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柏英》是虛構(gòu)的嗎

馬喬

林語堂的二女兒林太乙在自己撰寫的《林語堂傳》里寫道：“父親在幾種作品中，都提到他年輕時在坂仔和他一起長大的一個姑娘。在《賴柏英》這部小說中，作者以第一人稱述寫他愛賴柏英的故事。這部小說全屬虛構(gòu)。”（林太乙《林語堂傳》第23頁）

而在《自傳·童年》里，林語堂卻聲稱：“《賴柏英》是一本自傳小說。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p>

父女倆對《賴柏英》的真實性說法南轅北轍，導致世人對《賴柏英》產(chǎn)生了不知該聽誰的。本來，作者的意見才具有權(quán)威性。但偏偏“虛構(gòu)說”出于林語堂最親近的人也最了解林語堂的人之口，而且林太乙的說法又出現(xiàn)在后，這就不能不讓人如墜云里霧里了！更何況即便是相當熟悉林語堂的讀者與研究人，只要他不是閩南人，對平和坂仔又知之不多的人，閱讀起《賴柏英》，也有障礙，至少難以判斷《賴柏英》中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gòu)的。而筆者則不同。與平和縣之外的林語堂“粉絲”和研究者相比，筆者具有地緣、語緣、人緣的“三緣”優(yōu)勢。因為筆者生于平和長于平和，懂閩南語是自然的，想去坂仔挖掘與林語堂有關(guān)的資源，二十分鐘就到了。況且筆者與許多坂仔人熟，人緣也不錯。據(jù)于這些有利條件，近幾年來筆者幾十次深入坂仔，了解與林語堂有關(guān)的一切，掌握了許多第—手資料，自覺得還是有評判《賴柏英》真?zhèn)蔚馁Y格的。

老實講，我讀《賴柏英》有很強的親切感。而且總覺得林語堂書中所寫，幾乎都可以在坂仔找到實實在在的依據(jù)。

先說說書中的不少地名與今天坂仔的地名就有許多是一致的。比如“南山”在《賴柏英》里就多次出現(xiàn)。例如在該書的第3頁（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版），就有“他（指本書男主人公新洛）仿佛看見故鄉(xiāng)村莊里，十分熟悉到淺藍色‘南山棱線，起伏的山丘，宜爽幽謐的樹林和柏英（本書的女主人公）的小屋?！庇秩缭诒緯牡?7頁等處，“南山”又多次出現(xiàn)。

而在坂仔的現(xiàn)實中，在距離坂仔林語堂故居二三里遠的西南面，就有一座南山。這南山也被今天的當?shù)厝朔Q為“番仔山”。“番仔山”的由來緣自這里曾是坂仔基督教堂的公共墳地?；浇虖耐鈬鴤魅?，所以有“番仔教”的別名。當年，坂仔當?shù)氐牡澜掏侥酥练鸾掏?，死了也不能與基督教徒埋葬在一起。所以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到坂仔創(chuàng)建基督教堂后，便由教會出資買下南山的一個山坡，作為教會墓地。這塊墓地林語堂曾在《自傳》里提到過，但記錯方位了。林語堂是這樣寫的“接近東南敞亮處，有一帶橫嶺，家姐家兄即埋葬于斯。”（《林語堂自傳·童年》）這里的“家姐家兄”，家姐指的是林語堂的二姐林美珠（又名林美宮）；家兄則指四哥林和平。林語堂有六兄弟兩姊妹。林和平幼年早歿，林美珠出嫁到南靖山城后遭遇鼠疫，回坂仔娘家躲避，最終卻沒躲過死神的追逐。

