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心怡
纏足,要求女性從幼時起用布帛纏裹雙腳,使腳變成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從五代起,這一現(xiàn)象在中國持續(xù)了一千多年,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束縛女性的陋習。馮驥才的《三寸金蓮》以小腳女人戈香蓮由纏足受迫者轉(zhuǎn)向自愿者甚至是壓迫者的一生為線索,展現(xiàn)了在纏足陋習日益式微的環(huán)境下三代女性的不同生存處境。
一、作為鞏固者的第一代
小說前十二回發(fā)生的時間是清末,作者從“蓮癖”的視角對“纏足文化”進行了詳細的描寫。文中大量列舉了纏腳、養(yǎng)腳、評腳、賞腳、玩腳、賽腳的知識,曾被稱為“文化論文”。在這一時期,作者塑造了以戈奶奶和潘媽為代表的第一代女性形象。她們代表著纏足陋習存在一千多年來中國古代女性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
在古代,小腳是女性美的重要標志。女人的腳越小越有可能贏得社會的認可、男人的歡心和同性的羨慕。雖然纏足對女性的身體傷害極大,但是為了女子日后的發(fā)展,大人們總是不顧孩子的眼淚與反抗,為之纏足,并將這一病態(tài)的審美觀傳遞給年幼的孩子們。
在香蓮即將嫁入佟家時,奶奶流淚對她說:“那次裹腳,你恨奶奶!這是你娘死時囑咐我的,裹不好腳,她的魂要來找我……”奶奶不顧香蓮的哭鬧,狠心為其纏足,正因為深知社會對女性纏足的看重。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這一畸形的、變態(tài)的陋習被奉為金科玉律。女人們?yōu)榱双@得認可,心甘情愿自縛。作為纏足受害者的上一代也成為纏足的推動者,使這一陋習延續(xù)至下一代。
除了肉體上的束縛,在纏足風氣的影響下,女性自身也產(chǎn)生了“小腳情結”。小說中,潘媽救下因賽腳失敗而欲尋死的香蓮,并將所有關于小腳的知識傾囊相授。這一行為,與其說是愛人,不如說是愛腳。兩人本在小腳上處于競爭關系,但正是因為對小腳的執(zhí)著,不愿自己死后使裹腳的本領失傳,潘媽才選擇救香蓮。此外,一直以孫女小腳為榮的戈奶奶在得知香蓮輸?shù)糍惸_會后,直接一命嗚呼。這里用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了古代女性對小腳的重視。對她們而言,男人對自己小腳的認可便是人生的信仰與精神支撐,一旦這個信仰被打破,其構建的精神世界便也在瞬間崩塌。
二、作為犧牲者的第二代
清末至民國初,戈香蓮、佟月桂作為小說中的第二代女性形象代表,處在新舊思想交替碰撞的時代。在新的社會話語下,與其相似的眾多帶有舊陋習痕跡的落后女性,終將被社會淘汰,成為時代變革的犧牲品。
香蓮早年所處的社會仍以小腳為美。兒時的她并不能真正理解奶奶對其進行的纏足行為,并試圖反抗。但是,長大后,她因腳嫁入豪門。在佟家的生活遭遇,特別是兩次“賽腳”使她認識就到小腳的重要性。小腳能使她獲得公公的寵愛,也直接決定著她在佟家的地位。第二次纏足,香蓮不僅纏出了有神韻的小腳,也纏就了如小腳一般的畸形心態(tài)。本來反對纏足的她為了生存地位不斷妥協(xié),最終完全依賴于小腳。
然而,進入近代,隨著西方先進科學技術與思想觀念的傳入,傳統(tǒng)的纏足陋習開始受到?jīng)_擊,中國人對纏足的認識發(fā)生了改變。社會興起了反纏足運動。“這兒早是民國了?!币痪湓挵研≌f的敘事時間推進到民國,拉開了纏足、放足、復纏和天足的正面交鋒。這個時候,佟家大院只剩下女人,昔日的“受迫者”香蓮成了佟家的家長。小腳在佟家不再有邀寵的作用,但家族慣例和家長身份使然,她仍堅守這一傳統(tǒng)。此時,香蓮成為纏足陋習的維護者,即小說中的“保蓮女士”。她執(zhí)意反對社會新思想,維護纏足陋習,背后有著多方面的原因。
其中最為直接的是,放足對纏足女性家庭地位的沖擊。舊時的纏足女人靠著自己的一雙美麗小腳贏得男人的喜愛,在家庭中得到理想的地位。而隨著新思想的興起,小腳的功能不復存在。新思想一旦最終成為社會風尚,那些曾經(jīng)靠著小腳成為人生贏家的女人將失去一切。因此,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小腳女人選擇了反抗。小說中,香蓮通過制作好看時髦的小鞋等手段對新思想進行反抗,正是想要維護自己作為家長在佟家的地位和存在感。
