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純柱
一
車達坡坐落于蒼山蓮花峰下,海拔兩千五百米左右,是漾濞縣漾江鎮(zhèn)紫陽村一個有著三百多年歷史的古老彝家村寨,也是蒼山西坡海拔最高的居民點之一。
車達坡背靠巍峨雄奇、峰巒崢嶸的蒼山,前臨地勢險峻,直抵漾濞江的深壑大箐。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也就是漾濞解放前夕,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第七支隊所屬的以新中國漾濞縣首任縣長趙鼎棻為首的金脈游擊隊,曾依靠這里的險要地勢和復雜地理環(huán)境,同國民黨保安團和國民黨縣政府常備大隊開展過游擊戰(zhàn)爭,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紅色記憶。
據(jù)當?shù)乩先苏f,車達坡原來的彝語叫“物佬來”,意即高山梁梁或大山頭?,F(xiàn)在所叫的這個車達坡地名,是由一個川籍“挑挑客商”所取的“踩塌坡”地名雅化而來的。傳說很久以前,一個行游四方的四川“挑挑客商”,爬到今天螞蟥箐上邊白巖子拐角處的豹子箐,抬頭看見山高峰險,坡陡箐深,不禁心生害怕,失足跌了一跤,將肩上挑著的貨物滾落得滿坡滿箐。后來,這個“挑挑客商”就對別人戲稱這里為“踩塌坡”,意思是說這里是讓人踩塌跌倒的箐坡。久而久之,“踩塌坡”就漸漸代替了有些拗口的“物佬來”原名。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一個來這里蹲點的領導,嫌“踩塌坡”不好聽,便將其改為車達坡,寓意盼望這里早日修通公路,讓汽車抵達的美好愿望。
車達坡最早的居民是屬于彝族羅武支系的常、羅二姓。他們是從富恒一帶搬遷過來的,其中常家是從富恒石竹巖麥蘭搬遷過來的。當?shù)乜诒Y料相傳,清朝康熙年間,一個姓常的羅武男子和一個姓羅的羅武男子打老友——即結成“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的生死兄弟。這兩老友常常一起攆山打獵。有一天他們領著獵狗,從今天的富恒那邊跨過漾濞江,順著陡峭的山勢來到蒼山的蓮花峰下,看到這里森林茂盛,土地肥沃,而深山箐壑中,箐雞、野豬、巖羊很多,容易獵取。就回去帶著各自家小,趕著牛羊遷徙到這里,砍樹木搭建窩鋪而居,搬石頭壘起火塘而炊。
常、羅兩家在這方山梁子上定居下來后,男人們依然打獵放牧,婦女們開荒種地,春播秋收。這樣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下來,成為這方山川的坐地本主。其他后來陸續(xù)遷徙來的川籍客家人,多數(shù)成為常、羅兩氏的幫工、佃戶,以及上門女婿。從延續(xù)兩三百年的墳塋墓葬上看,羅氏一脈的經(jīng)濟條件比較富裕,至今散落在車達坡曠野間的那一壩壩,一層層,頗為壯觀的大券墳墓,基本都是羅氏祖先的。
而從口碑資料傳說的歷史往事中,卻不難窺見常家的文化底蘊比較豐厚,家風非常淳樸。常氏一脈除祖上曾出過秀才外,其“忠厚傳家”的家風,更是深刻影響著當?shù)匾淮恕@缟蟼€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曾先后擔任車達坡農(nóng)業(yè)合作社長、金滕莊大隊(金滕莊、車達坡、火山合并組成)黨支部書記、紫陽村黨支部副書記、車達坡生產(chǎn)隊長的常國權(1931-2008),就是晚清秀才,他的諸多善行善舉,至今在車達坡和周圍的螞蟥箐、金滕莊等地老人們的口里,仍然津津樂道。
