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乍暖還寒。
2月25日一大早,騎著電驢,我這個包村書記正式上班了。今天,太陽早早露了臉,身上暖洋洋的。笨拙的警用大衣包裹著身體,略顯沉重壓抑。
從宿舍到幫扶村,九里地。出了院大門,便是寬廣的馬路,只見參差不齊的幾家小飯店,羊湯、烤排各式招牌,分外醒目。
沿路兩旁多是民房。騎行在路上,不時可見奇石矗立,有的是作村標,有的是企業(yè)打的廣告,展示著奇石之鄉(xiāng)的風采。電瓶車穩(wěn)穩(wěn)向前,各種雜樹從眼前一閃而過。放眼遠處的莊稼地,麥苗泛著青,還有零星的蔬菜大棚——黃土抹墻,白皮鋪頂。
一路皆風景,可我卻無暇顧及。心想,兩年駐村幫扶——
“工作從什么地方切入?”
“先走訪哪些群體?”
“如何用心用情用力呢?”
2
一路上,思緒萬千。到了村口,我放慢了車速,仔細打量著。
老莊,也是下莊的所在。正是早八點,路人匆匆,他們的穿著比一般的農(nóng)村人光鮮。
200多米的路兩旁,分布著不大點的農(nóng)村信用社,補輪胎的鋪子,補皮子的小作坊。不一會兒,到了村委。這是小院落,八九間平房,還有一個大灶臺。院小,但干凈。
大老遠,我就看到了村里的尚書記,他已提前來了。
60歲出頭的尚書記,中等身材,微胖。他的頭發(fā)不多,但打理得很精細,臉紅撲撲的,看上去非常精神。書記有個習慣,喜歡背著手,這顯得非常有威嚴。
村委辦公室,是兩間房子,屋里幾張桌子。桌子上面,放著報紙、報表,還散落著幾顆形態(tài)各異的瓜子皮。墻壁四周,掛著琳瑯滿目的玻璃框,滿墻的制度。
屋子中央,是一個燒煤的憋氣爐,爐膛燒得通紅,煙囪呈直角向屋外延伸。一個村干部正在添炭,搓了把手,順手擰了一把鼻涕。屋里的人,多是坐著。在尚書記的介紹下,我與村主任、會計、民兵連長、出納等人握手。
村婦女主任叫紅玉,個子不高,快60歲的樣子。她體型胖,方臉盤兒,嘴角右下處有一顆美人痣。一動嘴,痣就震顫。
“紅玉主任是村婦聯(lián)主席,還是村查訪員。”書記介紹,“你生活上的事歸她管!”
我喊了一聲: 紅玉大姐好。瞬間,滿屋子灑滿了溫馨。
村里今晚召開全體黨員大會。晚上8點整,院子里已人頭攢動。在書記的陪同下,我來到了會議室,在主席臺落座。15分鐘后,臺下才坐滿了人。在稀稀拉拉的掌聲中,王書記簡單說了幾句后,讓我講話。
我看著臺下,60多歲的人占了多半,多是灰黑色上衣,還有一片老棉襖,油光光的。
一片肅靜?!拔乙汛遄赢敿?。”我開始了即興發(fā)言,“兩年,我要干5年的活?!?/p>
底氣不足,滿腦子一片空白。5分鐘發(fā)言,竟贏得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尚書記又說了幾句,便散了會。我攙扶著一位八十歲的老人,慢慢挪下臺階。老人弓著背,正好90度,直到彎拐棍兒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返回屋里,一個中年人蹲在長凳上,身體縮成了一個團。從他嘴里呼出的煙氣,化成了一個個游動的墨魚。
此人腦門大,顴骨高,大眼深陷著。我倆聊了起來?!鞍尘鸵痪湓?,說的再好沒用,得看實干?!绷滔乱痪渲卦挘﹂T而出。
已是夜半,我騎車急急往宿舍趕,伴著滿眼的星。
3
每次下村,都會路過村口一間門頭房,這是一家補輪胎的小店, 我與店主很快熟了起來。
老大哥姓方,五十多歲,憨厚樸實,皮膚黝黑發(fā)亮,頭發(fā)稀少,人長得粗壯結實。他熟練地補著胎,我常逗留說會話。
老大哥3個孩子,兩個女兒都已成家,小兒子才10歲。
店離家不遠,只一條馬路之隔。有一天,我見到了幫忙打理生意的大嫂。
大嫂人很熱情,說話直言快語。一聽說我是省里來的包村干部,讓我?guī)椭謇镄蘼?,還要上致富項目。
大嫂真會聊天,簡直是無話不談。有時,我竟插不上嘴。后來,無意中了解到,大嫂婆媳少有往來,這是她心中的“痛”。
這個周末,安排送戲下鄉(xiāng)惠民演出,舞臺正對著方大娘家?!白龊褪吕?,解開婆媳間的心結?!蔽议_始了“策劃”。
晚上,我早早來到村委。這邊劇團的人,正忙著搭建舞臺。我來到了老方家,邊喊著“大嫂在家嗎”,邊走進了院里。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耍。大嫂從屋里出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團面糊糊。
我說:“大嫂,一會兒吃完晚飯,陪你婆婆看戲去吧!”
