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今年是建黨一百周年。新文化運動中對馬克思主義的宣傳為建黨做了思想上的準備和理論上的鋪墊。因汪孟鄒的牽線,陳獨秀、胡適二人相識;因《新青年》的“牽線”,陳獨秀、胡適二人共同掀起文學革命并把新文化運動推向高潮。雖然后來二人,一堅持自由主義立場,一開始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從意識形態(tài)方面分道揚鑣,但他們的友誼卻相伴終身。1919年下半年到1920年,在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建的“臨門”時刻,胡適對陳獨秀作了配合,并對陳獨秀南下組黨起到了十分巧合的促成作用。
一、幫助翻譯《北京市民宣言》
五四運動發(fā)生當天,胡適在上海迎接杜威訪華。對學生火燒趙家樓的行為,獨有梁漱溟和陳獨秀二人表示了異議。陳獨秀5月7日寫信給胡適說:“京中輿論,頗袒護學生;但是說起官話來,總覺得聚眾打人放火(放火是不是學生放的,還沒有證明),難免犯法?!盵1]但隨著運動的深入開展,陳獨秀開始號召廣大市民行動起來,聲援和支持學生運動。
6月9日,陳獨秀起草了《北京市民宣言》,共五條:“中華民族乃酷愛和平之民族。今雖備受內(nèi)外不可忍受之壓迫,仍本斯旨,對于政府提出最后最低之要求如下:(1)對日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jīng)濟上之權利,并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2)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并驅(qū)逐出京。(3)取消步兵統(tǒng)領及警備司令兩機關。(4)北京保安隊改由市民組織。(5)市民須有絕對集會言論自由權。我市民仍希望和平辦法達此目的。倘政府不顧和平,不完全聽從市民之希望,我等學生、商人、勞工、軍人等,惟有直接行動,以圖根本之改造。特此宣告,敬求內(nèi)外士女諒解斯旨?!?[2]
為了擴大影響,同時宣言中也說到“內(nèi)外士女”,更由于此次運動是因巴黎和會對中國不公造成,陳獨秀寫好宣言后,還希望把它翻譯成英文。找誰?胡適當時正擔任杜威來華系列講演的翻譯,他的翻譯在當時也是公認最為準確流暢的。陳獨秀立即找到胡適,胡適雖然很忙,但立即答應下來,并立即將之翻譯完成。應該說此宣言是二人共同完成。陳獨秀找胡適翻譯,應該并不僅僅是翻譯,他應該還有根據(jù)胡適的性格,就商于胡適請胡適幫助斟酌的意味。而胡適立即將之翻譯,也有贊同支持陳獨秀此舉和宣言中呼吁的意味。
根據(jù)高一涵的回憶,胡適翻譯完后,陳獨秀和高一涵拿到嵩祝寺旁一個幫北大印講義的小印刷所去印刷。一直忙到深夜一點多鐘。從第二天開始,他們開始密集地散發(fā)。陳獨秀和高一涵二人曾到中山公園去散發(fā)。11日下午,陳獨秀又和高一涵、王星拱、程演生、鄧初等人去四川菜館浣花溪散發(fā),過后,陳獨秀又和高一涵、鄧初等人去附近“新世界”散發(fā)。[3]
正是這次散發(fā),陳獨秀被捕。其實這次散發(fā)胡適也在場,也參加了散發(fā)。只不過由于他和高一涵等先走了,才沒有被抓。
胡適后來在接受唐德剛口述歷史采寫時,說到此段是這樣描述的,“那時陳獨秀、高一涵和我三位安徽老鄉(xiāng)正在該處吃茶聊天。陳氏從他的衣袋中取出一些傳單來向其他桌子上發(fā)散”,“未幾一涵和我便先回來了(那時高君和我住在一起)。獨秀一人留下,他仍在繼續(xù)散發(fā)他的傳單。不久,警察便來了,把獨秀拘捕起來送入警察總署的監(jiān)牢”。[4]
二、胡適對陳獨秀被捕的關切
陳獨秀被捕后,社會各界尤其是安徽老鄉(xiāng)紛紛出來營救,胡適首先積極參與其中。胡適先是給上海《時事新報》主編張東蓀去信,請發(fā)起新聞輿論,呼吁釋放陳獨秀。胡適在信中說,“獨秀先生被捕事,警廳始終嚴守秘密,不把真相發(fā)表,也不宣布真態(tài)度,到前日始許一人往見獨秀。他現(xiàn)染時癥發(fā)寒,他的朋友聽見了很著急,現(xiàn)在有許多人想聯(lián)名保他出來養(yǎng)病,不知能辦得到否?”[5]胡適寫這封信的本意就是想通過張東蓀在上海的報紙將陳獨秀遭受的非人道待遇報道出去,以激起更多人的聲援。胡適還以他與陳獨秀都是安徽省籍的名義,聯(lián)系“安徽協(xié)會”,請他們向安徽省人、時為北京警察廳長吳炳湘從中打通關節(jié)。為此,“安徽協(xié)會”6月12日致電“北京安徽會館會長轉(zhuǎn)同鄉(xiāng)諸公”,“陳獨秀君被捕”,“群情惶駭,望速起營救”。