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位（短篇）

王懷宇

1

周建直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就來到了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環(huán)境還算寬松。沒事的時候，周建直喜歡讀點詩歌、散文什么的。有時興起，也能照貓畫虎地描上幾筆，也就偶爾有文學(xué)作品在報刊上發(fā)表出來了。最近一段時間，周建直一直愛不釋手地捧著著名詩人余光中的詩集在看，心中反復(fù)回味其中一些經(jīng)典段落……當(dāng)然，除了看書之外，周建直也喜歡用各種棋類運動打發(fā)自己富余的無聊時光。

也許因為周建直興趣廣泛，市群眾藝術(shù)館的同事們都認(rèn)為他很聰明?？芍芙ㄖ弊约簠s不以為然，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笨人，除了比較順利地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以外，真就沒有什么別的了。尤其在顯示一些智慧的各種棋類運動上更能說明問題。不論是軍棋、象棋，還是跳棋、五子棋，周建直幾乎每種棋都能下上幾手，但都不夠精明。

周建直沒想到在他28歲這年竟又學(xué)起了自己一直認(rèn)為最勞神、最能打發(fā)時間的圍棋。和以往一樣，自周建直下第一顆圍棋子開始，就沒有奢望在圍棋上有一天會如何如何。周建直對自己的認(rèn)識一如既往：憑著先天偏低的智商和后天對復(fù)雜人生的簡單理解，哪怕頭懸梁、錐刺股地天天摳棋譜，日日看棋書，熬到古稀之年也不會搞出任何名堂的。周建直在這一點還是相當(dāng)了解自己的。

所以，對周建直來說，下圍棋和小時候彈玻璃球兒、扇煙盒兒一樣，既然生活中已經(jīng)有了這樣一種游戲，那么閑著也是閑著，實在沒事可做了，那就玩玩。

單位午休時，周建直經(jīng)常和同事大老徐下圍棋。觀周建直下圍棋的高手先是皮笑肉不笑地鼻孔出氣，然后就有抻不住勁的說，這棋下得太臭了。碰上年輕氣盛的，有時就有給他掀棋盤的……可周建直一點兒也不怪他們，是他們把周建直高估了，把他理想化了。周建直自己也很無奈，實在是對不住同事們的美好期望。

可無論怎么說，周建直曾胡亂地玩過一副不同尋常的圍棋，已是不可更改的鋼鐵事實。周建直后來才越來越覺得自己實在不該以那樣的方式對待那樣一副珍貴的圍棋。曾有那么長一段時期，周建直總是翻來覆去做著同一個噩夢，夢中說周建直因極度褻瀆圍棋罪，被判處了極刑……

2

周建直玩的這副圍棋是他上大學(xué)時與他相愛的于曉慧送的，是于曉慧給周建直22歲的生日禮物，那可是周建直有生以來過得為最隆重的一個生日。

周建直以前過的生日無論怎么形容、怎么不負(fù)責(zé)任地夸張也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隆重。尤其是早些年，人們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無法像近些年這樣使生日更像生日。每次生日不外乎母親頭一天早上或晚上無意中想起似的，說，明天是你生日了，周建直就能在生日這天的早飯上吃到兩個煮雞蛋。在那些年里，生日的雞蛋就成了周建直生日的象征。周建直記得自己那時總要口是心非，甚至可以說是裝腔作勢地先分給母親一個，母親肯定說不吃，說那天是她的苦日子。最后，周建直就很有理由地獨自吃掉兩個雞蛋。

也許因為周建直上大學(xué)的時候雞蛋遠(yuǎn)沒有那些年稀罕了，所以周建直在大學(xué)里過的生日幾乎都沒有和雞蛋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畢業(yè)那年，于曉慧為周建直過他有生以來的第22個生日，周建直也沒有吃到生日的雞蛋。那天晚上，周建直在浪漫的樂曲中一口氣吹滅22支小蠟燭，吃掉于曉慧買的巨大生日蛋糕，還收到了很多同學(xué)們給的精美禮物。于曉慧一定是覺得一個生日蛋糕還不夠理想，才錦上添花般于第二天又送給周建直一副珍貴的圍棋。圍棋是市面上見不到的極品云子，據(jù)于曉慧說，是與她的爸爸搞合作項目的一個南方老板送的。于曉慧還說，好在她爸爸不會下圍棋，否則她是無法要來的。

周建直想象不出于曉慧是如何從她爸爸手里把圍棋要下來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于曉慧的爸爸不知道于曉慧會把圍棋給他。于曉慧的爸爸不準(zhǔn)于曉慧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談戀愛，而周建直卻與于曉慧的爸爸對著干。周建直多么不想與于曉慧的爸爸為敵?。∮跁曰鄣陌职质秦斦值奶庨L，說了算慣了，周建直怎么能是對手呢？然而，周建直卻愚蠢而固執(zhí)地與于曉慧相愛著……

