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樹下

盧金地

皂角樹是一棵次生樹，原先的那棵曾祖母去世時伐了打棺材了。第二年春天，在伐過的樹根上又長出了一棵小苗。這棵小苗，如今成了我們村最老的樹。

由于鄉(xiāng)民的實(shí)用觀念，除了寺廟、官府，很難落下成百上千年的老樹。宅院外不能種樹，宅院內(nèi)沒地方種樹。當(dāng)初，先祖?zhèn)兘叶际窃谏狡律希降睾梅N莊稼。山坡上能整平的地方受限，除去后滴水前出口占下的邊角，院子就非常有限了。為了造土雜肥（老俗語：家土換野土，一畝頂二畝），家家戶戶院子里是必須挖出一個土坑積肥攢糞的，名曰糞坑。院內(nèi)的落葉塵土、牲靈的糞便全入坑漚肥。糞坑的大小取決于院子的大小，院子大糞坑則大，院子小糞坑則小；糞坑當(dāng)然越大越好，可也總得給人留下出入挪步的地方。堂屋門的左側(cè)每家又必須設(shè)一個香臺子供神。能生長一棵樹的地方只有兩處，一處是香臺子旁邊，多半是石榴樹，另一處便是糞坑崖。我家這棵皂角樹就是長在糞坑崖上，沒人知道最初的那棵是人栽的還是自然生長的。

二十年前，我們兄弟子繼父業(yè)招工進(jìn)了百里之外的煤礦工作。父親退休后回了老家和母親一起生活;上年紀(jì)的人，五十六十還能自理，七十八十就難了。父母七十歲那年，我們決定接他們來煤礦生活。那時父母就住在皂角樹旁邊的瓦房里，人走后沒有顧家的，怕小孩子打皂角打壞了房瓦。房瓦壞了房頂就漏雨，房頂漏雨房子就壞得快。為了保住房子，決定砍掉皂角樹的“樹頭”。

那時的孩子，包適我自己，生活困難，食品缺乏，哪里有什么吃頭。能打發(fā)嘴頭子的只有野食，桃、李、杏、桑、楮不說，莢角里的種子只要能吃也在其內(nèi)。這皂莢里的種子，除去外殼的硬皮，里面有一層透明的“肉”，最里面才是種芽。我們就吃那一層透明的“肉”。初時是剝離下來直接進(jìn)嘴吃掉，后來生出一法，找一小瓶，里面倒適量涼開水，把“肉”放進(jìn)瓶里，再放少許鹽末，三四天后食之，彈牙咸甜，真是好吃。我近水樓臺，吃得最多（也許這一吃法就是我發(fā)明的），也拿皂角發(fā)送給相好的小朋友，得不到的趁家里沒人時就拿石塊偷打。那時候，不光吃嘴的東西缺，生活用品也缺，買肥皂得用票。國家的利潤是從下往上收，福利是從上往下放。票們分到生產(chǎn)隊(duì)還能有多少？不跟生產(chǎn)隊(duì)長相好的社員，除了按人頭歸定的布票外，其它票證很難得到一張。過年的時候也許會給一張肥皂票，但也買不到好肥皂，洗黑領(lǐng)子發(fā)灰，洗白領(lǐng)子發(fā)黃，打上的肥皂越多洗出的白領(lǐng)子就越黃。年輕人愛美，看著黃領(lǐng)子撅著嘴生氣，打聽著用什么東西才能洗白了領(lǐng)子，這就想到了皂角。

到我家找皂角的人可真不少。那時候的人沒有賣的念頭，都是找。去年秋天，一個收皂角的人到我家看皂角，說皂角開花時沒打藥都長了蟲子眼了，原本能賣三百元的，給我五十塊錢收走吧。我叫他收走了。那是自從有皂角樹至今唯一掙到的五十塊錢。

我記事的時候皂角樹可能正是旺年吧，掛果很多，誰找給誰。冬天，皂角葉落凈，光溜溜的樹枝上滿滿地掛著皂角，烏紫發(fā)光，長如鐮刀，亮如彎月。有一天，一個外村的老太太趕集路過我們村，七彎八拐地摸到了我家。響午頭上，我母親正在燒鍋，頭上搭塊青頭巾，不緊不慢地拉著風(fēng)箱，聽見大門一響，進(jìn)來一個人，高聲說：趕飯時的來了。我母親聽出是個老太太的聲音，摘下頭巾抽打著身上的草木灰走出來，一看，還真是個老太太，胳膊上挎著個菜籃子，正站在皂角樹下仰望皂角樹冠。見了我母親說：大妹子收拾得這么利索，看你這院子掃的，都能照出皂角來了。我母親一聽就知道八成是來找皂角的，便開玩笑說：你這一夸準(zhǔn)是來給俺兒說媳婦的，可俺兒還小著呢。老太太說：可不，您兒要是當(dāng)娶的年齡我非得和你做親家不可。俺那閨女這兩天就去相對象，白領(lǐng)子洗不出個白來，我跟你找皂角來了。我母親說：皂角現(xiàn)成就有，只是落地的都叫人找去了，得現(xiàn)夠，我灶里還著著火，墻角間有竿子你自己夠吧。正說著我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放學(xué)回來了，母親就轉(zhuǎn)向了我，說：來的正好，你把書包放下，給您大娘夠幾個皂角。老太太看了看我，扭頭對著我母親說：大嫂，看你家學(xué)生多精神，趕明兒我給你說個好兒媳婦，你快回去看火吧，別燒到灶外來了。我把書包放到屋里，出來看見我母親進(jìn)鍋屋了，老太太咕嘟著嘴直看我。我從墻角間拿出來一根長竿子，竿子的一頭拴著鐵鉤，鐵鉤下罩著布袋子，既能勾皂角也能鉤柿子。夏天解下鉤子還能翻地瓜秧子。

