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岡石窟二佛并坐與圓拱龕
——曇曜五窟早期圓拱龕探討之三

王雁卿

（云岡研究院，山西大同037004）

云岡石窟早期圓拱龕中近四分之三的的造像題材為二佛并坐，其中第18窟27個圓拱佛龕均為二佛并坐造像，①關于第18窟二佛并坐所反映的法華思想與整個洞窟的授記思想有關，洞窟主像表現(xiàn)的是羅?羅因緣明示授記，北壁十大弟子在法華經(jīng)中分為幾個不同場面接受授記，二佛并坐更是法華經(jīng)見寶塔品的具體表現(xiàn)，南壁的“阿輸迦施土”因緣故事也蘊藏著授記的思想，主尊左手側的儒童也是預言儒童百劫之后會成為釋迦佛。所以，第18窟法華信仰彌漫，授記思想鮮明，二佛并坐具有強有力的烘托作用，希望佛法不絕，永世相傳，同時皇祚無窮。第20窟在辨明龕像的7個龕中僅1龕為單尊坐佛，第19諸窟壁面的主要龕像也為二佛并坐。第18窟二佛并坐龕雕刻時間較早。在第20窟東西兩壁的二佛并坐小龕也早于東西二立佛的頭光雕刻，其開鑿時間應該較早。[1]可見云岡石窟早期在開鑿大像時就開始雕刻二佛并坐，顯示云岡石窟早期便流行法華信仰，是修習“法華三昧”禪觀的需要，滿足僧尼修觀，即觀過去多寶佛及現(xiàn)在釋迦佛共處寶塔以及觀三世十方分身諸佛以明白過去、現(xiàn)在、未來融通無礙，是北魏僧人注重禪觀的主要形式表現(xiàn)。這兩尊不同時空的佛陀能同坐一起，正是《法華經(jīng)》所示三世無礙觀念最具體的表征。[2]（P82）同時也象征了釋迦多寶皆不生不滅的真諦，亦即是河西法朗所說“法身真化不異，存沒理一；多寶現(xiàn)明，法身常存”之理。二佛并坐也可視作法身常存的表征。[3]對于復佛不久的和平元年（460年）參與云岡造像活動的人們來說，至少在這一時期《法華經(jīng)》可謂是他們最大的經(jīng)典、思想依據(jù)。[4]（P103）

關于圓拱龕的來源，長廣敏雄認為“最初從巴爾山（Barābar）的斯達瑪（Sudāma）2窟開始，出現(xiàn)在印度石窟的窟門。那里一般尖拱龕即所謂的蓮花拱龕?！邶惱锇仓梅鹣竦牟⒉欢唷｝惱锇仓梅鹣?，即形象地稱為佛龕，在犍陀羅時期，通常是在塔基的每層石上排列著佛龕。例如：喀依巴魯（Kaibar）聳立的愛梨馬斯基（Ali Masjid）的塔、哈達的很多塔都是如此。但僅有尖拱龕和三葉尖拱龕兩種形式。而且拱額的幅度都窄，其內部只夠伸出一個椽頭或裝飾鋸齒紋。有時拱端是卷起來的，但幾乎沒有拱端刻成唐草紋或獸頭狀的例子。只在阿富汗的貝格拉姆附近的紹托克發(fā)現(xiàn)一個做成鳥頭獸身的例子。由此可斷定云岡的獸形、鳥形的拱端來源于此。中亞也無此例?！邦~變寬，其內裝飾坐佛或者供養(yǎng)者列像，其他地方完全不見。是中國獨特的尖拱龕”。[5]（P2）即圓拱龕來源于印度。在犍陀羅造像中，目前所掌握資料中僅有一件在塔剎下的三葉形龕下層中雕刻二佛并坐，二佛禪定印并坐，兩側各胡跪一身供養(yǎng)人（圖1）。[6]（P198）二佛并坐造像題材在犍陀羅并不流行，龕楣也無裝飾。我們注意到，云岡早期的二佛并坐均置于圓拱龕內，從何而來？