就在周建直整天為最終得到于曉慧而刻苦攻讀外語、準(zhǔn)備考研究生留在這個有于曉慧的城市、忙得連學(xué)圍棋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時，于曉慧突然夢一般告訴周建直，她就要去美國定居了。

這件事發(fā)生在于曉慧送周建直那副圍棋半年后。于曉慧還沒有讀完大二，于曉慧的爸爸就給于曉慧辦妥了出國定居的手續(xù)。于曉慧的爸爸沒有讓女兒讀完國內(nèi)很有名的一所大學(xué)，連于曉慧也覺得事情來得突然。

周建直好久都沒明白過來于曉慧說了什么，直到于曉慧眼淚汪汪地拿出了護照。

于曉慧還極溫柔地拉住周建直的手，把臉貼在周建直的胳膊上，嬌聲嬌氣地說了好幾遍她家下午沒人，非要周建直到她家去不可。

周建直從前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什么時候能單獨和于曉慧在她溫馨的家擁抱一次，哪怕僅僅是坐一坐?？纱藭r的周建直卻覺得有人正在遞給一個酒鬼一碗行刑前的美酒，他腦袋里一片空白，如不慎曝光的膠片。

周建直和于曉慧無限沉痛地在于曉慧的床上做了他們誰也沒想到這么快就要做的事情。他們一知半解地把事情進行得心驚肉跳，無比親近卻又心游萬仞。于曉慧一直如泣如訴地說，她就是不想把自己的貞操奉獻給外國人……

于曉慧臨行前一天的晚上，又和周建直一起來到城市最優(yōu)雅的那家咖啡屋。于曉慧像突然長大了幾歲，說了那么多周建直覺得她不應(yīng)該會說的話。于曉慧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光有愛情是不夠的，和發(fā)達的西方國家比，中國畢竟還是有些差距；說人要看得遠(yuǎn)一些，應(yīng)該把握住命運中的一些機會，接觸接觸外面的世界……于曉慧還說，在中國大學(xué)畢業(yè)靠工資吃飯沒意思，論資排輩，到她爸爸那個年紀(jì)熬上個處長，混上三室一廳的住房就算燒高香了……于曉慧說以后有機會讓周建直也出國深造，于曉慧還說了一些更無可奈何的話，最后她是哭泣著離開那家咖啡屋的。

周建直有生以來第一次叫了輛出租車，趕到遙遠(yuǎn)的機場為于曉慧送行。于曉慧的爸爸這天顯得格外熱情，熱情得讓周建直覺得他好像不是于曉慧的爸爸。在機場巨大的候機室里，周建直第一次感到自己像塵埃一樣渺小，感到很多人羨慕的自己其實什么也不是。那天，于曉慧的爸爸臉上洋溢著的異樣的笑容讓周建直覺得萬分恐懼且無比惡心。雖然他是于曉慧的爸爸，雖然周建直深深地愛著于曉慧，但周建直還是一次又一次在心中詛咒著于曉慧的爸爸，在周建直看來，于曉慧的爸爸是不是腐敗分子不知道，但他至少應(yīng)該是個民族敗類

3

周建直一直沒舍得玩于曉慧送的圍棋，一直把它細(xì)心地鎖在皮箱里。他本以為不久就會收到于曉慧從美國寄來的信，可一直沒有收到。直到周建直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市群眾藝術(shù)館，還經(jīng)常騎自行車回母校的收發(fā)室去查詢，試圖找到意外的收獲。

失去了與于曉慧的聯(lián)系后，周建直越來越珍愛于曉慧送的圍棋，就把圍棋鎖在辦公桌最牢固的抽屜里。想于曉慧的時候，周建直就把圍棋拿出來看上一會兒，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圍棋重新鎖起來。無論怎么說，這副圍棋都是于曉慧給周建直留下的最圣潔的回憶了，于曉慧給周建直這副圍棋時，她還是個千真萬確的純情少女。

后來，周建直有機會買了《圍棋入門》等書，閑得無聊時，幾次把圍棋拿出來，又幾次放回去了。周建直不是因為圍棋的質(zhì)地太優(yōu)良而不舍得玩，絕對是因為他不想讓于曉慧的圣潔禮物有半點損傷。

