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老孩

在我們那里，老頭一律稱“老孩”。孩讀四聲。

小時候，在土地極其有限的小山村里，糧食有限，什么都稀罕；不稀罕的農(nóng)村里見到的最多的應(yīng)當(dāng)是小孩了。莊稼可以“間苗”，孩子是不可以間苗的。生下來了就得放養(yǎng)著，一家一大幫。大的看小的，一幫臉兒多，不愁找不到伙伴。叔叔比侄子小，舅舅比外甥小，侄子領(lǐng)著叔叔玩的也不鮮見。這個哭了那個叫了，好不熱鬧。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任務(wù)輕，沒有電，更沒有電視，電影就像過年那樣稀罕。孩子們就只好自己無事找樂了。

小孩要長大，老孩要還童，小孩與老孩似乎是一對冤家。

不知是誰，盯上了閆老孩。有人說是李老脖，應(yīng)當(dāng)是他，他是孩子王。我清楚記得他罵得最兇。為什么罵閆老孩呢，因?yàn)樗驴嘁蝗耍瑹o依無靠，年齡大了，腿腳也不利索，追不上小孩，可以取笑還不被逮著。

“閆老孩！閆老孩！閆老孩……”每逢在街上遇到他，孩子們便齊聲咋呼。有時也會跑到他家門口齊聲咋呼，引著他跑出來。

“出來了，出來了，快跑！”孩子們喊聲伴著目的達(dá)到了的笑聲。

“他又回去了，再罵！”

“閆老孩！閆老孩！閆老孩……”

“這回真出來了！快跑??！”笑聲里帶了驚恐，腳步更加雜亂。

“這些小私孩子！”

“我這么個人你們還罵我??？”

閆老孩便開始攆了。一跑一追，游戲算正式開始。閆老孩不會跑，只是快走，兩根胳膊狠勁地拽著，帶著身子快些走。老人攆到哪里，人群迅疾會扇形散開，像一個老人攆著一群羊。連跑帶氣，不一會兒工夫，老人便吼吼地喘了。孩子們跑出十幾米遠(yuǎn)就停下，閆老孩攆不上，手里的拐棍也夠不著，這個距離是最令他生氣的，而孩子們卻安全。他是不敢扔拐棍過去打人的，因?yàn)楹⒆觽儾粫龠€給他。更氣人之處是，孩子們逃到安全距離之外，回轉(zhuǎn)身做著夸兒的動作（兒童罵人的肢體動作，雙手有節(jié)奏地拍打腹部，嘴里罵著夸、夸、夸老孩、夸老孩）。老人越氣孩子們卻越高興，就像拿蛤蟆做惡作劇，往它身體內(nèi)打氣一樣。就這樣，日復(fù)一日，一群無知頑皮的半大孩子，引著一個心靈嚴(yán)重受過傷的孤寡老人。河里水在流著，泠泠有聲，似乎寓含著什么。雞群跑著，狗兒沒有參與，它們似乎看不明白。

當(dāng)時我年齡小，沒見過閆老孩。“閆老孩是誰呀？”心里在納悶。有一回，孩子們在前面引著，閆老孩還沒拐出胡同。大孩子們在前面趕著回頭喊趕著扭頭跑。畫面像極了西班牙的奔牛節(jié)。

“要不我也喊一聲？”“喊一聲試試吧?！?/p>

“閆老孩唉！”我拉起了長音。“梆當(dāng)”，我的頭頂挨了一拐杖。當(dāng)時我面朝孩子們，看不見身后的閆老孩。我的喊聲與他出胡同幾乎同步了。我迅疾手摸了頭，沒出血，輕輕的一個長音換來了一個桃核大的木疙瘩，疼痛難忍。我滿臉通紅，忘記了跑。著實(shí)嚇得不輕！但沒哭。人受到過分驚嚇是不會哭的。

“可逮著了一個！”閆老孩幸運(yùn)地出了回氣。我呆愣著。老人沒再施暴。前面的孩子在笑著我這個替罪羊。從那一刻起，我牢牢地記住了誰是閆老孩。

我為我的盲從付出了代價。施暴者是一位走路有點(diǎn)駝腰，肚腹僵硬、干癟的老孩。眼睛灰暗，表情貧瘠，伴著孤獨(dú)，陰郁，憂愁甚至焦慮的面龐和吃力的呼吸，時不時地來點(diǎn)咳嗽?，F(xiàn)在想來，再沒有比他更值得同情的人了啊。