“好的!”嫂子的聲音有些勉強??此χ盹?,我領著她的兒子先走了。
不一會兒,我與孩子來到了方大哥的母親家?!按竽?,一會一塊聽戲吧!”老人應了。我接著囑咐孩子,一定要陪好奶奶。他點著頭,扯住了奶奶的衣角。
初春的風,很涼。開戲的鑼鼓響起,我看到老人一手拿著兩個馬扎,一手拎著一袋子香蕉,胳膊還夾了一件厚衣服。我陪坐在老人旁邊。
衣服號很大,把孩子裹得嚴嚴實實。奶奶掰了一根香蕉,說:“孩子,吃吧,這是你城里的三叔買的。吃完了,剩下的拿回家。”
老人又遞給我一根,我擺了擺手。
今天,來看演出的人出奇多,有三百多口人。老人疼孫子,摟著,扶著,不時地給孩子理理頭發(fā),夾緊外套。小家伙一動也不動,任憑奶奶撫摸著。我無心觀看舞臺上的演出,只一心尋找著大嫂。
正演著柳子戲,大哥來了,還換了干凈的衣服。他找到母親,順手抱起了孩子。奶奶放心地撒開了孫子的手,看戲。
第一出戲《觀燈》演完了,就要上演柳子戲名篇《五臺會兄》。這個當口,文工團“劉團”讓我上臺講兩句。我想,這是認識村民的好機會。
“咱村有這樣一位老人, 多子多女,含辛茹苦。老人70了,可寧愿守著幾畝地自個兒過日子,也不給兒女添麻煩。”我接著說,“咱們村,就是我的家。這兒的老人,就是我的爹娘……”
臺下幾百個村民,靜靜地聽。大哥緊緊地摟著兒子,眼睛里透著清澈。
孝子賢孫圍在身邊,這是人生最大的福。
4
一天中午,手機彈窗,有人申請加我好友。微信“通過”。老人打來了視頻電話,說想馬上見見我。
下午1點半,我在辦公室見到了方大爺。大爺年近70,中等個子,黝黑的皮膚,身材比較壯實。寒暄過后,他非要和我以“兄弟”相稱。
老人說話語速比較快,非常有層次,但有些拘謹。“聽說村里來了包點書記,我一定要見見。是女兒幫我加了你的微信。”一見面,老人就打開了話匣子。
“你五一節(jié)組織的孝老敬親活動,俺老娘收了4份禮品?!闭f到這,大爺有些激動。
“大爺,這個活動是村里年輕人發(fā)起的,我也沒出多少力?!?/p>
“咋沒出力!聽我女兒說了,你捐了款,你的老婆女兒還專程從省城趕來了?!?/p>
“省城”兩個字發(fā)音特別重。大爺說著,突然站起身來:“書記,我代表91歲的老娘,給你鞠個躬?!?/p>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我趕忙起身,用力地托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彎腰。我輕輕地攙著大爺,讓他重新坐回了沙發(fā)。
“俺干過民辦教師,做過煤炭生意,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只能種地了?!?老人聊的話題很多,“我兒子兒媳都是教師。我想讓孩子們都入黨?!?/p>
話里話外,情義如山。
送走了方大爺,辦公室又來了80多歲的杜爺爺,他拉起了兩家的地頭糾紛。之后,老黨員毛大爺來看我,捧來了一把熟花生。
今天是周末,接待了4撥村里人。村民不管是不是周末,有事就想來找你。在他們心中,省里來的干部有依靠。
真心換真情,難受一鞠躬!