圖1 犍陀羅石雕（引自栗田功編著：《（Ⅰ）asダーffl美術Ⅰ佛伝》，二玄社，圖398）

在中國，二佛并坐題材最早見于西晉竺法護于太康七年（286年）譯出《正法華經(jīng)》。之后姚秦弘治八年（406年）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花經(jīng)》，僧?、僧肇等弟子注疏作序，廣泛流行于世。目前所知最早的二佛并坐像是大村西崖《中國美術史雕塑篇》中提到的十六國北燕時期二佛并坐銅造像，高四寸五分，正面造二佛并坐，背面有發(fā)愿文：“太平二年（410年）九月十一日，李普為父造像一區(qū)供養(yǎng)”。但沒有圖像可證。[7]（P174）最早石窟的二佛并坐造像在西秦開鑿的炳靈寺石窟第169窟，此窟有西秦建弘元年（420年）造像發(fā)愿文。共有三鋪，北壁二、東壁一。東壁第24號壁畫千佛中繪有二佛并坐像，其右側有一方墨書題記：“比丘……共造此千佛□。愿生長□□佛……妙化眾生。彌勒初下……□，供事千佛，成□眾正覺?！北北诘?1號龕畫一塔形龕，塔內二佛并坐像，均倚坐，右佛旁墨書榜題“釋迦牟尼佛”，左佛旁墨書榜題“多寶佛囗囗”。上有維摩，周圍有說法圖；北壁第13號龕內畫一塔，其內二佛已剝落，題記“多寶佛住地……說法……”明確有釋迦、多寶題記。另第12號龕的二佛并坐或在千佛中或在塔中[8]（P7,10,14）（圖2）。除此之外，炳靈寺石窟第2窟、125窟、126窟、128窟、132窟、144窟均可見到北魏晚期的釋迦多寶石雕造像，第184窟還有兩鋪釋迦多寶題材壁畫。可見早在5世紀初，二佛并坐就是法華經(jīng)中所記的釋迦佛與多寶佛的圖像在中國已確立。據(jù)佛經(jīng)，二佛并坐應雕在塔中，如炳靈寺壁畫所繪。在云岡石窟第18窟南壁也有一個二佛并坐圓拱龕，龕之上有塔剎等，但多數(shù)二佛并坐置于圓拱龕內。

圖2 炳靈寺二佛并坐像（炳靈寺文物保管所：《中國石窟永靖炳靈寺》，文物出版社，圖版15）

據(jù)東晉佛陀跋陀羅與法顯共譯的《摩訶僧衹律》卷三十三：“過去世時，迦葉佛般泥洹后，吉利王為佛起塔，四面作龕，上作獅子、象種種彩畫，前作欄楯，安置花處。龕內懸繒幡蓋……塔四面造種 種 園 林 ?！盵9]（P498b）劉 宋 罽 賓 三 藏 佛 陀 什 與 竺 道生譯《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第二十六：佛言。聽有四種人應起塔。如來圣弟子辟支佛轉輪圣王。諸比丘欲作露塔屋塔無壁塔。欲于內作龕像于外作欄楯。欲作承露盤。欲于塔前作銅鐵石木柱上作象師子種種獸形。欲于塔左右種樹。佛皆聽之。[10]（P173a）

塔身可作龕像，如在犍陀羅所看到的，塔身周圍置佛龕（圖3），佛龕分享了舍利的神圣與莊嚴。我們所看到塔身上的龕有圓拱龕，還有盝形龕兩種，為何會選擇圓拱龕表現(xiàn)二佛并坐呢？

圖3 呾叉始羅焦里安寺廟遺址出土佛塔（采自http://blog.sina.com.cn/u/1222255570）

塔廟是佛陀允許建造的三種佛塔（露塔、無壁塔和屋塔）之一，一般的塔廟窟窟外入口上方有太陽拱，窟內主體是中央的佛塔。印度晚期，由于大乘佛教的興起，佛龕遍布窟內外。佛主允許比丘在塔上開龕造像，大乘觀念主要是通過雕在塔前的主像來表現(xiàn)。[11]（P577-584）這樣便從窟門外看到塔中的造像（圖4），云岡的設計者可能受此影響，釋迦佛與多寶佛于塔中相會，從尖拱門所看到的塔即看到了二佛。圓拱龕原本就是來源于尖拱門，所以，就創(chuàng)造了圓拱龕內置二佛并坐的形式。中亞地區(qū)常見的三葉形圓拱龕，上部中央采用尖拱形式,中部兩側突出形成弧形,整體的造型顯然是模仿印度式佛塔的形式。[12]所以，筆者以為云岡石窟早期圓拱龕意義可能與犍陀羅的塔基圓拱龕有關，即云岡石窟最早的二佛并坐圓拱龕就是從犍陀羅塔基中的佛龕簡化而來，而采用圓拱龕與塔廟窟有關，龕具有了塔的意義，成為佛教藝術常見的表現(xiàn)形式。在第18窟南壁還有一個二佛并坐圓拱龕之上有塔剎，多數(shù)直接簡化以圓拱龕形式表現(xiàn)。而有的學者直接稱圓拱龕的拱為支提拱，在窣堵坡上，這樣的拱架在兩個小葉瓣上，表明此為開石處，冥想的佛像端坐其中。[13]（P46）[14]（P28）