記憶里，有幾個年老的人說過“健忘??！別再罵了別再罵了?！笨墒菦]有人聽啊。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里，瘋長的孩子是管不了的。頑童戲老孩，你退我追，你追我退，你駐我擾，繼續(xù)離奇地呼隆呼隆上演著。

農(nóng)村一切都是自然的。狗兒撒歡，母雞咯嗒。鴨子排著隊(duì)向水塘里拽，臨近水邊了，會激動地飛跑，像是幼兒投進(jìn)母親的懷抱。這個孩子碴破腳了，那個孩子被打破頭了，這個孩子被蜂子蜇了，那個孩子逮住了一條長蟲，等等，是斷不了的事情。沒人管嘛。老孩追小孩那個畫面似乎也是自然的。誰是誰家的孩子，多數(shù)老人是分不清的?？墒牵?yàn)槟莻€木疙瘩，眾多小孩當(dāng)中閆老孩卻記住了我。他當(dāng)然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我爹是誰。

“來呀，來呀！”“過來呀！”“接著??！”他在向我招手，拿出了他能夠拿出的所有的慈祥。另一只手里攥著一大把花生，我們叫“皮果子”。我驚魂著，由逃跑而止步，繼而轉(zhuǎn)身，用眼睛疑問著，怯怯地看著他那出自本能的微笑。說實(shí)話，那一刻我想到的是電影里的叛徒。我還在觀察，觀察，再觀察，他也就保持著他的鼓勵我靠近的笑。他分明看到了我目光里有太多的怕或者說不信任，開始他是讓我放松，后來那是真真的笑怯怯的我了。看到孩子膽怯到如此地步，老人家于心不忍，像是更加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重重地嘆著氣。那是他的懺悔?！绊タ纯?，把孩子嚇成這樣了！唉！”他的外貌像老孩，微笑卻像個孩子。他在慢慢地縮短著我倆的距離，像是在營救一個落水兒童。他知道他若走快了我會跑。我分明已看出他的好意，再者，那把花生的誘惑力實(shí)在太大了?！皠e害怕啊，接著??！”這么著，那把花生就兜在了我的上衣襟里?！盎丶医许ツ锟纯矗。　彼麚崦业念^。“還疼嗎？”我沒有吱聲，心里卻熱熱的，感受到了雙重的溫暖。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個孩子啊。

那個時候，大人給東西都是論把的。給了誰誰一把，那是為了好聽，其實(shí)就是幾個。在地瓜統(tǒng)治一切的年代，幾個就了不得?。〈笕说囊话研『⒆与p手是接不過來的，只好用衣服兜著。一把花生將我的融進(jìn)骨髓里的怕徹底融化了，不再想那個木疙瘩。那可是我幼童時期得到的很難忘記的禮物了。

“在哪弄的？”“閆老孩給的。”“嗨，可是不孬！以后見了學(xué)著叫他爺爺，啊！”這是母親囑咐我的話。母親不知道那個大如核桃的木疙瘩。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了，李老脖也被他堵在了小小的瓜屋子里。

第二天，我問：“閆老孩咋著你啦？”他沒吱聲。顯然，他想掩蓋他的失敗。在孩子們看來，被逮個正著是很失敗、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了。我沒敢說閆老孩給過我的東西，害怕比他的好，致使以后他罵的會更厲害。

沒有挑頭的了。偶爾有人挑頭，孩子王李老脖也會出面制止，小孩不聽大人的，卻聽孩子王的。漸漸的，再沒有人叫“閆老孩！閆老孩！閆老孩……”了。也是一把花生吧？把不知好歹的帶戲謔性質(zhì)的仇恨融化了。頑童與老孩和平相處了。

一把花生了結(jié)了老人家的一個心愿。之后的歲月里他沒再拿眼看過我，或許已分不清誰是誰了。當(dāng)然也再沒有給過我花生。

可是，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明白，他從哪里學(xué)來的“兩把花生”的智慧（其實(shí)我終究沒明白他給沒給過李老脖花生）。艱苦的日子使得他能夠準(zhǔn)確地判斷出一把花生對一個孩童的誘惑力？他不會說，會做，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實(shí)版的“化干戈為玉帛”，堪稱以德報怨以智取勝的杰作。也頗有“一擒孟獲”的味道。