二
車達坡山高水冷,氣候寒涼,物產(chǎn)不算很豐富。不太久遠的歲月里,除了盛產(chǎn)核桃外,只出產(chǎn)包谷、洋芋、苦蕎等耐寒作物。因而包谷飯、火燒洋芋、苦蕎粑粑曾經(jīng)長期是車達坡人的主食,還有就是靠打獵獲得的肉食補充營養(yǎng)和靠出賣獸皮及蒼山上挖采藥材獲得一點經(jīng)濟收入。
就是在幾十年前,人煙稀少,山野寬敞的車達坡,每年種洋芋、苦蕎時,都要開墾生地,并大片砍伐林木,以焚燒作草木灰肥。隨著時代的變遷,尤其是隨著森林面積的減少和保護森林意識的增強,毀林開荒,燒荒種地,早已成為遙遠的記憶。如今的車達坡,立足于自己的資源特點和優(yōu)勢,不斷圍繞市場需求進行產(chǎn)業(yè)結構調整,收入日益多元化。最顯著的就是以林下種植中藥材為主的產(chǎn)業(yè),取替了“種一遍坡,收一土鍋”的粗放種植農(nóng)作物方式,以及以飼養(yǎng)生態(tài)豬、雞、牛、羊,取代了靠打獵挖藥換取鹽巴煙酒錢的歷史。
當?shù)乩先俗肥稣f,建國前車達坡只有兩方“五架梁”大白瓦房,一方是羅國柱家的,一方為羅國標家的。其余的都是垛木房和土抬梁的茅草房。說是茅草房,其實是用苦蕎桿蓋的。因為山高水冷,茅草并不茂盛,只能就地取材,用苦蕎桿蓋房頂。苦蕎桿容易腐爛漏雨,三年兩頭就得重新翻蓋一次,比較辛苦麻煩。
羅國標家早已經(jīng)沒有后人。傳說解放前羅國標家建造五架梁房屋時,請得一伙劍川木匠幫他們做木工。房屋蓋好后主人家與木匠賭博。木匠將工錢輸?shù)靡桓啥簦坏瞄_口乞求主人資助他們?nèi)龎K大洋作為返鄉(xiāng)盤纏。主人不答應不算,反而奚落他們說,以后我們家再蓋房屋時還請你們來做活,到時你們再把工錢連本帶利贏回去吧。掌墨師傅便氣憤地對主人說,等你們家再蓋房子,只有等到用蒿子桿作房梁那天了。言下之意,就是詛咒他們不會再有未來。掌墨師傅帶著徒弟離開主人家走了一程后,又悄悄潛回主人家新建的房屋里面做了點手腳。后來羅國標家就慢慢敗落下來。
我們認為羅國標家最終成為絕戶,與木匠的“坐害”,不存在直接的關系。其所謂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因果現(xiàn)象”,只是一種偶然巧合而已。村民們之所以對此津津樂道,甚至深信不疑,我想除了“因果報應”的唯心主義思想作祟外,更主要的還是出于倡導“與人為善”,告誡人們做人要“厚道”,不能太刻薄,太絕情的理念,以警醒世道人心和敦化鄉(xiāng)風民俗。
三
根據(jù)當?shù)乜诒Y料,車達坡的“?!毙杖思?,原來并不姓“常”,而是姓“茶”。十八世紀末,茶家出了一個讀書人叫茶用中。茶用中自幼跟隨安南、脈地的幾位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讀書習文,晝夜攻讀。但幾次赴永昌府參加考試,滿腹錦繡的常用中都意外名落孫山。
常用中思來想去,總覺得是姓“茶”的緣故,妨礙了自己的前程。因為姓這個茶葉的“茶”,自古就被擱進茶罐里抖來抖去焙烤,而且稍不小心就會被烤煳烤焦烤報廢。他靈機一動,便將自己的姓氏由“茶”字改成“?!弊郑⒁狻俺?汲佟薄8拿斈?,常用中不僅順利考中秀才,還名列院考“一等”,成為政府每年發(fā)銀錢四兩補助的“廩生”,并獲得進一步遴選為“貢生”的資格。
可惜這時已經(jīng)是清朝末年,不久科舉制度即被廢除。常用中一下失去了“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光宗耀祖和一展“兼濟天下”人生懷抱的機會??沼幸欢亲印八臅褰?jīng)”的常用中,自嘆生不逢時之余,只得退而“獨善其身”,以在家鄉(xiāng)設帳教學,舌耕為生。