[6]公開里,他又發(fā)表了系列隨感錄與詩歌,表達著對陳獨秀的關切,對他愛國情懷和斗爭精神的敬佩。諸如《愛情與痛苦》《研究室與監(jiān)獄》《威權》等。在《威權》中,他就陳獨秀被捕一事,發(fā)出了他憤怒的吼聲:“奴隸們同心合力,一鋤一鋤的掘到山腳底。山腳底挖空了,‘威權倒撞下來,活活的跌死!”陳獨秀被關了96天,于9月16日出獄,胡適寫詩慶賀。他結合《每周評論》被封一事,唱出這樣的《樂觀》:雖然大樹被討厭它的威權砍了,“但是樹上還有許多種子 ——很小的種子,裹在有刺的殼兒里 ——上面蓋著枯葉,葉上堆著白雪,很小的東西,誰也不注意。雪消了,枯葉被春風吹跑了。那有刺的殼都裂開了,每個上面長出兩瓣嫩葉,笑迷迷的好像是說:‘我們又來了!過了許多年,壩上田邊,都是大樹了。辛苦的工人,在樹下乘涼;聰明的小鳥,在樹上歌唱 ——那斫樹的人到那里去了?”[7]這里胡適無疑是在表達著一種信念。陳獨秀和他們的努力是任何壓迫打擊都消滅不盡的。而事實確實是,無論是新文化運動還是陳獨秀后來創(chuàng)建的中國共產(chǎn)黨,都已在中國大地上長成了一棵巍然參天并至今仍然繁茂欣榮的大樹。
這段時間,他對陳獨秀也作了配合。他把陳獨秀主編的《每周評論》的編輯工作接了過來。雖然由他引發(fā)的“主義與問題”討論,至今讓他仍被許多人誤解是在反對宣傳馬克思主義,但因討論馬克思主義,他全面介紹并高度評價馬克思主義,并稱安福部阿狗陳貓而惹惱了安福部當局,隨即使雜志被查封。再因之前對新文化運動的宣揚和五四運動期間對學生的救援,這段時間也傳出了胡適隨同陳獨秀一塊兒被捕的消息,以致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結識的此時已來上海幫助孫中山工作的索克思,連忙寫信給孫中山,請孫中山出手營救。1919年9月5日,宋慶齡給索克思回信,寫道:“尊敬的索克思先生:孫博士剛收到您的來信,將立即營救胡適先生,并將盡其所能為救他效勞。”[8]1919年12月16日沈定一復胡適的長函:“孫先生一見著許世英,就說起你和(陳)獨秀被拘的話。當時正《每周》被封,上海方面大傳你也被捕的話;所以孫先生對許說:‘獨秀我沒有見過,適之身體薄弱點,你們做得好事,很足以使我國民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證據(jù)。但是你們也不敢把來殺死;身體不好的,或許弄出點病來,只是他們這些人,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一百。你們盡著做吧!”[9]
這段時間,胡適還干了件至今我們?nèi)院鲆暺湟饬x的事,就是隆重推出并高度評價毛澤東在湖南創(chuàng)辦的《湘江評論》及毛澤東刊于其上的《民眾的大聯(lián)合》一文,“《湘江評論》的長處是在議論的一方面?!断娼u論》第二、三、四期的《民眾的大聯(lián)合》一篇大文章,眼光很遠大,議論也很痛快,確是現(xiàn)今的重要文字。還有湘江大事述評一欄,記載湖南的新運動,使我們發(fā)生無限樂觀。武人統(tǒng)治之下,能產(chǎn)出我們這樣的一個好兄弟,真是我們意外的歡喜。”[10]這是毛澤東的文章首次被這樣推介和評價。
三、胡適與陳獨秀南下組黨
陳獨秀被釋放后,并不等于有完全自由,他頭上還頂著“豫戒令”,不能出北京城,出城要報告,每月警察都要來檢查。按照陳獨秀與北大的約定,他雖然不擔任文科學長了,但給他假期一年,讓他從容準備,于下學年開設宋史課。這不正好可以用來備課嗎?但按照陳獨秀的性格,他能受這般拘束嗎?胡適深深理解老朋友的性格,這個時候給陳獨秀送來了一單有風險但無疑是讓他非常高興的事,讓他代替自己去武漢文華大學演講。
當時,武漢文華大學畢業(yè)生邀請胡適參加他們的畢業(yè)典禮并作學術演講。胡適因陪杜威講演并作翻譯,分不開身,心想老朋友陳獨秀此時正好給關在家里,也好給老朋友散散心,就轉(zhuǎn)薦陳獨秀前往。文華大學也非常歡迎陳獨秀前來。陳獨秀于1920年2月4日下午秘密到達漢口。
陳獨秀的風采言論,誰人不曉。武漢各界人士得知陳獨秀到來,一時邀請他演講的人絡繹不絕。據(jù)當?shù)貓蠹垐蟮?,陳獨秀?日下午3時出席協(xié)進會在文華大學舉行的歡迎會,并即席演說《社會改造的方法與信仰》。6日上午9時,在文華大學第四講堂舉行的畢業(yè)典禮上,作《知識教育與情感教育問題》的演講。7日上午9時,應漢口青年會的邀請,在武昌高等師范學校演講《新教育之精神》,聽眾除青年學生外,還有省議員等。陳獨秀在武漢的短短幾天,席不暇暖,抓緊時間,宣傳新思想?!秶袢請蟆访雷u陳獨秀的言論“卓識讜論”,“頗受學生所歡迎”,但“湖北官吏對于陳氏之主張之主義,大為驚駭,令其休止講演,速去武漢”。[11]陳獨秀“憤恨湖北當局者壓迫言論之自由”,于7日晚乘車北上,9日早回到北京。