一晃兒，周建直到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五年了。于曉慧當(dāng)初在周建直蒙眬恍惚的狀態(tài)下說的那些話越來越清晰，周建直確實有了于曉慧預(yù)言的那種感覺。在市群眾藝術(shù)館，周建直從事的是群眾文化研究工作，而他從小學(xué)以來酷愛的卻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市群眾藝術(shù)館，評職稱晉級看的是本職工作的成果和工齡，雖然周建直擁有十幾篇省級報刊發(fā)表的文學(xué)作品，但到評職稱時不如市群眾藝術(shù)館內(nèi)部刊物《群眾文化》上發(fā)表的錯字連篇的所謂“論文”好使。周建直和許多沒有任何作品和業(yè)績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樣，工齡滿一年后自然過渡為初級，然后就是等著老同志退休……即使等來指標(biāo)，還得一半靠運氣一半靠人緣。所以，周建直那股想干番事業(yè)的勁頭就一天不如一天，總有一種力不從心的錯位感。

每天，周建直和幾位五十多歲的老同志一起坐班，尤其要和“久負(fù)盛名”的李主任坐班。一天天漫長的時光給了周建直足夠的觀察和感受老者的機會：蹣跚的步態(tài)，平緩的舉止，慢吞吞的言語……后來有一天，周建直突然覺得即使自己年輕也靠不過眼前這些龍鐘老者。像這樣一天天地靠，老人靠幾年退了，可周建直呢？周建直經(jīng)常有種不可名狀的窒息感，但他又無力改善自己的處境。

周建直所在的研究室除了一位教授級和三位副教授級的老者外，在周建直來之后又來了一位四十出頭的“工人老大哥”——老張。老張原是某企業(yè)的一般工人，可因為會說山東快書和蓮花落子當(dāng)上了企業(yè)的宣傳干事。后來，企業(yè)不太景氣，開不出工資，老張就通過什么人跟同樣不太景氣的劇團下鄉(xiāng)掙點兒辛苦錢。再后來，不知怎么的，他就調(diào)到市群眾藝術(shù)館的群眾文化研究室來了。老張對周建直極其熱情，又不失老大哥式的領(lǐng)導(dǎo)狀態(tài)。周建直能覺察到，老張時刻在期待幾位長者退休，期待著輪到他來當(dāng)那個科級主任……雖然老張自己也承認(rèn)，不論在文化上還是在能力上，都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科班出身的周建直（老張一向把有文憑的人稱作科班出身），但在當(dāng)主任這個問題上，他還是比周建直更有信心。周建直能隱隱約約地從老張那多多少少有些造作的笑容中讀到些什么，好像他時刻都在說：大哥不客氣啦，大哥不好意思啦……

在研究室，凡是出力氣的活兒都是由周建直來做，最后大家象征性地討論一下，成果就是大家的了。研究室曾經(jīng)編過一本大書，從審稿到校對，幾乎都是周建直一個人弄的。為此，周建直一年多沒搞他鐘愛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但周建直覺得這也值得，編書是算業(yè)績的，評職稱時用得上。然而結(jié)果卻和周建直的想象大不相同，書的策劃、主編、編委均無周建直的名字，而盡是些與編書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什么廳長什么局長什么主任的大名。周建直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他們已經(jīng)很有名，還要這些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的小名干啥呢？

周建直就去找李主任問怎么回事，李主任語重心長地說，你太年輕，又沒什么名氣，寫上去怕讀者不買賬的。周建直一氣之下又去找更上級的領(lǐng)導(dǎo)王館長講理。王館長嚴(yán)肅之余也會幽默，說，等你到你們李主任那個年紀(jì)，書的主編自然就是你了。年輕人，別著急，耐心等著，哪有不當(dāng)孫子先當(dāng)爺爺?shù)哪?？我這話說得到家不到家？也許因為屋里沒別人，王館長說完又滑稽地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狀。周建直心里雖窩著一股火，卻鈍針觸到濕棉花上的感覺。都說王館長工作有一套，果然名不虛傳。

4

如果那天周建直也去看電影的話，如果那天大老徐上廁所用的報紙上沒有中日圍棋擂臺賽的話，周建直也許至今還沒有玩那副圍棋的契機。

那天，工會出錢買票，市群眾藝術(shù)館全體員工都看愛國電影去了，平時就沒幾個人上班的市群眾藝術(shù)館的走廊就顯得更加清靜。大老徐平時就不拘小節(jié)，加上單位沒人，大老徐從廁所里拎著褲子出來，如入無人之境。用大老徐自己的話說，搞美術(shù)的都這熊樣。

大老徐是一邊系著褲子一邊推開周建直辦公室門的。操，中國隊主帥也輸了，全軍覆沒個球子了！大老徐說著把半張皺皺巴巴的報紙拍在周建直的桌面上，看，在這兒呢。

輸就輸唄，還總贏？周建直珍愛的是圍棋本身，而且僅僅是于曉慧送的這副。周建直對圍棋運動并不怎么在意。對報上有無中國的弱項——男足賽事，周建直還是比較關(guān)注的，至于中國的強項，圍棋和乒乓球、羽毛球等賽事嘛，周建直從來不太關(guān)注。尤其是圍棋比賽，周建直就更不喜歡看了。周建直的印象中，下圍棋的兩個人就像兩個備受煎熬的夢游者，神情愰惚不定，老半天下一個子，有時看上去又沒有什么目的性，看著著急。所以大老徐把報紙推到眼皮底下，周建直也不想看一個字。

