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
下午時分,夕陽西下。我在悠長而古老的北大街走著,腳下的水泥地雖已取代了往日的青石板,但我走在上面卻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沿河的這段路平時有不少行人來往,如今卻只有我一個人。遠處傳來推土機的轟鳴,夾雜著房屋倒塌的巨大聲響。很快一片殘墻碎瓦,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頓感一種寂寥和失落。抬起頭望了望這窄長的河堤上的天空,忽然回想起小時候見過的燦若星辰的夜空。一顆顆星星綴在墨藍的天幕上,是那么近,仿佛隨手可摘。
那是何時、何地、何年?
在家鄉(xiāng)的夏夜,童年的舊夢里,我扎著牛角辮穿著開襠褲,躺在藤椅上,母親打著蒲扇,在祖屋前,我與街上的小伙伴一起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聽著母親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墜入甜美的夢鄉(xiāng)。童年的記憶猶如一幅五彩繽紛的水彩畫,雖然塵封已久,待我拭去塵埃后,一切都恍如昨日。
北大街的歷史很長,有400 多年的歷史,街很窄,兩旁的屋檐幾乎相觸。它和西大街即西門,都是海鹽縣城最繁華的兩條街。北大街僅醬園就有好幾家,至今還有以醬園稱謂的弄堂。這里的白墻黛瓦的老房子,大都斑駁不已,估計都有百年歷史。
我家在北大街上岸,門牌是157 號。與鄰為界的邊界上,立有一塊刻著“王界”兩字的石碑。我家也是座老房子,與整條街上的老房子格局差不多,灰黑的屋頂,白色的屋墻,兩層的樓房。瓦上長著開滿黃花的瓦楞草。樓房后面還有廳堂,中間有一院落。打開后院門,便是我家的自留地。院子很大,大小不一的磚塊壘成了院墻。我母親每年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在地里種著玉米、青菜之類的莊稼。四周散落地種著十幾棵苦楝樹、槐樹和香樟樹。
父親告訴我,這幢老屋是祖上傳下來的,但究竟是爺爺?shù)臓敔敚€是爺爺?shù)奶珷敔攤飨聛淼?,他也說不清楚。這讓我對我祖上產(chǎn)生了不少聯(lián)想,他們不僅會賺錢,且懂聚財,把房子蓋起來,福蔭著子孫。我有時候想,他們究竟都長啥模樣呢?他們?yōu)槭裁床涣粝乱粡埌霃埉嬒?,讓我們后代好懷念他們。我常坐在自家門檻上仰望蒼穹。天,只有尺把闊,這使我有一種很壓抑的感覺,我無數(shù)次的幻想,夢想著有一天能離開這地方,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我站在家門口,可以望到一條護城河緩緩流過,這條河流經(jīng)海鹽,聯(lián)通著上海、杭州、北京,與大運河接壤。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有個渡口,??恐凰宜邑洿Π?,是一望無垠的田野,幾幢民居聳立在遠處。黃昏的河面上,點點星火,燎原似的跳躍著。黑夜如河水包圍了整條街。汽笛傳來,深邃而又悠遠,北大街顯得更加變幻莫測。
老屋西邊的房間,是我父母的婚房,墻上曾掛過他倆的結(jié)婚照。那時,父親還在上海做事,照片上兩人看上去很恩愛。這幅照片至今仍由母親珍藏著。母親說,生我哥哥時,她痛了一天一夜,這種疼痛讓她感到生不如死的同時,也倍感第一次做母親的幸福。之后,我和弟弟也相繼在這老房子里出生。
父親從上?;氐嚼霞摇]有了工作,他以喝酒、看書打發(fā)時光。母親為了養(yǎng)家,白天外出打工,晚上就著煤油燈給一家人縫補衣服、做鞋,還給別人織毛衣、洗衣服來補貼家用。我體弱多病,又遇上三年自然災(zāi)害,餓得白天黑夜哭鬧,弄得整條街上的人都覺得心煩,對鄰開酒店的胡老板更火冒三丈,不時用拐杖將自家的樓板敲得咚咚響,以示抗議。
父親不是不肯做事,只是他老是眼高手低,通常在一個單位干不了半年,有時是別人辭退他,有時是他炒了人家的魷魚。原因大都是因為他愛喝酒。他不喝酒時,干起活來比任何人都靈光,喝多了就盡誤事。