5
我所幫扶的村是個大村,包括4個自然村近4000口人。如何讓貧困戶“精準”脫貧?我與尚書記沒少合計。在不停的走訪中,我的腦海里漸漸形成了思路——先治小村,然后由點及面。
田莊最小,有60余戶200來口人,村干部4人。這個村集體賬上沒錢,也沒有辦公場所,但小村規(guī)劃得很好。村書記老武是個耿直的漢子,心眼活絡,點子也多。他瓦工活很棒,當了村干部后就不能出去掙大錢了。
一個晴空萬里的早上,在村頭路口,我與田莊的黨員們見面了。11名黨員,來了9個。聽說干部開會,周圍三三兩兩的村民,如散落的星,往這邊看。老武遞給我一個馬扎,讓我坐——這是對我的“特殊照顧”。
這是我與田莊黨員的第一次見面,我提議重溫入黨誓詞。武書記手捧“紅本本”領讀。聽到宣誓的聲音回響,陸續(xù)有村民向這邊靠攏。我趕緊招呼著大家靠近點。很快,形成了一個三四十人圍成的圈。
書記向村民介紹我,我贏得了掌聲?!胺鲐殻鲋?,齊心協(xié)力,村莊會變好的!”我說出了幫扶想法。
一個小媳婦問:“你是省里來的大干部,帶來了多少錢?”
“能分給俺們小村多少?”旁邊有人附和著。
“你是來鍍金的吧?”村民不時插話。
我一一回答。黨員大會變成了“答村民問”,很成功。
田村群眾基礎很好。當天,我與武書記商量,實施清街。原來,村里主街有4米寬,過往車輛多。由于各家都搭建了雞窩、小菜園,擠占了馬路,會車十分困難。
第二天,我們開始清街。武書記帶頭拆了自家雞窩,村干部領著群眾,挨家清理著菜園。30多人的隊伍,一天下來,拆了8個雞窩,清了12個“五堆”,馬路立即變得通透。清著街,有人從家中拿來紅磚,有人從苗圃挖來樹苗,捐給村里綠化用。
各色苗木排成了行,紅磚砌成花壇,加上老樹根一擺設,村莊立即美了。
當晚,我就住在了武書記家。還是早春,書記怕我冷,燒了開水,老會計端盆讓我泡腳。這可不敢當,我搶了過來。
武書記開完空調(diào),插上了電褥子,就走了??墒?,我卻睡意全無。
第二天,后街開始清理,有一座墻擋住了我們。老會計偷偷告訴我,因兩家鄰居有矛盾,這座石墻壘了22年。
我的“瘋勁”上來了——出面,解決!
在老武的陪同下,我來到了壘墻的何嬸家。何嬸很健談,開門見山地說:“書記,你是好官。墻的事,我聽你的?!薄安荒茏寜o咱添堵——拆!”我重重地點點頭。
墻的西側(cè)是李大娘家。一照面,原來也是老熟人,李大娘出了一天工。聽說她家是貧困戶,老伴去世早,兒子還殘疾。我說明了拆墻的來意,李大娘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淚眼星動!
石墻轟然倒下,村干部卻拒絕了我“放掛鞭”的提議。
6
為了確保扶貧精準,鄉(xiāng)里制作了扶貧玻璃柜,發(fā)放到戶。資料齊全的扶貧包放在里面,柜子上墻,還加了一把鎖。
70多歲的貧困戶老何,癌癥晚期。村里發(fā)扶貧柜,他家的柜子鏡面缺了個角。老何不高興了,當著村干部的面把扶貧柜給摔了。老何耳朵有點背,脾氣又特別倔。他說這是村干部借機整他。他要上鄉(xiāng)里反映,讓家人給勸住了。
我聽說了,就對尚書記說,現(xiàn)在各級檢查多,這事要處理好。
書記沒給我面子,反問:“鏡面是顛壞的,絕不是故意發(fā)的。張書記,這個事不是你管的,不能由著村民的性子亂來。”
“一定要解決好!”我加重了語氣,再次重申這件事的影響。
“僵持”了十多天。正巧,有多余的扶貧柜放在倉庫里。我讓會計拿來送給了老何,還特地交待會計要告訴書記。
與村干部交往,重在交心,有時也要出“實招“。有了這次“交鋒”,我倆都對彼此有了認識,之后的配合明顯“默契”了。
我常對自己說:你制作著村莊發(fā)展的大餐,但必須從烹制小食開始。
7
打造美麗鄉(xiāng)村,正值盛夏。村書記管修路,村主任監(jiān)督鋪自來水管道,紅玉則領著一幫姐妹打造美在庭院示范戶。
一下子來了8個施工隊,村莊掀起了一股熱浪??墒?,吃中午飯,卻成了大難題。到鄉(xiāng)里吃飯?zhí)⒄`時間了。
中午,到哪兒吃飯呢?