還有如“畯心”、“石坑”（石窟）、“十峰”（十尖）、“庵后”。畯心位于林語堂故居不到一里路的坂仔圩邊，今天還叫畯心。石坑也叫石窟、石缺、石起、十八齒。位于林語堂故居北邊十幾里處，是—座高山，到現(xiàn)在沒有改名?！笆濉币步惺?，位于林語堂故居的正南方，是坂仔與高坑的界山。“庵后”是林語堂生活在坂仔那時的叫法，今天叫安厚或安后。在閩南語里，庵與安同音，后與厚也同音。其中石坑（石窟）、十峰（十尖），也多次出現(xiàn)在林語堂的《自傳》里。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謂），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為石缺，狗牙盤錯，過嶺處危崖直削而下?！保ā读终Z堂自傳·回憶童年》）

精準的是《賴柏英》中關(guān)于坂仔到庵后距離的描寫。在《賴柏英》第187頁末到188頁（版本同上），寫到賴柏英的丈夫甘才被亂兵抓到，要甘才馱上大米到庵后去時林語堂這樣落筆：“‘你們要去哪里？他（甘才）問一個走上來的軍官。”“你一定要知道也無妨，去庵后?！薄暗解趾笠呱弦徽炝??！边@里的去庵后“要走上一整天哩”十分精準。在沒有車可代步的民國初年，坂仔到庵后的路途就是好腳力也要耗時—天。

再說說《賴柏英》里的用語，隨處可見坂仔的方言。林語堂寫作《賴柏英》，顯然想盡可能原汁原味記錄他的初戀故事，方法便是讓閩南語入書。閩南語在《賴柏英》幾乎每頁都有。這里略舉幾個。例如《賴柏英》第9頁的“她那桂圓大逼人的眼晴”和“簡直就像老鼠似的”；同書第27頁的“白臉、細手的模樣”；第36頁的“‘顛狂癥”；第72頁的“少女大多梳馬尾”；第93頁的“‘打狗棍”；第118頁的“阿公”與“見笑”（見笑即害羞或不好意思之意）；第124頁的“你喜歡雞肉怎么煮法——油炸，白切還是煮湯？”……

最有代表意義的如把姨夫叫成“姨丈”（《賴柏英》第74頁），把發(fā)糕說成“發(fā)粿”（同書第84頁），把成年女性叫成“查某”（第151頁）。尤其是“查某”，最具閩南語特征。離開閩南語系，再找不到把成年女性叫作“查某”的例子了。

有必要指出的是《賴柏英》里新洛與賴柏英的兒子——“罔仔”（第116頁），也是—個典型的閩南語土話。閩南人叫孩子多用“仔”代替“子”。“罔仔”即普通話里的“傻孩子”。但這里的“傻”不是“呆”，更非笨，“傻”在這里，更多的是疼愛與珍惜，還是自謙并帶有親昵。依林語堂的解釋“‘罔仔的意思是‘馬馬虎虎……”，其實不太確切。

最后說說《賴柏英》里的人物。這一點最重要。因為坂仔入書也好，方言入書也罷，說透了不能排除林太乙的“虛構(gòu)說”。只有書中人物與現(xiàn)實中的人物吻合了，才可印證《賴柏英》的“記實說”。只是，《賴柏英》里人物眾多，限于篇幅，筆者只能舉幾個人為例。

首先來看看《賴柏英》中“男一號”新洛的父親。在書的第16頁（版本同上），林語堂介紹“男一號”：“他父親過去是一位窮教員”。而現(xiàn)實中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是—位基督教堂的司牧，也就是牧師。表面上看，書中“男一號”的父親與林至誠的職業(yè)對不上號。然而且慢，請對這—點有疑慮的讀者去讀讀《林語堂自傳》，你就會發(fā)現(xiàn)：林至誠絕不僅僅只是一名牧師，他同時也是一位好老師。有下面記載為證：“每天早晨八時，父親必搖鈴召集兒女們于此，各人派定古詩誦讀，父親自為教師?！保ā读终Z堂自傳·少之時》）“在夏天，哥哥們回家來了，我們每逢上課前先打鈴。父親就是老師。他教我們念詩，念經(jīng)書，古文，還有普通的對對子。父親輕松容易的把經(jīng)典的意思講解出來，我們大家都很佩服他?！保ā读终Z堂自傳·童年》）“父親是當時前進的先鋒。他是一個夢想者，敏銳、富于想象力、幽默，并且永不休止。他傳授給我們孩子一切新的及近代的東西，就是對西方知識被稱為‘新學的強烈興趣?！薄凹倨谖覀兗揖妥兂蓪W校。我說過父親是一位牧師并不表示他不是一個儒者，當我們男孩擦好地板，女孩子洗完了早餐的碗碟后，鈴聲一響，我們就爬上圍著餐桌的位子，聽父親講解儒家的經(jīng)典及《詩經(jīng)》，其中包含許多首優(yōu)美的情歌?！保ā读终Z堂自傳·我的信仰·童年及少年時代》）