從長遠角度看,放足的確有助于女性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解放,是女性走向近代化的一個重要舉措。但是,放足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還沒有纏足的女人身上。對于長時間纏足的女人來說,放足不但走起路來比纏足時還要艱難,扭曲變形的情況也往往更加嚴重。小說中的佟月桂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月桂接受了新思想,逃出舊家庭,自己將腳上的裹腳布散開了。但結果卻是“一雙腳沒纏布,可并沒有放開,反倒賽白水煮鴨子,松松垮垮浮浮囊囊,腳趾頭全都緊緊蜷著根本打不開,上下左右磨得滿是血泡,腳面腫得老高”,她用自己的行動響應了新思想,得到的卻是身體上的嚴重傷害。由此我們能夠明白,當時已經(jīng)纏足的女人的腳的畸形是不可逆的,放開裹腳布,她們的腳也不可能回到正常的樣子,反而還會有二次傷害的風險。除了身體上的傷害,放足還給纏足女人帶來了精神上的沖擊。隨著社會思想的變革,小腳不再是女性引以為傲的標志,反而成為“落后”的象征。小說中展現(xiàn)了許多關于社會新思想下小腳女人受到的不公平對待,如官府不準小腳女人進出城、小孩子們嘲笑小腳女人。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社會思想劇烈變革的時代,從舊思想過渡到新思想的女人們完全處于一種“失語”狀態(tài)。面對突如其來的社會巨變,許多纏足女性的內(nèi)心受到巨大沖擊。
小說的結尾出乎意料:天足會的會長??∮⒕谷皇歉晗闵彽挠H生女兒。通過桃兒之口,我們才知道:原來當年蓮心的失蹤是香蓮一手策劃的,為的就是讓女兒逃過纏足。這說明香蓮在思想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覺醒,對于纏足行為也有了一定的反抗意識。但是身處新舊思想變革時期,作為滿身是舊思想烙印的女人,她不可能全身而退并進入一個“新”社會。最后,當發(fā)現(xiàn)“天足會”首領竟是自己的女兒時,香蓮暈厥而死。她的悲劇命運是時代造成的,她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
三、作為反抗者的第三代
民國初,以牛俊英為代表的第三代女性,她們順應新思想,從小不再纏足并支持婦女放足,是纏足陋習的新興反抗者。
這時的社會思想日益進步開放。新興一代在新思想的引領下,逐漸形成了反抗意識。小說中,??∮⑴c戈香蓮同樣處于新舊思想的碰撞時期,與她的母親不同的是,幸運的她逃過了兒時的裹腳,擁有一雙天足。她接受了西方的先進思想,懂得了天足的優(yōu)勢和小腳的弱點。??∮⒌姆纯挂庾R加上天足的身體優(yōu)勢和社會的開放空間,使她當選天足會會長,成為一名強有力的反抗者,對當時的小腳女人產(chǎn)生了巨大沖擊。在她的帶領下,更多的女性覺醒過來,加入了斗爭的行列。
但是,作為新時代的最早一批反抗者,這年輕的一代終究與舊傳統(tǒng)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街上的小孩罵小腳女人時,其實他們罵的又何嘗不是自己的母親,因為他們都是小腳女人生的,牛俊英也不例外。小說的最后,有這樣一段描寫:“牛俊英打佟家出來時,腦袋發(fā)木腿發(fā)酸,聽了整整一下午經(jīng)樂洋樂,耳朵不是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誰,姓牛還是姓佟。”當?shù)弥约菏歉晗闵彽挠H生女兒時,??∮ψ约寒a(chǎn)生了懷疑,因為她反抗的除了纏足的舊習俗,還有和自己有著血緣關系的母親以及整個舊式家族。
四、總結
《三寸金蓮》向我們呈現(xiàn)了在纏足陋習日漸式微的過程中,作為鞏固者、犧牲者和反抗者的三代女性形象。作者通過她們的遭遇,揭露了處于纏足舊社會中的女性的悲慘命運。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舊時代的纏足陋習最終走向了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