有十多年，皂角樹沒掛果；砍掉了老樹頭，新抽出的枝條開不出花掛不上果。我以為皂角樹再也不能結(jié)果了。那年春天，我正在皂角樹下面的石桌上喝茶（石磨拆解后，兩扇磨盤一個摞到一個上面成了喝茶的石桌），聽到有蜜蜂的叫聲，抬頭看見樹葉間有飛動的蜜蜂。有蜜蜂便有花，我站起身細(xì)細(xì)地找，終于在向南伸展的一根枝條上看到了一兩串花穗。

我把茶壺茶碗放到石桌上，沏上茶，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耳朵里馬上出現(xiàn)了聲音：風(fēng)聲、鳥叫聲，還有蜜蜂的嗡嗡聲?？蓜x時作怪，竟然出現(xiàn)了推磨聲。我把兩扇石磨摞到一起，時間成了推手，石磨突突地轉(zhuǎn)了起來。

在我們村沒有電，沒有打面機(jī)之前，老輩人都是用石磨推糧食制干頭（糧）的。有牲口的人家還好說，把毛驢或者牛牽到磨道里，戴上眼罩，嘿哈一聲毛驢或者牛就慢騰騰地走起來，石磨也就跟著嗚嗚地轉(zhuǎn)起來；隔一會，兩扇石盤的合口處就吐出糧食糊來了。沒有牲口的人家就要人推了，往往都是全家人齊上陣，勞力多的還好，勞力少的，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唯一的男勞力我父親在百里之外的煤礦上班，三個姐姐大一個出嫁一個，再說女勞力的力氣也有限，這就得孩子“出戰(zhàn)”了。照母親的說法叫“有牛使牛，沒牛使?fàn)佟薄?/p>

我小的時候，村里已經(jīng)有了電，也有了打面機(jī)，只是停電是家常事，一年到頭送電的日子沒有停電的日子多。那時的電線也差，刮風(fēng)下雨打雷打閃肯定停電，就是有人在電線桿上尿泡尿，有人在電線下大著嗓子喊一聲都有可能停電。這一停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送。你問大隊(duì)電工什么時候能來電？大隊(duì)電工說：這個咱不當(dāng)家，得問公社。你問公社電工：什么時候能給俺大隊(duì)送電？你是哪個大隊(duì)的？尖山大隊(duì)？尖山大隊(duì)線路沒問題，找你們大隊(duì)去。直到上面有了新精神，大隊(duì)革委會主任想用大喇叭頭子喊喊，一開擴(kuò)音器，沒電；對著話筒吹吹氣，沒聲。這才叫來電工去排查。

我最怕停電的時候家里沒有了煎餅，這就得推磨。

往往天還黑著，屋里黑著，屋外也黑著。從黑地里傳來了哧哧地刷磨盤聲，嘩嘩地倒糧食聲，我就知道要推磨了。我裝著沒聽見，蒙頭大睡。突然一股涼風(fēng)把被子掠走了，上面?zhèn)鱽泶饶傅暮鹇暎浩饋硗颇トァ?/p>

我迷迷糊糊穿上衣裳，走出屋子，磨已經(jīng)推了好大會子了，母親正在接磨下來的糧食糊。清涼的晨光里突嚕嚕地推磨聲響滿了院子。石磨就盤在鍋屋的北山墻下，兩根磨棍插在磨眼里，一根三姐在推，另一根空著（母親離開磨根去接糊子了）。我一邊擦眼淚打哈哈，一邊走到磨道里，把那根空磨棍頂?shù)叫馗希灰贿咁?，一邊推磨。推完磨，天也亮了。東邊的房頂剛有了一點(diǎn)紅意思，生產(chǎn)隊(duì)長的上工哨子就響了。姐姐們喝碗開水，一邊吃著煎餅一邊上工去了。母親請了假在家烙煎餅，把我留下來燒鏊子。

