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著的豆腐鯉魚
——評雷默小說《大樟樹下烹鯉魚》

■薛 曉

雷默在其短篇小說《大樟樹下烹鯉魚》里，選擇了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廚師老莊作為主人公，借助他刀下的一條條鯉魚，展開了一段對“吃”這一最基礎(chǔ)的身體欲望的敘寫。生長在這個具有悠久且發(fā)達的美食歷史的國度，小說里的人物和很多人一樣，都被刻在基因里的食欲所驅(qū)使，惦念著大樟樹下的那條鯉魚。

食色性也。小說里的食客們不遠(yuǎn)百里趕向一個還算自然的環(huán)境，與那位“沒落的貴族”做點兒原始的買賣，有時甚至還冒著煤氣中毒的危險，的確是“拼死吃鯉魚”。在功利至上的現(xiàn)代價值坐標(biāo)系里，這點兒對食物的苛刻與品位確實顯現(xiàn)出些許卑微存活的“浪漫主義”。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這個過程中追求這種精神性的渴望。就像老莊說的“食物最早……是為了填飽肚子，往后才是為吃好，吃好分好多種……”在電臺“烏托邦”工作的蛋哥和以寫作為生的“我”的確是吃出了一點“情懷”，但其他人呢？大樟樹這種“只有當(dāng)?shù)厝瞬胖馈钡酿^子被賦予某種交際價值，越來越多的人驅(qū)車奔向城市周邊這樣的農(nóng)家樂里，為的是彰顯自己“不俗”的格調(diào)。人們在這個過程中希望得到的滿足往往是食欲之外的其他欲望。在高舉效率、功利與物欲的時代，老莊保存魚眼的悲憫之心為做飯這種技術(shù)性活動注入了非功利的精神內(nèi)容，但是，他如此精心打造的精神飛地其實也早已被污染了。

我們的雙腳早已無法踏在當(dāng)下，也無法踏在故土。像故事中的“我”一樣，長年在外，稱自己是“這里人”，一旦回到“這里”，又被當(dāng)成客人。借用人類學(xué)家項飚所指出的一種狀態(tài)——“懸浮”：人人都忙著追逐一個未來，而“當(dāng)下”被懸空，除了作為指向未來的工具，“當(dāng)下”毫無意義。在這個懸浮的時代，一些人不敢降落，一些人不愿降落。 對Pink Floyd搖滾樂侃侃而談的“拜金女”、聲稱“沒有科學(xué)，再多的錢都沒用”的老頭、在飯桌上交流對“國家大事”的想象的普通人，在這個向度上并沒有什么不一樣。吃飯，更何況是去吃一道讓人甘愿驅(qū)車半小時去品嘗的紅燒鯉魚，這樣一個與“當(dāng)下”、與“日?！本o密掛鉤的行為，也被擱置到了一個更遠(yuǎn)、更高，也更脆弱的地方——被當(dāng)?shù)厝艘暈樯耢`的“大樟樹下”。的確，在這個還遺存著古樸風(fēng)味的環(huán)境里，寫作者更容易寄托他們對傳統(tǒng)、信仰的追思與堅守。

這種寄托在文末的戲劇性轉(zhuǎn)折里暴露無余。為百歲老人辦白喜事時，大樟樹老板的名字才突然出現(xiàn)——“老莊”。有了這個暗示意味明顯的名字，主人公身上散發(fā)的民間傳說味道完全足以讓讀者感受到作者對“道”的隱喻——雷默本人也提到了這一點。老莊好像莊周筆下的庖丁般游刃有余，“他手握刀具開始在豆腐上停停走走，時而細(xì)膩婉約，仿佛于天山溪流深處，撥動琴弦，時而萬馬奔騰，如百川匯流，翻騰入?！保@段描寫的確觸碰到了道家所構(gòu)想的“物我兩忘”情境。鯉魚——鹵水豆腐雕刻出的鯉魚，不再只是餐桌上讓食客垂涎且驚異的物質(zhì)上的鯉魚，更是概念上的、注入了主人公自我精神的鯉魚，它在這里進化為類似于“鯤”的存在。作為一道菜品，這道豆腐鯉魚的至高標(biāo)準(zhǔn)無疑是中國美食精神所標(biāo)舉的“色香味俱全”，而它如逍遙無所待的“鯤”一般，不再假借外物，不再依附那二斤半活生生的鯉魚身體，卻讓所有人為之驚艷。這條鯉魚模糊了虛實的邊界，喚醒了早已墮落在物質(zhì)日常里的人們，喚醒了他們沉睡已久的對“物”的敬畏之心。當(dāng)下太多人早已無心顧及物我之關(guān)系，人們的生活雖已與物質(zhì)牢牢綁定，但所應(yīng)留有的一點“物哀”之心早已被物欲消解殆盡。百歲善終的康太爺可以是“彭祖”的隱喻，也可以是作者對“信仰”的寄托?！靶≈患按笾∧瓴患按竽辍?，在老莊的“大知”與康太爺?shù)摹按竽辍敝?，眾人雖然不能“匹之”，卻依然需要對其保有崇敬與牽念，方才能心安理得地面對那條注視著他們的豆腐鯉魚。因而當(dāng)他們用祭祀這一手段把豆腐鯉魚和康太爺連接起來時，“人群才開始慢慢地活泛過來”。

這個關(guān)于“吃”的小小傳奇故事像是給這個懸浮時代所作的寓言。也許我們可以把這個關(guān)于“吃”的寓言當(dāng)作一個提示，時不時去抬頭觀察一下，那條懸浮于“日?！迸c“當(dāng)下”之上的“豆腐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