紅玉想了個法——上戶吃“派飯”。一頓飯兩個菜,給村民交上10塊錢伙食費。
在村里的第一頓“派飯”是在紅玉主席家吃的,她早就想請我和縣派包村干部大偉。聽說我愛吃水餃,紅玉姐從地里割了3把鮮韭菜。
等我倆進她家的時候,紅玉姐和她嫂子葛大娘早包好了餃子,水也燒開了。不一會兒,四盤水餃上了桌,餃子碩大,味道鮮美。配上一碗鮮花椒泥,我倆敞開了嘴,一人一盤多。微微有點咸,我還喝了3碗餃子湯。吃罷,拍拍肚皮,我倆騎著電瓶車走了。
“生活上的事歸她管?!奔t玉姐很熱心,她那雙厚手常給我捏頭。
有一次入戶,碰到了葛大娘。葛大娘是紅玉的嫂子,她常在扶貧車間加工玩具。聊了兩句,眼看著到了午飯時間,老兩口說什么也不讓我走。
我極力推辭。大爺扯下了我的電瓶車鑰匙,說:“你走吧!”
“不是聽說你吃‘派飯’嗎?俺家的飯難道有毒?”大娘好像生氣了。
只好坐下。沒多大會兒,大娘就切了盤火腿腸、炒了個雞蛋,又下了碗熱面條。盛面條的碗不大,上面有兩個雞蛋。吃著,下面又臥了倆蛋。
面條還沒吃完,大娘又端出一小盆排骨,說:“書記,你可得吃飽?!闭f著,往我碗里放了3塊大肉排。
真的無從應對。吃罷了午飯,放飯錢的時候,大娘說什么也不要。
“大娘,如果您不收錢,俺再也不來了?!蔽野彦X放在沙發(fā)上,急急地走了。
路上一想,宿舍里還有一盒茶,抽空再送給葛大爺吧!
8
午餐,十幾分鐘就搞定了。飯后接著回辦公室,還可以休息一下。
吃“百家飯”的事,在村里傳得很快。后來,我又在30多戶人家吃了飯,多是選擇很熟的村民。
有一次,村里的志愿者小芳對我說:“書記,俺爸媽想請你來家吃頓飯?!?/p>
“謝謝你們的好心,最近工作太忙了?!蔽艺f。
“我支持你,你可得支持我。我已經(jīng)答應爸媽了!”
一個周末,我走進了方大爺家。聽到我的聲音,小芳走了出來,她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我看見,她的妹妹小鳳正在廚房里忙活。姐妹倆都是愛心義工,很支持村里的工作。都是40多歲的人了,可我的手被小鳳的手拉著,我有點害羞,但卻找到了兒時串親戚的感覺!
原先說好的菜簡單點兒,可雞魚排骨排隊上了桌?!昂⒆觽円渤?,都吃?!狈酱鬆斝χ忉尩?。
“咱是扶貧干部,這樣下去可‘影響不好’,也給村民添了負擔?!眲e了“派飯”,我只能上超市,將就著吃點午飯。
看我如此“糊弄”,紅玉姐隔三岔五送點好吃的,熱油餅、菜煎餅。有的相熟的村民還送來了熱水餃、狗肉湯。那一段時間,工作很拼,但生活很“恣”。
9
村級工作千頭萬緒,村民的民主參政意識也越來越強了。村干部很難,事多、心累,有時還糾結。
64歲的尚書記,是30多年的老支書,也是鄉(xiāng)里“一面紅旗”。駐村以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明顯稀疏,人也顯得蒼老。農(nóng)忙時尚書記要下地,打理黃煙。早上干完農(nóng)活,簡單吃點就得上辦公室安排工作。
只要周末不回省城,尚書記就讓我上他家加營養(yǎng)。你還別說,他煮的羊肉湯真好喝,我也是找機會就去“撮一頓”。
尚書記是村里的“火車頭”,每天都在忙。
因為相熟,我常與他開玩笑:“老尚,這沒幾天,頭發(fā)又見少了?!薄翱刹皇锹?!三閨女只要來家,就用姜給我往頭上擦,可這也不管事。”他訕訕地笑。
眼看著他的頭發(fā)一天天見少,頭頂處日漸光亮,玩笑不開了。
關系、權力、利益、人情,在村里,特別容易地糾結在一起。處理棘手的事,村干部有的是“招兒”。智者,總是一筆出高峰。
用心,我隨時“記錄”著。
10
前天,村大學生代辦員小樂,在縣公眾號發(fā)了一則“啟事”,內(nèi)容大概是一位駕駛員在大集上撿了一只兔子,卻找不到主人。
時值初春,全縣正在推動雷鋒月活動。下午,在村黨群服務中心,一屋子人都在聊——給兔子找家。
有人說,丟兔子的人是咱村的。村主任熱心腸,問,“信,準嗎?”接著,他就用大喇叭喊上了。
兔子回不了家,小樂很著急。事雖不大,但關乎村民的利益。我出動了!迅速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尋兔啟事”。沒多久,“兔姐”老萬打來電話,提供了幾家養(yǎng)兔戶的信息。
村里頭,咱熟。電瓶車走起。按照“兔姐”提供的姓名,我先找到了老付家。老付說,他今天沒趕集,讓我問老房。好不容易找到了老房,他說:“我趕了集,可沒丟兔子?!?/p>
看來希望不大了??墒?,老房卻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下莊方三丟了一只大公兔,正急呢!