嗯？這么好的電影都不去看，在這兒研究圍棋呢？棋力肯定能不錯呀！大老徐像突然發(fā)現(xiàn)周建直手中的圍棋，伸手摸起幾個子，哎？這還是上等貨呢，真人不露相，你小子行?。?/p>

周建直被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大老徐弄得不知所措，忙說，我可一點兒都不會，只是拿出來看看。

別扯了，你怎么能不會呢，圍棋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意兒。大老徐不信。

我真的不會。周建直說。

大老徐認(rèn)真地審視周建直老實的眼睛，又若有所思地仰了一會兒脖子，然后鄭重地說，你太該學(xué)圍棋了，任何一個人，不會下圍棋就不能算真正成熟，你還是會點兒吧？大老徐突然打住，再次將信將疑地看著周建直。

我確實不會。周建直也望著大老徐，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成熟來。大老徐的父親是退休老工人，大老徐雖中專文憑，但三十幾歲就謀到美術(shù)部主任的職務(wù)，這足以說明大老徐確實很成熟。

后來，大老徐終于相信了周建直的話，才坐了下來。圍棋好學(xué)，但下好了難。一會兒就能學(xué)會，來，我現(xiàn)在就教你。大老徐一向喜歡助人為樂。

于是，大老徐就從“金角銀邊草肚皮”開始教。大老徐把云子點得“啪啪”脆響，手感極強。大老徐講解得也極其耐心，大老徐說，你笨想，比如壘雞架或者搭狗窩，先有兩面墻靠著就省事多了，有一面靠著就比沒有強。下圍棋的道理也是一樣，跟壘雞架搭狗窩一個思路。大老徐又說，圍，你懂吧？就是圍上，你肯定懂。周建直說懂。哎，懂就好辦，圍棋圍棋就是個圍，圍棋好學(xué)。下圍棋就是你圍我，我圍你，最后誰占的地方多誰就贏了。來來來，咱倆下一盤，實戰(zhàn)中學(xué)得更快。大老徐隨手拽過一把椅子坐下，把裝有黑子的一盒推給周建直。這樣，周建直和大老徐就下起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盤圍棋。周建直有些不相信，一直覺得是世界上最高深莫測的游戲怎么就這么簡單地開始了呢？

周建直不知道他的生活到底是從哪天開始變得沒有意思的?？傊?，周建直的生活早已經(jīng)變得沒意思了。有了圍棋玩以后，周建直沒意思的生活就有了些許改善。每天下班后，周建直總能和大老徐下兩盤棋。雖然最初大老徐總是輕松地贏下周建直，但周建直覺得比以往那些沒有輸贏的平淡日子好多了。

關(guān)于如何做兩個眼求活的問題，大老徐費了很大勁也沒能讓周建直明白透徹。有時，大老徐自己也搞不準(zhǔn)是真眼還是假眼，常撓著頭皮左右端詳，嗯，這回好像活了吧？活了。后來，當(dāng)周建直明白一點兒時就常能意外而驚喜地發(fā)現(xiàn)大老徐的假眼，有時就出其不意地提掉大老徐一大塊白棋。大老徐就極惋惜極沮喪地說，圍棋好就好在變化莫測，當(dāng)初看著是我的，最后真不一定是誰的……

三個月的時候，周建直就偶爾能贏大老徐一盤了。這時周建直才知道，大老徐當(dāng)初教他下棋時的圍棋知識是多么有限。漸漸地，周建直覺得他和大老徐也許是全世界所有下圍棋的人中最可笑的一對兒了，他們的圍棋水平和所用圍棋的質(zhì)量反差太大了。

周建直和大老徐每盤棋要下大約一個小時。但實際用來走棋的時間并不是這么長。為了使圍棋下得很像印象中的圍棋，大老徐總是故意拖時間，總要在下棋時不厭其煩地講些與棋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事情。

當(dāng)周建直的三顆黑子打吃大老徐的一個白子時，大老徐高高舉著棋子遲遲不落，頗有感慨地叨咕，圍棋太深奧了，太像生活了。看來這步棋是非退不可了，退一步萬事平安哪。前些年我跟領(lǐng)導(dǎo)過不去，后來想開了，跟他們吵吵個啥，五十多歲的人，幾年就退了，咱忍幾年能咋的？當(dāng)初不給我房子，不讓我當(dāng)主任，現(xiàn)在不是啥都有了嗎？建直，徐哥跟你說，這圍棋啊太像生活了，生活和圍棋可太像了，你就好好學(xué)吧……讓你在哪兒待著，你就得在哪好好待著，哪個位置重要，哪個位置不重要，真不一定啊……大老徐終于在他舉累說煩之后將逃跑的棋子瀟灑地點在棋盤上。