再來看看“男一號”的二姐碧宮。還是在《賴柏英》第十章里，作者這樣寫碧宮：“‘她和丈夫住在山城。五月份曾經(jīng)帶著寶寶來看過我。”（這里的我是新洛的母親。這段寫的是她與從新加坡回鄉(xiāng)探親的兒子的對話）新洛問：“‘她幸福嗎？”（答）“‘不錯。孩子很可愛，她丈夫很疼她，你知道的。”（聽了母親的話后）“新洛沉默了一會兒。碧宮曾經(jīng)給過他最完美的姐弟之愛。母親、碧宮和柏英是他最關(guān)心的人。他可以說，她們對他的影響最深?！保ā顿嚢赜ⅰ返?15頁。版本同上）還是在《賴柏英》的第132頁，作者寫道：“她大他四歲，可以教他不少道理，卻又不至于失去玩伴的感覺?！薄八钠つw很堅韌，眼晴又亮又活潑，有一排平整的牙齒和一個突出的下巴。她常常憤恨自己身為女孩子，因那時候的女孩子的限制極多。她也像弟弟一樣，很想受大學教育?！薄?/p>

而在《林語堂自傳·童年》里，林語堂寫道：“二姐比我大四歲，是我的顧問，也是我的伴侶。”“二姐的眼睛特別有神，牙又整齊又潔白?！薄拔疑钪愫芟胧芨叩冉逃??！痹凇读终Z堂自傳·我的信仰·童年及少年時代》里又寫到“我二姐有一個等了很久的求婚者?！倍凇读终Z堂自傳·我的生活·回憶童年》里，林語堂這樣回憶二姐：“到了她二十二歲，我十八歲，要到上海圣約翰大學念書（錢是借來的），她要到山城結(jié)婚，葬了她求學的美夢?！庇謱懙溃骸坝绊懹谖易钌畹模皇俏业母赣H，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绷痔以谒摹秾じ谩芬灿小案赣H最疼的二姐美宮姑就嫁到山城蔣家”的文字。

《賴柏英》里的碧宮與實際中的林語堂二姐名字有一字之差，即“碧宮”與“美宮”之別。但字雖不同，然義相近。碧即碧玉，碧玉豈非美哉？！除外，就是“碧宮”與“美宮”的最后結(jié)局不同?！顿嚢赜ⅰ防镄侣宓慕憬恪昂⒆雍芸蓯郏煞蚝芴鬯薄，F(xiàn)實中的林美宮卻沒有這個福份。林美宮嫁到山城后僅一年就因感染鼠疫病故了，死時腹中胎兒已八個月大。這個差異，說明不了《賴柏英》是虛構(gòu)的。林語堂在《賴柏英》里這樣處理碧宮的結(jié)局，是因為在他的潛意識里二姐一直沒有死，更希望二姐婚后幸福美滿！