圖4 阿旃陀石窟（http://fc1588.blog.163.com/blog/static/128669093201112315324857/）

云岡石窟早期圓拱佛龕并無龕柱，回首的獸形之下僅懸有束帛，束帛從何而來？學者研究認為，在云岡石窟開鑿之前的平城，就已興起印度的阿育王獅子和蓮花的鐘形柱頭與犍陀羅藤座的混合體的裝飾，工匠或設計者因二者外觀和機能（均起承物的作用）相似而混淆的結果，即創(chuàng)造出我們今天以其形象所稱的束帛形象。[15]云岡的工匠們把它們既做為思惟菩薩的坐具（有時鋪上坐墊），又置于佛龕拱端。目前在云岡之前的造像中未發(fā)現(xiàn)束帛形象，也未發(fā)現(xiàn)二佛并坐的圓拱龕。據(jù)此推測拱端置束帛的意義，其來源可能還是阿育王柱上蓮瓣飾鐘形柱頭，并與圓拱龕是塔身佛龕的簡化有關系。如上所引佛經(jīng)，塔前可作銅、鐵、石、木柱，上作象、獅子種種獸形。塔前柱如著名的阿育王柱，柱頭常雕獅子、象、馬以及瘤牛，高達12-15m，重數(shù)十噸，多建在塔前。桑奇大塔南門側的獅柱（梵simhastambha）,柱頭雕獅子，立于塔前，并成為當時印度佛教藝術的經(jīng)典。犍陀羅時期，有佛塔與四柱組合的石雕（圖5），塔基之四角各立一柱，柱頭均為獅子，單只、雙獅或四頭背靠背的獅子，單只獅子支前肢，屈后肢，頭朝向佛塔。獅子踞于板上，板下有覆蓮瓣裝飾，上大下小呈覆鐘形，瓣細長，紋路密集。塔的兩側安排四眾信徒，暗示獅柱與塔都是崇拜的對象。也有獅柱立于塔之兩側，不見供養(yǎng)、禮拜的信眾。[16](P317-368)有的塔身開有佛龕，塔內的龕與盝形龕一起成為表現(xiàn)佛像的佛龕形式。舊藏于日本梅原龍三郎、東京新田氏，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太和元年（477年）陽氏造釋迦文佛金銅像，舟形大背光背面上部居中為二佛并坐圓拱龕，龕內二佛著通肩佛衣，禪定坐。龕額飾火焰紋，龕額之上建覆缽塔和高高的塔剎，塔兩側為摩尼寶珠，龕外兩側各立一柱，柱頭為塔，與額上之塔形相同，高度略差。柱外為文殊和維摩相對而坐，下部為鹿野苑初轉法輪、樹下誕生、四龍吐水灌頂?shù)确饌鞴适?，[17(P45)陽氏造像遵循佛典，二佛并坐于塔內，而塔下圓拱龕內雕二佛并坐，對理解北魏時期設計者和工匠采用圓拱龕來表現(xiàn)塔、塔內雕二佛并坐有積極的意義（圖6）。云岡的設計者們用圓拱龕來代替塔身，也采用了塔前柱頭之上的獅子，重新進行了設計。獸身與龕楣的拱梁合于一體，獸頭回顧是沿襲了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設計意匠，之下設計了表示蓮瓣的鐘形柱頭，紋路細密?；蚴莻鬟^來就有誤，或是設計者對鐘形柱頭不了解，或是工匠們也不理解，最終與受犍陀羅影響的藤座混同，成為今天所稱的束帛樣。早期佛龕拱端的獸頭上均無角，與北魏龍的表現(xiàn)有區(qū)別，應該受覆鐘形柱頭的影響，具獅子的意義，到中期時洞窟整體設計時改變思想，拱端變?yōu)辇埖脑煨?，是具有中國特點的圓拱龕。

圖5 德國柏林亞洲藝術博物館藏犍陀羅佛塔（引自田邊勝美、前田耕作責任編集：《世界美術大全集·東洋編15·中亞》，小學館，1999 年，圖144）

圖6 太和元年（477年）陽氏造釋迦文佛金銅像（引自金申：《中國歷代紀年佛像圖典》，文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