周建直沒出聲，接著追了一步。此時，周建直的心情又有些閑散。

棋就不能這么走啦！你追，也殺不死我呀。建直，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去占那些更大的地場，要看整個棋盤，哪兒空間大往哪兒下才對路子。你看，這兒就不錯。大老徐在左邊的空白處放下一個白子，旋即又拿了起來，說，如果我不放這兒，而是你先我一步放這兒，局面就大不相同了。但我已經(jīng)放這兒了，你只能想辦法到別的地方占地場去啦。說著，大老徐重新鄭重其事地把那個白子清脆地按在那里。別著急，一流高手一盤棋能下一天呢。大老徐好像是怕周建直不耐煩，又補充一句。

如果換個人，也許早就不容忍大老徐這種每走必解釋的棋風(fēng)了。大老徐一定認(rèn)為周建直這個人挺憨厚、挺老實。其實，周建直能如此耐心地陪著大老徐以這種方式下棋，更多的是圍棋本身對周建直的慰藉。別說時常還能下一個子，就是一個子也不下，只是周建直一個人坐在桌旁閑擺弄，他也可以堅持一兩個小時的。這副圍棋可是于曉慧送的，周建直看到棋子就像看到于曉慧那黑白分明、溫柔多情的眼睛。大老徐叨咕時，周建直也沒咋細(xì)聽，更多的時候是在回憶從前和于曉慧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5

大老徐每次下完棋就匆忙穿大衣、裝兜子、找車鑰匙……說得趕緊回家看兒子寫作業(yè)，不然，老婆發(fā)起火來再就別想下圍棋了。大老徐臨走時也不忘擠時間叨咕幾句與圍棋有關(guān)的歷史備忘錄之類的話。這次大老徐說，圍棋能使人學(xué)會臨危不亂，我要是不會下圍棋，根本對付不了我的老婆。陳毅元帥就會下圍棋，你看當(dāng)年那兵給你用的。建直，聽徐哥的沒錯，圍棋是高智商人玩的游戲，玩吧，啥事也不耽誤。大老徐意猶未盡地連跑帶顛下樓了……

大老徐走后，周建直又獨自坐著看了一會兒圍棋，然后才小心地把圍棋鎖了起來。市群眾藝術(shù)館沒有單身宿舍，周建直就住在辦公室里。大家下班后，所有的時間就都屬于周建直了，這使周建直時常覺得時間浩蕩地圍困著他。周建直記得前些年上大學(xué)時，時間總像躲著他；而現(xiàn)在他卻被時間逼得直想靠墻。年輕人，有這么多時間，干點兒啥多好??！可周建直卻覺得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似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沒意思中度過的。

周建直又想起于曉慧臨走時說的那些話，想起于曉慧。于曉慧還能如從前一樣在國外被男孩子約著滿大街走嗎？還是在家把小提琴調(diào)好弦，拉她最喜歡的《梁祝》？周建直的想象也許遠(yuǎn)沒有于曉慧的實際生活那么美妙而生動，周建直只會以歷史的思路去想象于曉慧。

周建直一陣陣感到自己就要被什么東西吞噬，而自己又毫無力量去抗?fàn)?。就算于曉慧?dāng)初愛自己，現(xiàn)在也不會愛了。周建直當(dāng)初那不可一世的奮爭狀態(tài)什么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那時，周建直的生活是那樣充實那樣緊湊，連和于曉慧一起學(xué)圍棋的時間都未曾擠出來。于曉慧也許就是覺得自己將來能有點出息才沒去計較一個城市女孩應(yīng)該計較的那些事吧？可是于曉慧，你為什么要在與我分別之前送我一副圍棋呢？在我們都對圍棋一無所知的時候。難道僅僅是因為圍棋很珍貴嗎？還是因為它太像生活？可生活本身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呀……

6

國慶節(jié)前一天，剩五分鐘就下班了，王館長急匆匆地來到周建直的辦公室。周建直和大老徐剛剛鋪上棋盤，一個棋子還沒來得及下，見王館長進來，兩個人就都僵在那里。周建直和大老徐萬萬沒想到王館長這個時候能進來。