給力!電瓶車快速啟動,只3分鐘我就來到了方三家。他此時正生著悶氣——兔子丟了,老伴兒不住嘴地埋怨,他特別窩囊。
我讓他與駕駛員“聯(lián)線”。經(jīng)核對,兔子就是他丟的。方三放下電話,沖著屋里喊:“老婆子,你看看,我說不破財吧。兔子,明天我就去拿。”他把“明天”加重了聲調(diào)。
第二天,方三來村衛(wèi)生室打針,后專程找到我,說:“書記,兔子拿回來了。我準備把它殺了,咱賀賀?!?/p>
“大爺,這只兔子五六斤,你老人家真舍得?”我說。
“舍得,舍得。給咱書記吃,咋舍不得呢!”旁邊人都笑了。
情感,隨著時間綿延著、緊致著。村里修路了。因為新舊規(guī)劃沖突,方三家的房子擋住了東西主街。到事上,才知人心。沒多久,方三翻蓋舊宅子,院墻向前挪了二米多,讓開了一條東西大街。
再見方三,從他紅潤的臉龐,我看到了幸福的日子綿長。
11
今天,國慶黃金周第三天。一大早洗刷完畢,便匆匆下了樓。
到了門廳,傳達室立馬閃出“高保衛(wèi)”:“書記,還趕大集呀。過節(jié)了,回家吧!”
“老哥,展銷會盛情邀請,還得練攤兒!”不再寒暄,我急急地走了。
出門一拐彎,就到了大路。我一招手,不遠處一輛等客的三輪車快速地趕來。從住地到展銷點15公里,談好了30元車費。
這個國慶黃金周,村企合作單位搞車展,專門安排地方展示村里的電商產(chǎn)品。
三輪車慢慢向前,耳邊是汽車風行的聲音,我的眼睛也投向了遠方。在一個小橋邊,我看見了一只大鳥,好像是白鷺。大鳥佇立在水面凸起的石頭上,它的旁邊是潺潺的流水。白色的羽毛、流動的水草,構成了一幅唯美的圖。
大鳥后面,是長長的景深。我也是一位孤獨的行者,如大鳥一樣,想著回家。
來到展銷點,看到了我們的攤位,把電商產(chǎn)品一字排開,氣場確實很足??h派的孫書記早來了,他向妻女“請假”獲批,我倆兩雙大手緊握著。
風,吹冷了我的臉。喝不上熱水,臉上的皮膚已干裂,正呈現(xiàn)出小麥色。國慶4天時間,來看車的人很多,可村里的電商產(chǎn)品銷售一般?!拔覀兊漠a(chǎn)品一撤,這一大片也就空了?!?我想。
好在還有義工。微信群里報名的燕飛、優(yōu)優(yōu)、玲玲等,他們輪流值班。
今天,收攤晚了點。拖著疲憊的身軀,我往宿舍趕??斓睫k公樓前,只見“高保衛(wèi)”早在臺階等著我了。他問:“書記,沒吃飯吧。食堂今天下水餃,我給你留了一份?!?/p>
“累死了,不想吃?!蔽乙褵o力。
“可別,餃子放在保溫箱里,我這就端去?!币粓F黑影閃向了食堂。我立在門廳,眼淚流了下來。
展覽會臨結束,集團員工集體采購了我們的粉皮粉條,總算是給我“解了困“。
12
一位戰(zhàn)友,捐給我100箱咸鴨蛋。
“不年不節(jié)的,給黨員、給貧困戶不合適?!蔽遗c尚書記商量,“得想法把鴨蛋變成錢?”我準備發(fā)朋友圈“義賣”。
住在大隊部旁的秀花姐聽說了這事,到辦公室找我,讓我把鴨蛋放她兒開的超市賣。秀花大姐今年56歲,說話直,熱心腸,我常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第二天一大早,超市門口一百箱鴨蛋堆成一座小山。天氣酷熱,來超市買東西的人少。好個潘大姐,只要有人進店,她便直奔“主題”——推銷鴨蛋。有車路過超市,她都會吆喝著駕駛員停下來,一盒鴨蛋立馬遞到跟前。11點,銷售新成員——秀玲加入,還有大姐的小兒子、倆兒媳。
沂蒙女子說話嗓門大,辦事也火辣,賣起東西來更是直接上手,硬性地“派發(fā)”鴨蛋。
“省派的包村書記,能來賣鴨蛋,真不易呀!”“人家書記圖得啥,還不是為咱好?!背虚T口,幾位大姐說著話兒。
當晚,伴隨著跳廣場舞的人一一散去,我與秀花理了理賬——銷售了69箱。