隨著湖北報紙對陳獨秀演講的報道,北京警察也注意到了。這陳獨秀什么時候跑到湖北去了?不報告,擅自行動,這還了得!于是這邊一到家,那邊警察就找上門來了。胡適后來有回憶,對警察來時情景說得很形象生動:“獨秀返京之后正預備寫幾封請柬,約我和其他幾位朋友晤面一敘。誰知正當他在寫請?zhí)臅r候,忽然外面有人敲門,原來是位警察?!惇毿阆壬诩覇幔烤靻査?。‘在家,在家。我就是陳獨秀。獨秀的回答倒使那位警察大吃一驚。他說現(xiàn)在一些反動的報紙曾報導陳獨秀昨天還在武漢宣傳‘無政府主義,所以警察局派他來看看陳獨秀先生是否在家中。獨秀說:‘我是在家呀!但是那位警察說,‘陳先生,你是剛被保釋出獄的。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你如離開北京,你至少要向警察關照一聲才是!‘我知道!我知道!獨秀說?!隳懿荒芙o我一張名片呢?獨秀當然惟命是從;那位警察拿著名片走了。獨秀知道大事不好。那位警察一定又會回來找麻煩的。所以他的請?zhí)簿筒粚懥?,便偷偷地跑到我的家里來。警察局當然知道陳君和我的關系,所以他在我的家里是躲不住的。因而他又跑到李大釗家里去。警察不知他逃往何處,只好一連兩三天在他門口巡邏,等他回來。陳獨秀知道家是回不成了,他乃和李大釗一起離開了北京,從此便一去不復返了。”[12]
說得如此生動,應該是陳獨秀跑到胡適家里,對他說過此番情景。而北洋政府警察廳的檔案資料,對此也作了印證:“查于2月9日下午一時余,見陳獨秀乘人力車出門,聲言至緞庫后身胡適宅拜訪,是日并未回。復經(jīng)調(diào)查數(shù)日,并未回家?!盵13]
根據(jù)后來劉文典、蔣夢麟、馬敘倫、羅章龍等人的回憶,陳獨秀此時恐怕想到警察也知道他與李大釗的關系,在李大釗家躲也是躲不住的,還曾跑到劉文典、王星拱家躲避。一連兩三天警察守候不到陳獨秀,估計要對陳獨秀實施抓捕,得到消息的朋友們連忙通知陳獨秀,陳獨秀這才跑到李大釗家,由李大釗化妝成車夫,陳獨秀化妝成財主,將陳獨秀送出了北京。根據(jù)陳獨秀到達上海后致警察廳總監(jiān)吳炳湘的信,2月14日他已到達上海并將臨時生活安排妥當。[14]由此開始陳獨秀正式走上組建共產(chǎn)黨的道路。
如果沒有胡適讓他到武漢去演講,陳獨秀在京城老老實實地做學問,那會不會有此番離京開始走上組建共產(chǎn)黨道路呢?用足球比賽的話說,胡適做了一次妙傳,李大釗做了關鍵性的扯動掩護,陳獨秀完成了射門。
注釋:
[1]《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5月第1版,第42頁。
[2]任建樹:《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第116頁。
[3]陳良亭:《高一涵傳》,群言出版社,2019年3月第1 版,第127頁。
[4]《胡適口述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184頁。
[5]梅佳:《五四運動中陳獨秀的被捕及營救》,《北京青年報》,2009年4月24日。
[6]《晨報》,1919年6月20日。
[7]《胡適全集》(第1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第101-106頁。
[8]徐濤:《索克思檔案中的孫中山、宋慶齡與胡適》,澎湃網(wǎng),2021年3月12日。
[9]《胡適來往書信選》(上),中華書局,1979年5月第1版,第77頁。
[10]《胡適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第21卷第210頁。
[11]轉(zhuǎn)引自任建樹著《陳獨秀大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5月第1 版,第201頁。
[12]《胡適口述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186頁。
[13]黃修榮、黃黎:《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建史》,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1月第1 版,第224頁。
[14]《北京晚報》,2021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