王館長在屋里走了一圈，表情非常嚴(yán)肅，沒下班就玩，這哪行呢？

周建直和大老徐就一副尷尬的表情，要把圍棋收了起來。

既然都鋪上了，也就別收了。王館長又笑容可掬起來，年輕人，都是愿意玩的，以后再玩可得等到下班，這影響多不好。今天就這么著吧。

周建直和大老徐就都覺得王館長這人還行，平時雖嚴(yán)厲，但私下還是挺通情達理的。兩個人就都很感謝領(lǐng)導(dǎo)，就懷著被原諒的心情下起棋來。

王館長還和藹可親地站在桌旁看著。見周建直很隨便地按上一個黑子，還半開玩笑地問了句，會不會下呀，‘啪’是一個，我看電視上走一個可想半天呢。

為了配合領(lǐng)導(dǎo)，大老徐故意煞有介事地舉著白棋繞來繞去尋找最佳位置，此時王館長恰到好處地布置給周建直一項工作任務(wù)，對了，小周，有項工作得落實給你。國慶節(jié)后文化局要召開直屬單位工作總結(jié)報告會，得把我們單位一年來取得的成績攏一攏在會上談?wù)劇Ｎ铱催@樣吧，今天你盡情地玩，玩到幾點我都允許。明天、后天休息，擠出點兒時間來，趕個萬八千字的稿子就行。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生，這也可以說是檢驗水平的時候，我看沒問題。給，這是咱們單位一年來的工作材料。這時，周建直才注意到，王館長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里掐著一個鼓鼓的文件袋呢。

王館長把文件袋放在周建直的桌子上，你們玩吧，我得走了。不過得注意，以后再也不能下班前就玩。尤其是老徐，還主任呢。王館長半嚴(yán)肅不嚴(yán)肅地出去了。

大老徐伸了一下舌頭，暗作苦相。確認(rèn)王館長走遠(yuǎn)后，大老徐說，你徐哥要是不會下圍棋，今天非得和王館長頂嘴不可，那可就壞了……

既然是領(lǐng)導(dǎo)落實工作，周建直又有什么可說的呢？周建直只是覺得王館長應(yīng)該配個秘書才是。周建直最討厭被人家抓住寫材料這類事。這段時間，周建直連平生酷愛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不搞了，何況是替人家寫這種頭疼的工作總結(jié)？但周建直又實在不想讓人說沒水平。起碼，周建直不想給中文系大學(xué)生丟面子，更不想給自己的母校抹黑。

10月1日同學(xué)結(jié)婚，10月2日又幫大老徐搬家，看來王館長要的工作總結(jié)必須一個晚上拿出來了。整整一夜，周建直都在翻那些亂七八糟的材料。周建直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于曉慧，于曉慧一直在跟周建直說那天在咖啡屋里說的話。于曉慧的話致使周建直一直不能將雜亂的材料理出頭緒。直到天亮，周建直才前言不搭后語寫了十幾頁文字。連周建直自己都覺得驢唇不對馬嘴，王館長能看明白就怪了。周建直自己也說不清這次怎么這樣無能，難道就把這十幾頁不知所云的文字交給王館長，讓王館長罵某某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啥也不是？

我沒寫。對！我沒寫不能說我沒水平吧？在樓下食堂吃早飯時，周建直惡心地下定決心。

國慶節(jié)后一上班，王館長就找周建直要工作總結(jié)。在走廊里，王館長臉上的笑容瞬間轉(zhuǎn)化為怒容的全部過程和每個細(xì)節(jié)周建直都看得清清楚楚。周建直只好連聲說，對不起了，王館長！王館長，實在對不起了，王館長……回到辦公室的王館長還是氣得把桌子拍得山響，這咋行呢？安排的工作都完不成，現(xiàn)在這年輕人可真夠嗆！

王館長那天的匯報肯定也應(yīng)付過去了，因為那天王館長開完會還拎回個大獎狀。不過，周建直覺得王館長肯定恨透了他，王館長以后肯定不會再求他辦什么事了。

然而，事后王館長對周建直的態(tài)度一點也沒像周建直想象的那樣，和以往沒什么不同。有時，王館長還故意和周建直開句玩笑。王館長的寬宏大量使周建直反倒覺得自己像個小人，大有對不住王館長之感。這件事的發(fā)生，竟使周建直對本職工作的態(tài)度日漸認(rèn)真起來。全市第十次群眾文化研討會定于年底召開，周建直覺得應(yīng)該認(rèn)真地寫篇論文才是。

正好大老徐到南方出差去了，周建直就有一個多月沒再玩圍棋。周建直一度把圍棋鎖了起來，專心搜集資料，閱讀參考書。王館長幾次推門進來都趕上周建直極認(rèn)真地寫著論文。有一次，王館長還類似表揚地說了句，這么的還差不多。

可是，當(dāng)論文寫作進入尾聲時，周建直又不可抗拒地想起了于曉慧，不可抗拒地拿出于曉慧送的圍棋。足足看了半個小時，周建直才從對于曉慧的思念中掙脫出來。周建直匆忙拿起筆來，要寫下來之不易的精彩思路。