第二天,繼續(xù)賣鴨蛋。經(jīng)過口口相傳,村里人很快認識了我。3天,鴨蛋銷售一空,66個名字留在了“簽名簿”上。我把2000元錢用作電商中心的啟動金?!板X生錢”后,本錢捐給了村里,支付了百米文化長廊的繪畫費。
13
下莊深處,住著十幾戶人家。
聽村里人說,30多年來,村里的宅基地經(jīng)過兩次大的規(guī)劃??墒?,由于新規(guī)劃推行不力,這兒幾條路交叉著,路窄還卡著脖子?,F(xiàn)如今,由于地勢太低,一下雨就積水,已成了最難走的地兒。
后來,我常來此處轉(zhuǎn),總想看看這兒僅存的幾處石頭老房子。聽老人說,這兒以前有個大戲園子。
“必須打通路。”我與村干部商定——修路時先通街。
老何、老武等幾家都有建房的打算。在村干部的主導下,老何家辦了建房手續(xù)。拆了舊房,蓋新房。那幾天,老何親自動手,親戚們都來幫忙,好一陣子忙活。
沒多久,南面鄰居小何家也動工了。按“最新規(guī)劃”,老何家院墻往北讓了兩米,小何家堂屋往南讓了兩米。兩家一讓,騰出了一個200多平方米的空地。
“發(fā)水泥和空心磚,動員各家壘花池子,自備材料的發(fā)100元,五保戶除外?!卞X由我和大偉想辦法。
農(nóng)村不缺手藝人。那幾天,各家都在壘花池子,整理墻面,“一家比著一家”,一天一個樣子。院墻抹了滑面,也刷了涂料,我們把畫墻畫的劉老師請來了,他表態(tài)說:“畫畫不多收錢,能捐就捐?!?黃桃種植戶高大姐也聽說了,捐給了一些海棠樹苗。
只一天,4條街“秒變”成了海棠街。
“太好了!這個廣場太好了?!泵看闻龅轿?,何嬸就會對我說。我說:“嬸,那咱就把這個廣場取名為‘太好廣場’吧?!边x了塊奇石,刻上“太好廣場”4個大字,立在了廣場中央。
每天,“太好廣場”上孩子一群群的,玩得可歡了。
14
百姓無小事。
特困戶翠蓮,50才出頭,卻滿頭白發(fā)。丈夫早年去世,她患有尿毒癥,女兒讀初中。翠蓮不能干重活,每周都要做透析,一家人日子清苦。村里對她特別照顧,大病救助、產(chǎn)業(yè)扶貧項目利益鏈接,能享受的政策都享受了。
有一次來到翠蓮家,她遞給了我一個泛黃的賬本,是她丈夫15年前別人欠的打工錢。
我把賬本帶到了辦公室?!霸蹅z出面,幫著翠蓮家要工錢吧。”我與村主任商量?!澳歉仪楹?!”主任應了。
我遞給他工頭老孔的電話號碼。當著我的面,主任把電話打了過去。對方很客氣,說賬是不會賴掉的,但最近手頭緊。
主任第2次把電話打給了老孔,詳細把翠蓮家的情況作了介紹,最后加了一句:“我們省派包村書記是個記者,他想找你聊聊?!笨巯码娫捛埃魅螞_我擠眼,小聲說,“老孔表態(tài),馬上還錢”。
年關就要到了。拿到15年前丈夫的“血汗錢”,秀花哭了。
15
駐村日久,時間增加了我的想象力。當硬化路面一開始,我確信,這就是村民最需要的。3輛混凝土攪拌車,“突突”地響著。這個盛夏,沿著嘀嘀嗒嗒的灰痕,我每一天優(yōu)哉游哉幸福地“巡路”。
平整路面時,一塊大石頭擋住了路。村網(wǎng)格員美芹是修路的“監(jiān)工”,我遠遠看見了她的長卷發(fā)。
一圈人圍著。我看見村民用鐵鉗子鑿石頭,不見效果。另一人用大錘砸,很賣力,但仍沒起色。后來,又來了一位禿頂石匠,想給石頭開縫,可惜也沒有成功。
“書記,要不,你試試!”美芹問。
“試試就試試?!蔽以诖迕竦墓膭钕?,甩動了幾下膀子,用大錘使勁砸,可連點粉塵都沒見著——花崗巖實在是太堅硬了。
村民沒有好辦法,村干部也準備放棄了。
“這條路人來人往的,石頭尖銳,易傷人?!蔽覇枺坝懈玫霓k法嗎?”這時,尚書記也來了。不知誰說了一句:“辦法倒是有,請風炮,但需要花錢?!?/p>
這時,起了陣小風,送來了幾滴雨滴。書記閃到了一邊,打著電話。不一會兒,來了一個風炮師傅。這人長著一雙鷹眼,頭禿著,一身油膩。