三來看看《賴柏英》中的“女一號”。這個賴柏英，從書的第2頁就出現(xiàn)，被暗寓為“含笑花”，到書的最后一頁，還有她的身影。由于關(guān)于她的篇幅實在是太長了，這里只信手拈來幾例。其一，《賴柏英》中寫道：“當時她（她指賴柏英。下同）的祖父眼晴快瞎了，家里凡事都必須靠她，她不能夠也不愿意跟我一道出國……”（第21頁） 。其二，“她穿起長袍好看極了……”（第23頁）；其三，“我們小時候常在那兒玩一種游戲，岸上有很多蝴蝶和蜻蜓，她把一朵花別在頭發(fā)上，然后悄悄地躲進樹叢里，直到有蝴蝶落到她頭上，她才慢慢地站起來，從樹叢里走出來。游戲的趣味，就是看她能走多遠，而不會把蝴蝶嚇跑”（第24頁） 。其四，“童年的日子……我們抓蝦子、撿小蝦殼”（第83頁）。其五，“我們以前叫她‘橄欖，因為她個子小面孔是橢圓形，性情就像橄欖核一樣硬”（第81頁） 。其六，“誰也不知道她哥哥天柱為什么不結(jié)婚?！焙汀奥犝f有人替她弟弟天凱說媒”（第86頁）。其七，“祖父的的眼晴現(xiàn)在完全瞎了，時時刻刻需要照顧”（第87頁） 。

現(xiàn)實中的賴柏英叫賴桂英。她是什么樣子的？與《賴柏英》中寫的一樣嗎？還是請讀者與筆者一起去看看林語堂的自傳是怎么寫的吧！在《自傳·我的婚姻》里，作者有以下文字“我以前提過我愛我們坂仔村里的賴柏英。小時候兒，我們一齊捉鰷魚，捉螯蝦，我記得她蹲在小溪里等著蝴蝶落在她的頭發(fā)上，然后輕輕的走開，居然不會把蝴蝶驚走?！薄八呀?jīng)成長，有點兒偏瘦，所以我們叫她“橄欖”。橄欖是一個遇事自作主張的女孩子，生的鵝蛋臉兒，目似沉思狀。我是急切于追求新知識，而她則堅持要孝順祖父，這位祖父雙目失明，需要她伺候，片刻不能離?！薄伴L衫兒流行了，我姐姐曾經(jīng)看見她穿著時興的衣裳，非常討人喜歡?！薄拔覀儌z彼此十分相愛。她對我的愛非常純正，并不是貪圖什么，但是我倆終因情況所迫，不得已而分離。”在《林語堂自傳·童年》林語堂還有注釋般的語言：“賴柏英是我初戀的女友。因為她堅持要對盲目的祖父盡孝道，又因為我要出洋留學，她就和我分離了?！?/p>

實際中的賴桂英比林語堂小一歲。他是坂仔賴通的大女兒。賴通是林語堂父親發(fā)展的坂仔第一代基督徒之一。因為這，賴通的太太自詡是林語堂母親的教女，但平時以姊妹相處。林語堂小時候就叫賴太太阿姨。這也正是《賴柏英》里新洛說柏英是他姨表妹的真正出處。賴通的父親雙眼失明，一直由賴桂英照顧爺爺?shù)纳钇鹁?。賴桂英在家排行老二，哥哥就叫天柱。這位天柱“不結(jié)婚”，是因為夭折。賴桂英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弟弟一名叫天啟。而在《賴柏英》里同一個人物叫天凱。另一名弟弟叫天恩。天恩的太太叫秀瑛（與《賴柏英》里新洛的三姑同名）。這秀瑛是坂仔基督教會撫養(yǎng)長大的孤兒。由于從小與洋傳教士生活在一起，長大后會說—口流利的英語，而且人長得漂亮、嫻淑?！顿嚢赜ⅰ防镄侣宓娜脩运秊樵筒攀?。

賴桂英的兩名妹妹一為賴碧英，一為賴明月。在閩南語里，碧和柏是同音字。這名賴碧英，比大姐小17歲，比林語堂小18歲。林語堂從圣約翰大學畢業(yè)時22歲，賴碧英才4歲。林語堂大學畢業(yè)后最后回了一趟平和坂仔，便終身再沒回坂仔。所以說賴碧英不可能成為林語堂的初戀情人。林語堂寫《賴柏英》，用的是李代桃僵之技，借妹妹的名（而且是閩南語名）寫自己與姐姐的初戀故事，以此等慰藉自己對賴桂英的終身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