎn)，你們不可以離開小草坪?！必i們都哼哼著答應(yīng)了。

六斤飛快地朝磨坊溝跑去，有一陣，她覺得自己像被風(fēng)吹起的布巾一樣輕快。經(jīng)過木板橋的時候，六斤低頭避開橋上那片陰森可怖的刺藤樹，眼底卻忽地閃現(xiàn)出一個晃晃悠悠的人影，她的心頓時一陣緊縮。只見那人影沿著橋下的河邊慢慢走來，他頭戴黑色氈帽，身穿青布長袍，六斤覺得他正從老輩人的傳說里走來：早年，七日村有一位穿青布長袍的教書先生——邵先生，他愛好讀書，尤其是易經(jīng)八卦，他還掌握了預(yù)卜天象人運、趨吉避兇的本領(lǐng)。有一日，他忽然離職而去，從此再無消息。幾年前，有同鄉(xiāng)人在甲子鎮(zhèn)做買賣時遇見了邵先生，他手搖司刀，高唱經(jīng)文，在為一戶人家送花盤。得了錢，他就急忙忙地跑去買英雄花的果實來吃……

六斤憋足一口氣跑到平石板上，回望那穿青布長袍的人，他正躬身經(jīng)過自留地邊的幾棵老花椒樹，那些樹與他年邁的樣子十分相襯。六斤身后就是村莊，她的心安穩(wěn)了許多。過了好一陣，那人才走到平石板，他頭也不抬地歇坐在平石板上，六斤同時聞到一股清香微苦的氣息，像一株奇異的植物。他在顫巍巍地喘氣，帶著疼痛的呻吟。六斤好奇，仰起頭去看他，他的頭在頸項上輕輕地顫動著，臉像奶漿花一樣素白。意識到身邊的六斤時，他轉(zhuǎn)頭去看，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神漸漸變得溫和快樂了。

六斤因為那點溫和，禮貌地喊了他一聲：“婆婆?！?/p>

他輕輕地笑了，接著他開始持續(xù)咳嗽，像要斷氣了一樣。那是六斤聽到過的最疲累的笑聲，她握緊拳頭去拍他的背，幫他順氣，他才慢慢止住了咳嗽。

他用虛弱的聲音對六斤說：“喊我邵先生！”

六斤只用一雙彎彎的眼睛凝望他，邵先生也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六斤，他的臉上隨之掠起了一抹陰影，接著對她玲瓏剔透的模樣發(fā)出了一聲顫悠悠的嘆息。

六斤蹙眉對他，她在尋求嘆息的理由。他從寬大的袖口里伸出枯瘦的手指向?qū)γ娴拇笊剑亲骄驮谒闹讣饣蝿又?。他對六斤說：“丫頭你看，對面那座山與別的山并無二致，但從五行看它的山經(jīng)山脈，可以斷定那是一座情山。每一紀(jì)，山下都有一對癡男怨女會遭受情殤之苦，丫頭你要謹(jǐn)記下兩個字才能保全你一生周全。”說完，他牽過六斤的小手，那手像只猶豫的麻雀在他的枯手中動了一動，邵先生用鷹一樣的指甲在她的掌心里寫下了兩個字。六斤一看，頓時打了一個寒戰(zhàn)。

邵先生起身離開平石板朝村莊走去，六斤緊跟在他身后。他走到邵大戶家門口便停下來，一只野貓蜷縮在院墻上吸收日光，夢境里的一次捕獵使它黢黑的毛發(fā)像水波一樣抖動了一下，這更加強(qiáng)了邵大戶家的神秘。

村莊里的人都沒有去過邵大戶家，只從院墻外仰望到重重疊疊有好幾層房檐，青石墩砌的墻體，小青瓦蓋頂。六斤站在墻角邊窺視動靜，邵先生拾起門上的銅扣敲打門板，那兩扇厚重的木門就像干渴的耕牛鳴叫一聲后洞開了一個縫，里面的人見到是邵先生便迅速打開半扇門扶他進(jìn)去。他并不進(jìn)門，坐在門檻上大聲地呻吟起來，手也抖得更加厲害了。門里的人是總愛穿一件白襯衫的邵大戶，他一步跨出門檻來扶起他歇在門邊，然后快步奔向?qū)γ嬉粋€占地一畝的果園。邵大戶從腰間牽出一根銀鏈子，選取一把掛在上面的鑰匙，打開園門，六斤瞬間聞到了風(fēng)中有一股撲鼻的清香，帶著苦澀的氣味。

邵先生斜靠在門邊動也不動，六斤輕悄悄走到他面前，他微閉著雙眼，沒有呼吸聲。

六斤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喊他：“邵先生！邵先生！”

他微微睜開眼看園門，六斤也去看園門，只見幾排杏子樹下開滿了一片色彩艷麗的紅綢花，像灼灼燃動的火焰。邵大戶握著一把快開敗的紅花，順手鎖了園門朝邵先生走來?？吹酱箝T內(nèi)閃爍、嬉笑著三個穿紅衣裳的女童，邵大戶嚴(yán)肅地朝她們擺了擺手，她們立即消失了。六斤像一只壁虎那樣緊貼在墻角，生怕邵大戶的手勢朝她一擺，也會使她消失。