擺開各式工具后,只見師傅先看石頭,順手打了幾個小眼,這幾個眼排成了一條線,間隔著。他往每個眼里塞下一個鏨子,依次輕巧地砸?guī)紫隆2灰粫?,大石頭被齊齊斷為兩截。如法炮制后,石頭又被削去一個大角——隱患徹底解除。
平整后的路面一眼望到了西頭,我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已聚集了很多人。
道路硬化進展得很快,混凝土用罐車拉來,傾倒在提前平整好的路基上。只一周時間,路就修到了西嶺。眼看著就要實現(xiàn)“戶戶通”,可是,一棵大樹攔住了去路。村干部好不容易做通了工作,村民殺了樹??墒牵瑯錃⒌牟粡氐?,留下了30多公分的樹樁。
“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贝甯刹吭诠ぷ鲄^(qū)開會,我“現(xiàn)場指揮”,讓老王用斧頭砍。樹根緊密,夾雜著大小石頭,砍了很多下沒什么效果;用火燒,也無解!
小組長說:“書記,樹樁子用不了幾年就漚爛了,咱走吧!”
馬上就要硬化到這兒了。“樹樁容易絆人,這可不行?!蔽艺f。
腦路大開。我想到了旋皮廠的云龍,趕快給他打電話。真湊巧,他剛好干完活回家,電鋸還沒卸下車。5分鐘后,云龍穿著個大拖鞋騎著摩托車趕來了。上下,上下,電鋸只幾下,樹根就被“擺平”了。
16
和群眾混熟了,大伙兒喜歡給我起外號,有鴨蛋書記、趕集書記,還有張瘋子、張操心等。
“張忽悠”是村西嶺開超市的“老怪”孫玉起的,想想就來氣。孫玉號稱“從不吃虧”,“老怪”由此而來,他就喜歡給人起綽號。
那還是我剛?cè)氪鍟r,孫玉提出了村民有“兩盼”:吃水和硬化路面。我承諾著盡力去做??珊枚噘Y金沒到位,項目沒法實施。兩個月后,再見孫玉,他當著一幫打牌的人說:“書記,你什么事也辦不成,光有嘴,就能忽悠。干脆,你就叫張忽悠吧!”頓時,我的臉上火辣辣的。
可是,我不甘心?!白哂猜?,喝甜水,還看景”,我向村民承諾的事,必須辦成。
先從小事著手。為了讓老村煥發(fā)生機,我成了“首席宣講員”。村里搞建設,但經(jīng)費有限,我多方籌措。我和村主任用好大喇叭、朋友圈,發(fā)動村民進行 “我愛我村”募捐。后來,村里相繼實施了路面硬化、改水改廁等工程,光硬化路面就達15公里。
村莊實現(xiàn)了“戶戶通”。再次見到“老怪“,他笑著說:“書記,老百姓最關心的幾件事,你都給辦成了,俺是真服了!”說罷,硬往我兜里塞了一把瓜子?!皬埡鲇频摹疁喢印【啠 彼珠_了排滿黃牙的大嘴。
走在馬路上,有的村民直呼我的綽號,我感覺很親切。這些綽號,留在了百姓心里。
17
城北,有一家蘭州拉面館,離我住的宿舍步行5分鐘。油光閃閃,濃香撲鼻,來上一碗面,便是家的味道,正所謂人間有味是清歡。
工作一天了,常常很累。迷迷瞪瞪的,騎著車往宿舍趕。
來回路上,要經(jīng)過兩個村,碰到熟人就想聊幾句。聊著聊著,到食堂吃飯的時間就過了。想著,晚飯怎么解決?便緊擰“電驢”提速,把宿舍樓甩在后面,徑直奔老城北蘭州拉面館。
面,在我心中,有著很重的分量。
鄉(xiāng)領導很關心我們包村干部的生活,一日三餐很精致,也很豐富。食堂郭大廚,變著花樣調(diào)劑。
可時常,總想來一碗熱氣騰騰漂著幾十葉肉片的大拉面。
也怪,一到這家店里,我的食量大得驚人。一碗面的量不夠吃,可以加量。有時候,我就加一個煎得油黃的雞蛋。最早的時候,吃碗簡單的拉面。后來,點細面、點寬面,嘗試著蓋澆飯、拉條子。炒拉面成了我一時的最愛,鮮艷的西紅柿,加點小洋蔥和碎肉,和過水的拉面混合著炒,酸溜溜、滑溜溜,一入口,便蕩滌了一天的疲憊與煩惱。
這個冬天,特別冷。夕陽西下,我騎行在回宿舍的路上,寒風凜冽,想著煩心事,心中略顯悲涼,便想著來碗達意的面。
每一次吃罷面,我都在重復著同一種感覺——