那個時候，農(nóng)村里就三種顏色：天空的湛藍(lán)，土地的麥黃和植物的青翠，很難再見其他的絢爛。那是云的虛無，大地的厚重和萬物的生機(jī)。七彩人生里，能夠達(dá)到三種顏色也就不算少了。那層層疊疊的田野，那綠色的山巒溝壑，釋放著柔和，婉約，恬靜和愜意的美。農(nóng)村里的生活才叫生活。只可惜，這是40年之后的我得出的結(jié)論；當(dāng)時的我們就感覺大山是我們的敵人，讓我們多出了不少力，多流了不少汗?！凹蠂D，出工嘍……”除雨雪天外，人人都能聽到隊(duì)長那沖著自己吆喝的尾音很長的吆喝聲。在隊(duì)長的帶領(lǐng)下，閆老孩毫無例外地參與著征服大山的勞動。他一天天重復(fù)的日子是這樣打發(fā)的：雞叫三遍起炕，太陽落下兩三個小時后睡覺。醒著的這段時間，在隊(duì)長的吆喝下去地里干活，耕地，翻土，砌堰，鋤草，整畦，間苗，割草，秧地瓜，耩麥子，點(diǎn)玉米，種豆子，刨地瓜，割麥，收玉米，揚(yáng)場，分糧食，等等。叫干啥干啥。今天下午他不知道明天干啥，得明天早上才知道明天上午干啥，有時下午的活與上午的活也不一樣。干活的時候他從來不說話，回到家里就一個人，也不用吱聲，這么著，他身上休息最好退化最嚴(yán)重的就是那條聲帶了。據(jù)說，他會講朱洪武要飯的故事。要飯的能當(dāng)皇帝，我們種地的自然能過上好日子啦！是不是這樣？天知道。

閆老孩沒再和我們一般見識，他從身旁朝他勞動的目的地走去，一副寬寬的肩膀架著個蓋著白發(fā)的方臉腦袋，扛著镢，佝僂著，似乎讓人感受到了那柄镢的重量。兩條褲腿好像不一樣長，還有那步幅，像是在計數(shù)，更像時間在流逝。唯有那雙膠鞋與土路略顯和諧。我們不再緊張不再躲了，可以兩人一伙，聯(lián)手甩著胳膊，悠哉游哉地哼著我們的歌：

篩，篩，篩麥仁，

麥來開花結(jié)石榴，

石榴籽我吃了，

石榴皮你賣了，

叮當(dāng)叮當(dāng)花敗了，

你有胭脂我有粉，

咱倆打個溜溜滾。

……

頑童老孩各自都回歸了天性，回歸了本該屬于自己的那個本分。

他有一柄镢，一張锨，一把鋤頭，一把鐮刀，一個暖瓶，一盞洋油燈，一桿旱煙袋。隊(duì)里的賬本上還記著他的出工日記。這就是這個星球里屬于他的全部。也是他用來對付大山的全部。他那寒傖的小屋建在鄰居的屋頭上。漆黑的屋子里有個鍋臺，鍋臺前面有個馬扎，往里是盤炕，炕頭一邊有大小的兩口甕，上面蓋著破舊的蓋碟子。甕的外面堆放著夠幾天燒的干柴?？粚γ娴膲ι腺N著一張被熏黑的有些年歲的毛主席像。近門口處鍋臺的對面還有一口小水缸。這就是一位孤寡老人的家，全然感覺不出生活的氣息。屋內(nèi)一切都雜亂著。從一開始就亂了，一生也就未再碼放整齊。他不是因貧窮而貧窮。由于空間窄小，冷風(fēng)不經(jīng)回旋就吹到了炕上，一天天磨礪著他身體的抵抗力。

一年365天里，他在那盤炕上睡364天。余下的那一天，他會在妻子的墳頭旁坐一宿。那也是他的聲帶最最疲勞的夜晚。聞著沁人心脾的松脂清香，聽著自己與妻子的叨叨，感覺是美的。那是他們一家人的聚會。由此會令人想起那個浪漫的鵲橋會的愛情故事。只是，現(xiàn)實(shí)里沒有浪漫可言！唯有凄慘。熟知這一內(nèi)幕的人都伴著揪心的痛。沒有比這個再揪心的了。他有過幸福，可不曾有過尊嚴(yán)。他認(rèn)為是他害死了妻子，那難產(chǎn)的折磨，妻子撕裂心肺的慘叫，眼睜睜的慘死是他的罪責(zé)。他是知足的。妻子年輕輕的不說，孩子可是沒撈著活一天??！是老天爺剝奪了他兒孫成群的權(quán)利。可是，“老天爺啊！我沒做錯什么呀！我沒做錯什么呀！我沒做錯什么呀……”一句句掏心的叨叨能夠有效切割時間，就像我們把年切成月，又把月切成星期一樣。一年才叨叨一次，一宿是不算長的，有時他還感覺不夠用。天要亮了，該出工干活了。末了，他會說：“我走啦，趕明年我再來啵！”表述的是那樣樸實(shí)、清晰、自然。他給妻子留下一種寧靜、平和、簡樸的氣息。留下一攤紙灰。留下一圈腳印。走了?？諝鉁貪櫝纬?。這一晚也是他一個人，沒有影子陪伴，但他感覺不到孤獨(dú)。最末了這回，他是這樣說的：“明年咱可能不用這樣了，呵！”因?yàn)?，這一回，他是拖著腳來的，他自己清楚，死神已踅摸他好幾年了。整個過程里，他沒有流淚?；蛟S會感到幸福吧。他已經(jīng)挑不動水了，每回拖著腳提一點(diǎn)點(diǎn)回家。生活越來越艱難了。吃飯也難了，張嘴舌寒，嘴里好像只剩兩根牙樁了。白發(fā)蓋著，胡子挓挲著，下巴消瘦、灰暗。