母親為他開了家書店,覺得這比較符合他的性情。他喜歡看書,不愛做事??纯磿?,喝喝老酒,既可以貼補家用,也可以隨了他的性子。店初開時,他每天一大早把門板卸下來,擱在門檻上當(dāng)?shù)首?。我與前來看書的孩子一起坐在上面,埋頭翻閱著自己喜歡的小人書。盡管父親大部分時間守在這家書店,但來看書的人并不多,每天三三兩兩,有時甚至一天也等不到一個顧客。寒暑假期會好一些,那些放了假的孩子結(jié)伴而來。他們花上兩分錢,借上一本小人書,同來的伙伴就一起看。父親心情好時,也不計較,遇上心情不好,他就會從第二個孩子手里奪過書說:“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迸錾弦惶鞗]生意,一分錢看兩本書,他也借,自嘲說:“就當(dāng)是白看,做好事?!?/p>
我是女孩,父親不看好我。說家里的兔子都比我強,懂得什么草好吃,什么草不能吃,不像我餓極時,逮到什么吃什么,完全不知道羞恥。臨了,他會加上一句:你要是男孩多好。
母親生下弟弟后,生活的壓力,讓我父母的矛盾越發(fā)加劇。父親酒喝得更兇,喝了酒,醉了就動手打人。終于有一天,他一聲“滾”字,將我和母親趕出了家門。
我再次回到北大街的祖屋,是得知我家被火燒的消息。
一進屋,我就往樓上奔,朝弟弟臥室跑,不見有人,就直奔父親的房間。一進門,看見弟弟趴在父親的床沿上睡著了。而父親卻半醉不醒,頭歪著靠著墻,打著呼嚕呼呼大睡。床上地板上全是水,被水澆過的被子濕淋淋的,一半蓋在他身上,一半拖在地上。我沖到床前,他突然醒了,睜開眼睛說:“你來了?!笨跉馄届o得好像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里。
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了,他面部浮腫,皮膚灰暗,頭發(fā)稀松,兩眼無光。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往日父親是那么風(fēng)流倜儻。是母親和我的出走,給他帶來的打擊。他出于無奈幫人拉貨,風(fēng)里來雨里去變成了連我也幾乎認不出他的模樣。我對眼前的父親,說不出是同情、是憐憫、是不屑一顧、還是什么。他勉強睜著平時布滿紅絲的眼睛,目光散淡地游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警惕地注視了我一會兒,他對我的厭惡并沒有消失,而我同樣仍不喜歡他身上的酒味。
看著他醉醺醺的樣子,我沒好氣地說:“那你睡吧,我走了?!?/p>
“走,走,你們都走吧,留我一人在這兒,總有一天我被火燒死,連同這幾間屋子?!彼恼Z氣由低到高,由高到低,最后變成了嗚咽。我走出家門時,突然感到一陣胸悶,伴著陣陣隱痛,淚水莫名其妙地往外涌。
幾年后的一天,父親突然找到我,說:“你哥哥想將這祖屋賣了,讓我到他想買的新房里住,你看好不好?”他征詢我的意見,我不感到驚訝,盡管在他眼里我是個不聽話的女孩,時常與他的看法相左,但父親有事常常與我商量,他對我一邊是“恨之入骨”,一邊卻是言聽計從。
“不能賣,賣了,你那脾氣,住哥哥家怎么行?喝酒吵架,嫂子攆你走,你住哪兒?不是我不留你,你跟母親是冤家,就算我留你,你又跟母親吵?!蔽覍捨克骸敖鸶C銀窩不如自家草窩。這祖屋是你的,你在那兒住,沒人敢把你怎么樣?!?/p>
父親聽后,露出一口黑黃的牙笑了,說:“還就你為我著想?!?/p>
這期間,父親上我這來,間或母親、他與我一起吃飯,他在飯桌上也會罵罵娘,但我的父母始終是分居,卻沒有離婚。
我為人妻為人母后,時常想起在北大街的老屋,在院子里種菜、挖蚯蚓、與哥哥和弟弟嬉笑打鬧,父親將我呼來喚去給他買酒,遞酒瓶。自從那年我和母親離家出走后,我偶爾回過祖屋,但都如候鳥南飛,不知歸期。
一天下午,祖屋的一位鄰居突然跑來我單位,說:“你父親去世了?!蔽亿s緊跑步到祖屋,進了門,整座老屋黑漆漆的。我走到父親的床前。父親的臉色異常蒼白。他側(cè)著頭,左臉緊貼著枕頭,嘴角流出的一絲垂涎落在枕上。一條打滿布丁的薄被蓋在他身上,脖子下端的一角掀開,露出一截洗得發(fā)黃的白襯衣。他顯得那么衰弱,完全沒了往日的強悍。我感到心酸,我一下?lián)湓谒砩?,嘴里想喊,卻怎么也喊不出來。我的嗓子突然變得沙啞,在路上心中不斷呼喊的“爸爸”,這時候一句都沒能喊出來。
我坐在床沿前,凝視著那張臉。我不記得有多久沒有與他挨得這么近了,更沒有如此平等地互相看著。我是他女兒,但他從沒有正眼瞧過我,我在他眼里根本不如一棵草。因為他打罵母親,我怕她也不想見他,我們好像總在回避著對方。似乎唯有漠視,才能夠感到活在彼此的心中。
然而,我又似乎覺得不全是這樣。