拍拍肚子,戴上頭盔,或者把黃色的頭盔掛在車把上,車速放緩,慢慢地走。到了樓門口,“高保衛(wèi)”一準在等著我,他順手接過電瓶車,只一句“你又吃的面”。之后,背影走在我的前面。我拾級而上,才一抬頭已進入過道。再一抬頭,2樓已快速越過。打開了房門,舒舒展展地仰臥在床上。頓時,田呀、樹呀、花呀、果呀,都一起消逝,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休憩。
18
眼看快到春節(jié)了,心里總惦記著村里的老人。
節(jié)前送溫暖,我和村干部忙活著,對接扶貧口、民政口、慈善口,用好一切“人脈”,終于領來了撫恤金,還拉來了半屋子的米面油。
按照村里商定的貧困戶名單,村干部分成3路,發(fā)物資、送紅包,我也準備回家過年了。
臘月二十八,我接到電話,說市里的領導要來村慰問特困戶,村干部選定了4戶人家。
陪著市里的領導,我們一行六七人來到了下莊深處。走進一處不大的二進院,跨入新房的高門臺,迎面是四五張熱烈的笑臉。90多歲的李老太,精神頭十足;肢體殘疾的兒媳,笑容滿面,她艱難地用拐支撐著身子。還有老李父子倆,忙著放板凳、擺杯子。
米、面、油、牛奶,擺了一地,屋里瞬間擠滿了人。炭爐子散發(fā)的熱氣,讓人感覺愜意。領導把一個大大的紅包交給了李老太,合影。噓寒問暖后,一大屋子人洋溢著幸福的笑。
突然,老太太抓住了我的手,兩只手緊緊地握住。過了一會兒,我試著想抽出手來,可老人沒有撒手的意思。我一時茫然,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
“大娘家新房蓋好了政府補貼錢沒有到位?”
“1萬多元的利益鏈接,難道還沒打到銀行卡上?”
“老人想找孫媳婦,這個事沒辦成,也許老人生氣了?”
時間走得很慢,局面保持著。市領導繼續(xù)詢問著。之后,他重重地看了我一眼。
“感謝領導,磕頭來不及,俺就打滾?!崩夏棠滩粩嗟刂貜椭@句話。老人耳背,聽不太清我們說的話,可她說的話大伙兒都聽得真切。
5分鐘后,老人松了手,對我說:“書記,我的好孩子,你手這么涼,俺總算給捂熱了!”我的一顆心,終于放回了肚里。再看一看,慈眉善目的李奶奶,笑臉如花!
之后,我們起身離開。臨別,我又看了一眼墻上的扶貧柜,鏡面瓦亮。
19
我心細如絲,對村里的事極度感興趣。村莊,是我的啟蒙老師,村民接受了我,我的扶貧故事得以靈動。
有時,會聽到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兒子在爺爺?shù)脑岫Y上,聽到當了30年上門女婿的父親硬硬地說,“咱要改回原來的姓”。他是憋屈了幾十年,才蹦出了心里話。時機選擇恰到好處,極其哀怨,極其絢麗。這是一個真男人!
還有,關于人的事——
王大爺走了,上了吊,他是一個難得的好人;
張大爺走了,喝的農(nóng)藥,他是一個極隨和的長者。
為什么這般決絕?不給兒女添麻煩,不讓自己太受罪。這不是答案。
他們走了,可村莊還在,焦急、徘徊、渴望、等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寫一寫他們曾經(jīng)鮮活地活過。
我常常發(fā)問,扶貧的分量有多重,兩年的包村有多長?我努力尋找著答案。
老娘活著時,成了我最大的牽掛;老娘走了,她卻還眷戀著我——在我困惑無助時,在我苦力支撐時,在我艱難爬坡時,在我歡樂幸福時!
一個沒有月光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夢,老娘手捧著一碗泛著熱氣的雞蛋茶走來。
兩年的分量,到底有多重?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