他不愿意想過去。因?yàn)橐幌脒^去就想起他那因難產(chǎn)死去的妻子和孩子。據(jù)說，就是在那天夜里，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是的，從那一天起，他丟失了真名，變成了閆老孩。那頭白發(fā)太像個老孩了。這樣，他的一生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屬于“老年”，夠漫長的孤獨(dú)啊！今天不用想，正做著呢，還用想嘛。他也不想未來，未來是孩子的世界，還用他想嘛。準(zhǔn)確地說對未來完全沒有概念。未來是啥？好多人都不知道，只知道明兒，大明兒。于是，他沒有了負(fù)擔(dān)，沒有了思想。他秉承的原則，就是不傷害別人，盡力干好隊(duì)里安排的活就行了。早晨，上午，中午，過晌午，黃昏，還有后晌，大后晌，一天天這么重復(fù)著，很少見歡樂，時間平靜地流逝著，增長著他的年齡，也在縮短著夫妻重逢的進(jìn)程。

這些，孩子們都不知道。這或許是我們能被寬恕的唯一理由了。

印象里他沒刮過臉。除用怒吼對抗過我們的無禮之外，他的一生平靜、鎮(zhèn)定。曾經(jīng)的大喜大悲和終生的窮困潦倒都不能動搖他的樂天安命。老人出奇地純潔，出奇地天真。只要不挨罵，他對外界很少有反應(yīng)。在農(nóng)村，上空不罩著炊煙是過不了黃昏的。其他社員歇活回家后面對的是騰騰熱飯，而他回家后爐灶是涼的，這便是屋內(nèi)始終堆放著夠幾天燒的干柴的真實(shí)用意。別人吃飯了他才開始冒煙，他的家庭里沒有分工，時間格外不夠用。不點(diǎn)燈時就他一個人，靜，靜得能傾聽自己的呼吸與心跳；點(diǎn)著燈后，變成了他和墻壁上比他高大得多的虛晃的影子。有時他會看看自己的影子，并不斷變換姿勢與角度，欣賞各式各樣的自己，因?yàn)槟菢涌梢杂行懈钔盹埡蟮哪嵌伍e暇。一燈如豆，一人孤坐。打發(fā)時間就是打發(fā)自己。老人家用過電燈。開關(guān)吧嗒一拉，省事，也不知明亮多少倍。只是，自打用了電燈，他的影子再沒上過墻，晚上唯一的伙伴也就不辭而別了。

他基本不會做飯。因此一年到頭，他的飯食就是地瓜、窩頭，咸菜。蒸熟了的他才能消化。

“閆老孩呀，煮熟了嗎？”不時會聽到戲謔般的關(guān)心。

“熟不熟地吃了啵！”也會聽到老人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shí)的告白與無奈。這是那個時期，我們村里的經(jīng)典對白。問這話的，有大人有半大小孩，有男人也有小老太。在眾多眼睛的注視下，孤零零的一個老人在苦熬著這份尷尬、窘迫與苦澀。

過年他能吃到水餃，那是鄰居大娘的愛心?！班?，年年的虧了你呀！”“光叫你幫忙唻，小小不言的恁也得吱聲?。　蹦鞘谴蛐难劾锏母屑?。內(nèi)心里，他永遠(yuǎn)忘不了的是他們小兩口過的那個春節(jié)。水餃都煮破了皮，“都賴你，讓我多煮了一滾子！”聽到了一句埋怨，還挨了肉嘟嘟的一拳。能讓妻子錯嘛！小兩口嘻嘻哈哈地吃著香，湯也都喝了。那湯湯水水里映照的滿是他們的憧憬?？上?，老天爺就給了他這一次機(jī)會。當(dāng)時感覺不到多么甜蜜。越是回味越是甜蜜。