咣當(dāng)一聲，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王館長極嚴(yán)肅地站在門口說，周建直！我看你半天了，上班時間不能玩！我三令五申，怎么就不聽呢？沒人陪你玩，還自己玩上了，這可太不像話了！

周建直被王館長的突然到來嚇了一跳，慌忙解釋，我沒玩，我真的沒玩呀。

怎么能當(dāng)面說謊呢？年輕輕的，別嘴硬，現(xiàn)在這大學(xué)生怎么這個素質(zhì)呢？王館長臉都?xì)馇嗔恕?/p>

直到這時，周建直才發(fā)現(xiàn)，他左胳膊正搭在棋盒上，左手里正捏著一個黑棋子。右手握著鋼筆的周建直真的不知道他左手還捏著一個棋子。但周建直敢發(fā)誓，他絕對沒玩，他甚至連想都不想了，他確確實實在構(gòu)思論文的最后部分。望著王館長制止犯罪一樣的神情，周建直涌上一股無名之火，我就玩了，能咋的吧？

就沖你這話，我非嚴(yán)肅處理不可。我就不信我這一館之長治不了你。王館長也被周建直激怒了似的，他走過去抓起周建直桌上的兩個圍棋盒子就從窗口扔了出去。

周建直無論如何沒想到王館長會如此干脆、如此果斷地這樣處理一副珍貴的圍棋，他不顧一切地向窗口撲去。王館長以為周建直要沖撞他，還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周建直正好看到兩盒圍棋從十層樓上摔到堅硬的柏油馬路上最后那一瞬，周建直看到了一黑一白兩朵極其悲慘的云子小花……那是經(jīng)過劇烈撞擊后怒放的花朵！

王館長，我日你八輩祖宗！周建直出離憤怒，一股腦兒將桌上的論文草稿、鋼筆、墨水、煙灰缸之類的東西全部拋到地板上，然后，不顧一切地向樓下奔去……

周建直滿大街找他的棋子，可是，它們不是化為碎片就是滾進下水道。周建直找了好久，僅僅找到殘缺不全的二十三個半棋子和一些稍大一些的碎渣……

7

大老徐出差回來，得知發(fā)生的事后，不再張羅玩圍棋。周建直也不再有寫論文的心情，更加有無所事事的感覺。

大老徐不知是真心安慰，還是順著周建直的壞心情，說，要不我也不打算再玩圍棋了，那東西好是好，就是太費時間。咱自己舍不得摔，王館長給摔了正好。這就叫壞事變好事，咱們這回可以少浪費些時間干點兒正事兒了。你看，前幾天沒下棋我就構(gòu)思出一幅相當(dāng)棒的油畫。大老徐竟越說越興奮。周建直苦笑了一下，啥也不想說。

大老徐又說，咱們年輕，總有出頭的時候。別看現(xiàn)在不行，以后總有行的那天。我把我的油畫畫好，你把你的文章寫好，這才是正路子！別的呀，都白扯。建直啊，徐哥不瞞你說，這年頭兒誰輕易拿誰當(dāng)回事兒呀，無非是咱們自己挺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罷了。每個人不都是和隨手點下的棋子一個樣嘛，不都是掙扎著活嗎？

要是一般的圍棋也就算了。過了老半天，周建直說。

什么事都想開點兒，男子漢，沒啥大不了的，再好，不也就是一副圍棋嗎？大老徐說著拉住周建直的手，咱哥兒倆好久沒喝酒了，走，中午我請你去狗肉館。

下午回來，周建直借著酒勁兒終于把他和于曉慧的事以及他的圍棋詳細(xì)地講給了大老徐。大老徐有很長一段時間直直地盯住周建直桌上那二十三個半圍棋子。后來，大老徐眨巴著眼睛好像要哭了似的說，這樣難得的禮物怎么能隨隨便便就玩了呢？當(dāng)初要知道，哥是無論如何不會動的。大老徐一副非常自責(zé)的樣子。

直到周建直連說無所謂，大老徐難民似的表情才收斂一些。過了一會兒，大老徐仍很動情地說，建直，你不說徐哥還不知道，徐哥現(xiàn)在覺得忒羨慕你了，你活得挺浪漫??！你徐哥從來就沒嘗過那種貨真價實的浪漫滋味兒，這對一個四十多歲的搞藝術(shù)的男人來說不是一種巨大的缺陷嗎？大老徐好像還要講講他和他老婆之間的平淡故事，咽了幾口唾沫又不知從哪兒說起似的。

這時，王館長推門進來了。小周啊，不生我的氣了吧？那天是我的工作方法不當(dāng)，我做自我批評。別介意，給，這是我賠你的圍棋。天子犯法，與民同罪嘛。說著，王館長把兩盒嶄新的圍棋放在周建直的桌角上。王館長還友好地拍拍周建直的肩膀，年輕時候，都有過，哈哈哈……