2020年底,常用中的重孫常團,在紫陽村螞蟥箐一位名叫李時珍的老道師先生家中,意外發(fā)現(xiàn)一份保存完好的毛筆工楷抄寫在白綿紙上的《百家姓》和《弟子規(guī)》的常用中手跡。2021年初春,常用中的另一個重孫常建世邀約我和幾個朋友,特意登門拜訪了常用中手跡珍藏者李時珍老人。
李時珍,又名李泰衡,生于1943年,已是78歲高齡。他告訴我們此份常用中手抄的《百家姓》和《弟子規(guī)》,是他叔叔李國才十八九歲時候,去半坡(今紫陽村鐵廠坡)跟常用中讀“趕學”,老師送給他作為習誦兼臨寫之用的課本的。李國才生于1903年,逝世于1966年,生前也是鄉(xiāng)間有名的道師先生。“趕學”就是有空便趕去先生家讀半天書,然后幫先生家做半天活計。李國才跟常先生斷斷續(xù)續(xù)學了幾個月,按天數(shù)算為29天,就能讀會寫了。如此算來,這份手跡的形成距今至少也有一個世紀的時間了。
李時珍回憶說,“文化大革命”時期破“四舊”時,那天晚上工作隊將群眾家里搜集和上交來的書籍家譜之類的東西堆在院子里準備焚燒。自己忽然看到叔叔李國才一輩子視若珍寶的“課本”將化為灰燼,便趁人不備,悄悄將其踩在腳下才保護了下來。李時珍還說他叔叔曾多次講起,常用中歸隱林泉以后,除了靠教幾個學生討生活外,還常為鄉(xiāng)鄰寫寫對聯(lián)和刊刻碑墓賺取點錢財,以補貼家用和換點酒喝。如今紫陽、桑不老、石鐘等鄰近村落的曠野,特別是坐落在車達坡山野的羅家大墓券墳,不少墓碑都是常用中的碑刻手跡。
四
紅塵滾滾,世事滄桑。歷史的車輪不緊不慢行進著。世上的人們一輩接一輩地往前拱。如果常用中在天之靈仍然默默注視著車達坡今天的發(fā)展變化。我想他會倍感欣慰的:車達坡早已經(jīng)不是昔日那個山高、路遠、道險的貧困落后,破舊荒涼的彝家小寨了。
隨著時代前進的腳步,車達坡這個古老的彝家山寨在改革開放春風的吹拂下,不斷舊貌換新顏,衣食住行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曾經(jīng)缺吃少穿的饑寒記憶早已成為恍若隔世的傳說故事,尤其是2020年,通過圓滿完成扶貧攻堅任務,車達坡實現(xiàn)了從“溫飽”線上掙扎到小康生活的歷史性跨越。而早在1997年第一輛汽車開進白云深處的車達坡時,車達坡就將幾代人的美好愿望變成了眼前的生活現(xiàn)實。如今的車達坡家家戶戶都通了車路,人們出行都是用汽車、摩托車代步。同樣車達坡的飲食也早已告別了包谷面面飯和蕎粑粑等粗糧雜食,一日三餐都是白米飯,餐桌葷菜素菜樣樣都不缺。至于彩電、冰箱等家用電器,還有手機等也早從奢侈品普及成一般生活日常用品。
車達坡的居住條件也不斷得到改善: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從蕎垛木房、土抬梁麥稈房,逐步升級為牌坊架、燈籠架的閃片房,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院院大白瓦房,又漸漸取代了閃片房;如今還出現(xiàn)了鋼筋混凝土的小洋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曾經(jīng)生不逢時,不得不歸隱林泉的晚清老秀才常用中的后代子孫,趕上了好時代,搭上了“中國夢”由理想到現(xiàn)實的快車,一代比一代生活得幸福美滿,還出現(xiàn)了軍人、教師、醫(yī)生、公務員、作家詩人等等人才。