您猜對了。他沒有過過生日。生日那天與那364天一個樣，六十大壽七十大壽等整頭年與其他年一個樣。是事后，經(jīng)同歲的人提醒，他才知道，自己已過了七十大壽。

他不喂豬，也沒有雞。人口少了雜貨少，養(yǎng)活不了這些生靈。

狗兒不咬他，狗兒不欺負(fù)弱者的。有時候會湊上去聞一下，之后就預(yù)先不知道朝向何方走的邁著狗步走開了。燕子卻不去他家做窩。有好幾次，燕子蹭過窗戶，卻飛走了。屋檐下的麻雀，對他不離不棄。

小屋的門上不缺窟窿、裂縫和翹棱。人與人不一樣，門和門也不一樣。于是，冬季里，會從外面掛上麻袋片子。正是那層最不值錢的麻袋片子證明著屋里面住著人。

是的，寫到這里，我自然會想到那句足夠撕裂我心的話：“我這么個人你們還罵我?。　?/p>

這些年了，良心一直就在拷問我：為何還要罵他啊！今生今世，我怎么才能把老人家那句無奈的字字凝血的話語忘掉?。÷牭侥蔷湓挼娜?，心都會給帶走的。

那是11月初，綠色已被荒蕪取代，山谷的外衣已變成各家各戶的柴垛。街道冷清、空蕩，村子一副憂郁、陰暗的模樣。早來的寒意促使人們都禁閉了門窗，人與人碰面的機(jī)會少了。只剩幾只狗兒時不時地巡視著。幾天甚至十天半月見不到閆老孩就正常了。冬天與老人更是一對冤家。好歹鄰居見他的機(jī)會多些。連續(xù)兩天，老人的屋子里沒有燈光，煙囪也不冒煙了，無聲無息。太陽已越過屋頂照見了靠上的麻袋片子。細(xì)心的鄰居發(fā)現(xiàn)了這個反常，于是強(qiáng)行推開了門，發(fā)現(xiàn)了死在了炕上的老人，身體早已僵硬了。他的生命在重復(fù)了兩萬四千七百余天之后，與妻子兒子分別一萬七千八百余天之后畫上了句號。他給鄰居留下了320斤地瓜，110斤玉米，17斤小麥，一毛錢現(xiàn)金。還有可以抵擋一周連陰天的干柴。

聽到這個噩耗，我立馬想到了那把花生，還有那句“我這么個人你們還罵我??！”卻不承想到那個木疙瘩。自從老人成為了老人的那一天起，他用他的一生出色地詮釋了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活著；而最后的那個姿勢闡釋的卻是什么叫死亡……

他沒能住進(jìn)棺材里！

五服以內(nèi)的家人幫他料理了后事，兩張葦席里面是曾經(jīng)用過多年的破舊的衣服、棉被，再往里是老人家干癟僵硬的軀體。不大的墓穴。頭部上面的殼壇里，點(diǎn)上了長明燈，然后蓋蓋，培土，堆墳……

那是我目睹的村子里的第一個葬禮。那盞長明燈，我夢見過無數(shù)回。該是滅了吧，該是滅了吧，滅了他可就啥也看不見了啊……這個疑問陪伴了我的童年。每想起那盞長明燈，自然記起那一大把花生，還有那句“我這么個人你們還罵我??！”后來讀毛主席的著作《為人民服務(wù)》，“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我都會想起老人入葬的那個畫面。

哎呀！我為什么要罵他??？我為什么要罵他啊？我為什么要罵他?。俊袝r一天我就重復(fù)好多遍，像是每天都需服用的降壓藥。在一聲聲的懺悔里，血壓降了，我的心會得到些許的撫慰。

一家三口應(yīng)當(dāng)早就團(tuán)聚了??！他的靈魂已飛向了天國，也就飛離了我們村子，就像一列飛馳的列車拋下了一座火車站一樣。

對一個無親無靠的老人的離去，多數(shù)人不曾有過悲傷。村子很快恢復(fù)了日常。雄雞照例發(fā)出悠長、高亢的啼鳴。隨后，才是隊(duì)長的吆喝：“集合嘍，出工嘍”……

而我們，又歡快地唱起了我們的兒歌：

黃草棒，數(shù)兩趟；

兩趟壹，數(shù)到柒。

柒不算，數(shù)到雁；

雁不離：

不是他就是你……

只是，老人家再也不能從我們身旁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