大老徐干咳一聲出去了，把門帶得很響。

王館長臉沉了一下，馬上又恢復(fù)正常。王館長拐彎抹角地說出這圍棋是街面上最好的，暗示周建直不吃虧后，領(lǐng)導(dǎo)視察完工作一樣向門外踱去。

周建直望著桌上兩個包裝華麗的圍棋盒子，覺得那根本不是什么圍棋，周建直覺得自己失去的也不是什么圍棋……

8

星期天，周建直獨自在街上散步時偶然碰上了于曉慧的母親。當(dāng)初于曉慧的母親待周建直還是不錯的，她并不反對周建直和于曉慧相處，但她說了不算。

于曉慧的母親看到周建直后顯得極不自然。如果不是他們的眼睛都已來不及回避的話，于曉慧的母親肯定要裝著沒看著與周建直擦肩而過的。周建直也是在意識到不得不打招呼后才搶先稱呼了趙姨。

這不是建直嗎？我都有些不敢認(rèn)了。幾年不見，都成大人了。趙姨似乎要盡量表現(xiàn)出從前的自然來。

我也有些認(rèn)不出趙姨了。周建直尷尬地說。

挺好的？趙姨問得很概括。

挺好的。周建直也只能含糊地回答趙姨。周建直想，自己又能說什么呢？趙姨問話本身不過是禮節(jié)上的，和一些人見面問“吃了嗎”一回事，你可以隨便回答“吃了”或者“沒吃”，都無所謂。

在趙姨就要告辭的時候，周建直還是沒能忍住，問了一句，于曉慧現(xiàn)在還好嗎？

好，好。趙姨平平淡淡地說。趙姨說完這話后發(fā)現(xiàn)了周建直急切詢問的眼神，才又不很生動地補充道，嗯，也結(jié)婚了，兩個月前生了個大兒子。趙姨也許覺得她說完了周建直要了解的一切，像怕傷害周建直似的笑了笑，匆匆走了。有空兒去玩噢。趙姨最后這句話是回過頭說的。

周建直覺得趙姨按理說應(yīng)該問問他是否也結(jié)婚了也生子了再走，趙姨不該走得這么匆忙?？墒勤w姨幾乎什么也沒問就匆匆地走了……

周建直從頭到腳過電一樣猛烈地抖了一陣，一種說不清的苦難在心中涌動。畢業(yè)五年了，條件再差的同學(xué)也都先后結(jié)婚了，周建直卻一直連對象也沒有。他似乎一直企圖再找到一個和于曉慧一樣的女孩，可是整個城市和周建直到過的另外一些地方都不再出現(xiàn)另一個于曉慧。這么多年來，只有于曉慧送的圍棋時常勾起周建直一些美好的記憶。

歸途中，周建直穿越那個廢棄的公園時，又很巧地碰上了王館長。周建直當(dāng)時沒去考慮與王館長同行的那個女人是誰，只是覺得王館長能很甜蜜地和愛人在一起比周建直孤孤單單一個人好多了。直到后來有一天王館長的女人有急事來單位找他時，周建直才知道那天王館長不是和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明白了王館長不計前嫌寬宏大量對自己越來越客氣的真正原因。

為了不再給王館長造成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壓力，不久，周建直就離開了市群眾藝術(shù)館。周建直到一個私家偵探公司干起了他從來沒想干的工作。其實，周建直并不覺得王館長怎么的，只是王館長把那事看得過重了。周建直覺得那事很正常，關(guān)鍵在于王館長是否擁有一種真愛的感覺。倘若王館長能把人們安排得很妥當(dāng)，也是相當(dāng)不錯的事。

有一天，周建直在公司值班，閑著沒事，就想起了市群眾藝術(shù)館。周建直就給大老徐打了個電話，當(dāng)周建直客氣地叫徐主任時，大老徐忙解釋說他早已經(jīng)不是主任了。

市群眾藝術(shù)館總是人往高處走，你怎么走下坡路了？周建直感到很意外。

大老徐有些沮喪地說，王館長說他工作干得水，還不是因為那天摔了門？大老徐說他還是不夠成熟，遇事不夠冷靜……

周建直就又想起了那副云子圍棋，想起了那一黑一白兩個飛濺的花朵。

9

以后的日子，周建直再也沒有玩過一次圍棋。但圍棋卻以另一種方式在周建直的心中不斷深奧。每每失眠時，仰望夜空，周建直便覺得那是一方巨大無比的圍棋盤，蕓蕓眾星如顆顆黑白分明的棋子，占據(jù)著各自顯要或不顯要的位置……

周建直常想，那些黑白分明的小石頭本不該以那種方式怒放的，它們本應(yīng)有著屬于自己的點位。真的，那些點位上的棋子本該無比圣潔，白的圣潔，黑的也圣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