今天的年輕人哪里見過鏊子，見過的也是那種直徑二三十公分的小家伙，還是燒電的。我小時候烙煎餅用的鐵鏊子直徑有一米多長，想把偌大個鏊子均勻地?zé)裏?，讓煎餅順利地烙上順利地揭起，可不是件容易事?；鸷蚴呛茈y掌控的。除燒火的技巧外鏊子的支法也很重要。支鏊子有兩種形式：一種叫地鏊子，什么時候烙煎餅什么時候支，找塊平地，用磚頭或土坯支起十到二十公分的高度，底下只能燒柴火。另一種是灶鏊子，和鍋灶一樣是固定的，比鍋灶稍底，卻比鍋灶寬大，灶里用煤箅子燒煤。那時正封山造林，沒有木柴，禾柴不撐燒，多半都是燒煤?？蔁旱碾y度要比燒柴火大的多，煤箅子有限，為了把火散布到鏊子周邊，煤火上面須要蓋一塊圓型的泥餅子。泥餅子蓋在煤火上，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煤多了，泥餅子壓上去就壓死了，只出煙不出火。又不能加太少，煤少了，泥餅子把火勢斂住了，火生發(fā)不出來。這兩種都會造成鏊子熱涼不均，熱的地方煎餅煳了，涼的地方煎餅還沒熟，揭不起來。那時我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還沒有足夠的燒火經(jīng)驗(yàn)和技巧，每一回?zé)俗佣家羞@么兩三回?zé)釠霾坏鹊那闆r發(fā)生。母親好性子的時候就幫我摟摟火，加減加減煤；碰到不高興的時候，正在急頭上，不但不幫我摟火，反而是煎餅劈子（削薄的竹片，約有半米長短，為抹平煎餅用的）劈頭打來，打得我眼放金星，淚水流面。母親打完，一手把我扯開，重新把爐火調(diào)整好，再交給我燒。我拉動風(fēng)箱，爐火確是旺了，火苗呼突突躥出了灶口，烤得我臉上發(fā)燒，淚也烤干了。

一只鳥在鳥窩上鳴叫。一縷陽光從鳥窩上照下來，正好照在我的臉上。我醒了，似乎就沒睡，哪里有醒？可當(dāng)年的老景確是來過的，我鼻子里還有燒鏊子吸進(jìn)去的煤煙味。這會子那些老景一下子又不見了，北屋還是只存著半截屋框子，西邊的鍋屋沒有了，上面皂角樹的樹杈上卻多了只鳥窩，好像皂角樹伸出一只手把鍋屋提上去當(dāng)成了鳥窩。不知那里面還有沒有鏊子和燒鏊子的我。

皂角樹上搭起了鳥窩，上面住滿了鳥。各種各樣的鳥，斑鳩、鹡鸰、白頭鹟、小鳳、水燕子，還有不少說不上名兒來的。為此，我不敢用沒有蓋的茶杯在皂角樹下面喝茶，怕的是那些在我頭頂上的鳥，一時急上來干出不人道的事來。

去年這樹冠上還來過一對野鴨子，通體麻色，只在脖子上圍了根藍(lán)寶石一樣的圍巾。它們可能是以為樹冠是一坑水了，想臨時來這里洗個澡順便看看有沒有能吃的小魚蝦。它們落下來才覺得不對了，腳沒站穩(wěn)，又撲棱棱地飛起去了。野鴨子的這一荒唐行為，把皂角樹嚇了一跳，眾枝條一起紛紛顫動。等看清了是兩只野鴨子，皂角樹寬厚地笑了。它早已成了老樹，經(jīng)歷了不少世代，什么洋咕咕沒見過？日本人在街上走的時候，它見過；還鄉(xiāng)團(tuán)抓二祖父的時候，它見過。那天去贖回二祖父的牛臨走時就拴在它身上，另一頭牛也是在它身上拴過后入社的。

皂角樹還見過我祖父、祖母的離世。祖父去世時我還沒生人呢，我只模糊記著祖母的喪事，朦朦朧朧覺得院里院外一片白晃晃地?zé)狒[。后來翻過“禮簿”，祖母去世于1966年。

皂角樹還見過六個閨女的出嫁。我大姑、二姑、三姑；大姐、二姐、三姐。她們都是在皂角樹下出嫁的。六次出嫁我只記得三姐的出嫁。嫁妝已經(jīng)裝上了車，拉三姐的地排車上一領(lǐng)紅席圍成了弧棚。三姐上車了。三姐哭，母親也哭。有人說：駕著車把送送您姐。開始我沒明白是說我的，等明白過來，一個堂叔已經(jīng)去駕車把了。我只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胡同。那是1976年。

時間刮得眼生花，黑夜白天不分家。我伸手把石桌上的茶杯端過來，茶還是熱的，就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