車達坡一路走來的滄桑歲月中,也有一些令人遺憾的地方。其中最令人惋惜的莫過于彝語的消失。民國時期,因為婚姻關系,更多的是由于川籍客家人,從四面八方到來,車達坡這個古老的彝族村寨,漸漸變成了多民族雜居的村寨。與此同時,鄰近的金滕莊、臘干巴、螞蟥箐等村寨,也陸續(xù)遷徙來許多川籍客家人。隨著講漢語人數(shù)的日益增多,周圍漢族人的比例遠遠超過常、羅兩氏羅武族居民,特別是隨著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的興起,各個村寨的人天天在一起生產(chǎn)生活,漢語慢慢代替了彝語。到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彝語已經(jīng)嚴重邊緣化。因而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以來出生的車達坡人都是說漢語。彝語在今日車達坡六十歲以下的人當中,變成了祖先的語言和遙遠的傳說。
回望車達坡數(shù)百年的歷史變遷,常用中之重孫——彝族詩人常建世寫了一首題為《車達坡》的詩,不無惋惜地表達了自己的遺憾和感慨:“名不符實時/收留了/我只會彝語的祖先/名符其實時/送走了/單會漢語言的我/從名不符實/到名符其實/車達坡人/走了三百年”。
五
車達坡,從最初搬遷來的常、羅兩戶人家10來個人口,到解放時的8戶人家,40來個人口,到1988年末的20戶人家129個人口,再到2019年末的34戶人家128個人口,走過了漫長的三百多年。就是從常用中生活的時代算起,也走過了百年滄桑歲月。
當中國夢第一個一百年實現(xiàn)之際,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雨洗禮的車達坡,還是那個不事張揚,低調謙恭地隱藏在重峰疊巒的蒼山西坡白云深處的車達坡。但車達坡又不是過去那個“阿老友,蕎粑粑下酒;阿表嫂,蕎粑粑下油粉”的車達坡。一句話,不甘落后,與時俱進的車達坡,已然告別貧窮與落后,偏僻與荒涼。
換言之,雖然車達坡仍然那么遙遠而安靜,但這種遙遠不再是與世隔絕的“遙遠”,而是城市人無限向往的“詩與遠方”的遙遠;安靜也不再是荒僻寂寞的“安靜”,而是一種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的“祥和與靜謐”。如今的車達坡,春天萬山紅遍,山野上的映山紅燒紅了大半個天空;夏日生機勃勃,錯落有致的村寨被核桃林的濃蔭層層覆蓋;秋天果實累累,核桃林里彝家父老鄉(xiāng)親,歡天喜地的收獲豐收的喜悅與希望;冬天,蒼山頂上的皚皚白雪,靜靜映照著從容安祥的村寨。一個個漂流四方,為美好生活打拼的游子夢中鄉(xiāng)愁彌漫,他們盼望著返回故鄉(xiāng)與父母親人團聚……
回眸車達坡從歲月深處一路走來,自強不息的歷史軌跡,我們倍感欣慰的是:一個從清王朝中期一窮二白狩獵采集經(jīng)濟起步的大山深處的彝族村寨,走過舊中國刀耕火種的粗放經(jīng)營,又歷經(jīng)新中國合作化運動開啟的近三十年大集體主義的洗禮,然后到步入改革開放春風吹拂下的幾十年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的緩慢恢復,再到如今面對“盼星星,盼月亮”,終于迎來鄉(xiāng)村振興的戰(zhàn)略發(fā)展機遇。車達坡人正卯足干勁,滿懷期待地奔向未來。
相信如今被列為縣級“民族團結示范村”的車達坡,明天會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