邵大戶把花束遞到邵先生面前，他聞到花的氣息，臉上神色一振，接著睜大了眼睛，一把接過花束放在裙袍里，用鷹一樣的指甲忙亂地剝開花里的果子吮吸起來，那聲音像饑餓的奶娃在生猛地吃奶。他一顆接著一顆地剝開來吮吸，有時過快，嘴角便溢出了奶汁。吃完所有的果子，邵先生長長地舒緩了一口氣，臉色也恢復(fù)了一些生氣。他輕輕一抖裙袍，那些綠果殼就像死去的甲蟲落在了腳邊。他站起身來，腰背似乎也沒有之前那么駝了。他將雙手背在身后，離開了邵大戶家的門口，邵大戶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喊他：“姥爺回家吧！”他用寬大的袖口拂去他的手，搖晃著青布長袍走出村子，邵大戶追趕而去的背影像風(fēng)吹散了一朵耀眼的白云。

六斤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她握緊邵先生寫過字的那只手，繞過邵大戶家門口朝自家奔去，她的心涌動著莫名的暖意，仿佛那兩個字封印了她所有的寒冷?？匆娮约旱募遥男囊矐z惜著，覺得它像長在邵大戶家房檐下的一朵蘑菇。六斤回到家，大口地吃起母親熱在灶臺上的飯菜，心里想著小草坪的山豬們，她要趕緊回去看守它們才是。這樣想著，她就聽到了山豬的叫聲，接著山豬們挨個兒走進(jìn)了院門，嘴在地上嗅著熱乎的氣味。它們身后緊跟來了占大娘，她懷里抱著一捆洋芋苗，進(jìn)門就重重地將它們摔在了六斤的腳邊。六斤的母親在樓頂上曬糠葉，聽到屋里有說話聲，下樓來看。

占大娘很快把怒氣轉(zhuǎn)向六斤的母親，并指著地上的洋芋苗對她說：“你家的山豬拱食了我家?guī)资C洋芋，它們真可憐??！才眼珠子一樣小，長到秋天少說也會有拳頭那么大。你們自己算算，要用幾只背簍才能裝得下？”

山豬們嗅到廚房里飯食的香氣，就在廚房門外站成一排叫喚。六斤把飯碗放回灶臺上，她怯生生地看著母親，母親的臉色隨著占大娘不斷加重的憤怒開始慢慢變紅。后來，母親兩大步跨到灶門前，拾起一根竹棍一聲不響地朝六斤身上打去，一下又一下，門外的山豬驚叫著跑開了。那根竹棍每落到六斤身上一下，六斤單薄的肩膀就會聳起一次，占大娘便抱著那捆洋芋苗悄悄離開了，六斤的母親才丟了那根被打斷的竹棍子。六斤躲到了灶房暗處，像一只受傷的小獸，母親伸手去拉近六斤撫慰，她們一直都是這樣相依為命。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六斤的臉頰掉落下來，流到嘴角，她嘗到了雨季一樣咸澀的味道。

晚上，六斤睡下后全身疼痛不已，竹棍打在身上的傷像被許多只百足蟲抓咬著。六斤在疼痛中昏沉睡去?；秀敝?，她正獨自朝著平石板對面的那座大山攀爬，渾身充滿了力氣。在林中，她遇見了一對野兔、一對獐子，頭頂不時飛過一對五彩鳥雀，它們拖著長長的尾羽婉轉(zhuǎn)歡唱。六斤聯(lián)想到了村子里談戀愛的年輕男女，這讓六斤忍不住悄悄地笑出了聲，原來邵先生所說的情山是這般意境，六斤的心因為遇見這些成雙成對的動物而喜悅起來。

走著走著，六斤到了一個木屋前，屋子里有男女在輕聲唱歌。走進(jìn)木屋卻沒有人，只有刺鼻的酒氣，那歌聲仿佛又在木屋外不遠(yuǎn)處唱響。

六斤循著那歌聲走，隱約聽得幾句唱詞：“春天走了，桃花在;馬鹿走了，草坡在;你我走了，愛情在……”歌聲越來越清晰的時候，六斤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對男女，他們擁抱在一棵冷杉樹下，女人淡淡地看了六斤一眼，像是在與今世里的自己無聲道別。接著，她劃燃一根火柴，他們的身體轟地一下就點著了，火焰在他們身上跳躍，可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并不痛苦，他們在微笑，笑得那樣斷絕而徹底?；鹧嬖綗酵?，六斤在邊上大聲呼喚，想要警醒他們，可那火焰燃得更加熱烈了。六斤忽然記起邵先生寫在她掌心里的那兩個字，便不停地念誦那兩個字，火焰慢慢暗淡下來。六斤走向冷杉樹，樹根下的灰燼里無聲綻開了兩朵紅花。六斤繼續(xù)朝著林中走去，無數(shù)紅花在她腳下“嚓嚓”地綻開。她被那艷麗的紅，一點點吞噬著，無法呼吸。

六斤猛然喊出“守己”二字，她醒過來了。她躺在母親的懷里，火塘邊圍滿了村莊里的人，他們焦急地望著六斤，六斤的玩伴在她旁邊悄悄抹眼淚，占大娘也在抹眼淚。

六斤聽到母親在低聲啜泣，母親用袖口為六斤擦拭額上不斷滲出的汗珠子。六斤打開手心，只見兩片揉皺了的紅花瓣像復(fù)活了一樣舒展開來……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