那年我五歲。在祖屋外面的客廳,父親在自己開的小書店里忙活。我跑過去,纏著他要糖吃,父親隨手拿起一本小人書,往我手里一塞,自己忙著招呼顧客去了。正是他這一塞,讓我接觸到了書。從此,我對書的喜愛,一發(fā)不可收,以至長大后,我一直以書為伴。父親雖然瞧不起我,但他對我的領(lǐng)悟力卻感到驚奇,說我做的事,沒讓他入眼的,但對書的理解和喜愛,他卻很欣賞。所以,他喜歡跟我講故事,講時先咪一口老酒,說著說著,就再咪一口,講到得意之處,就伸手將酒杯遞到我的嘴邊說:“你也來一口?!蔽疫@時竟不顧酒辣,閉著眼睛,“咪”上一口,老酒的勁道,讓我胸前火燒一樣,我趕緊像他一樣,夾起一粒蠶豆扔進嘴里,繼續(xù)聽他講故事。
他講得最多的是三國演義,在他看來《紅樓夢》中林黛玉是悲劇性人物。他要讓我懂得人世間的分分合合,才能在人世間站住腳。他說這話時,他覺得我是能聽懂的。其實我聽得懵懵懂懂,記得最牢的是那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蔽野l(fā)現(xiàn)這句話,他只跟我講,從不對哥哥和弟弟講。我曾好奇地問他,他說:“他們不是我?!闭f到這里時,他眼里透著一種少有的溫情,這讓我切實地感到溫暖。但是,這樣的時光沒延續(xù)多久,他認為是我的八字沖了他,讓他過得生不如死,罵我,早知如此,我一生下來就應(yīng)把我扼死在馬桶里。還怪母親怎會生出這樣一個不爭氣的東西。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躲到一邊,咬著指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他。
打那以后,我便喜歡上了《紅樓夢》,賈寶玉身披斗篷出走時,那個落得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場景,留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我這樣做就是為了跟父親斗。
兩樓兩底的老宅,快被黑暗吞沒,我打開電燈,一盞不大的燈,將整座屋子照得似明似暗,猶如鬼一般的眼睛。
整座老屋就剩下他和我了。
他被死亡吞沒,我在被他吞沒。
此刻我感到必須為他做點什么。我決定為他擦洗身子,剛才鄰居準備給他擦洗,卻被他冰冷的身子嚇跑了。
我不知道他離世的時間,雖說他有三個子女,但不管與他親近的和不親近的,死時都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死亡的路一定充滿黑暗。我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眼睛,但不管我怎么撫摸都沒能將他微睜的眼睛合上。
我擦干凈他的臉,看了看他,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父親并沒有像我之前看到的那般兇惡。此刻,他那張白中帶黃的臉,變得異常純凈,散發(fā)著一種神圣般的光澤,他清瘦的臉面,重新露出消失了很久,少有的書卷氣,顯得那么儒雅。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沒有這樣好看過,我忍不住用手去摸他的臉,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父親離世后。哥哥與弟弟倆人私自分了祖屋。母親雖說是第一繼承人,但她沒有因此得到一平方米,為此,她也曾問我:“為什么,我在這屋里生了三個孩子,卻不能得到一平方米?”而我雖是我父親的女兒,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也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留下的一份屬于我的遺產(chǎn)份額。這讓我想起賈寶玉身披斗篷出走時,那個落得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場景。
我與母親幾經(jīng)遷徙,偶爾也會到祖屋來看看,每次當(dāng)我趴在門縫里往里瞅時,眼前總是晃動著父親的身影。好幾次,我下意識地呼喚他,心中卻涌起一陣空落與茫然。即將被拆掉的祖屋,早已摘除了門牌,很快將成為一堆廢墟。這里雖然是我的家,但已不再是我的家。茶猶溫?zé)幔艘焉⒈M。
我走在熱鬧的街道上,路上行人來來往往,但我卻只覺著他們的喧囂,這巨大的繁華表象下,卻只有一副蟲蛀的空殼。天色灰蒙,星光黯淡,我再也找不到那顆屬于我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