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思（外一篇）

靜、夜、思，將這三個獨立的詞首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應(yīng)該是李白。我在年少時就知道了這一點，但并不清楚三者的準(zhǔn)確關(guān)系，更不知其合成品除李白的《靜夜思》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也就是說，我只知《靜夜思》，卻不知動詞的思變成名詞的思想是如何在靜、夜產(chǎn)生出結(jié)果來。

思想是否真就是夜的產(chǎn)物？很少有人能理直氣壯地下這個結(jié)論。我的確總想在靜靜的漆黑一片的晚上向著思想的深處逼近，寧靜而漆黑的夜晚，到底是思想的媒介還是思想的鏡像？

思想漆黑一片。但我感到思想仍然有光亮，來自思想內(nèi)部的光亮?xí)蛩枷胝叱ㄩ_，響應(yīng)著思想者的呼喚。盡管虛幻，卻是真實的存在，只要有足夠的寧靜，就會有足夠的感受。

應(yīng)該是越往夜的深處靠近，這感覺越強烈。

一切浮華、一切塵埃都在此時安睡下來，一種依附于存在的生存的奔波，讓它們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落地為安！此時，卻是一切思想之光亮張開之際，許多在白天由于陽光的持續(xù)朗照而卷曲起來的葉片、花朵以及其他的存在，現(xiàn)在開始張開、敞開，甚至是張望著，向著這熟悉而又拭去了赤橙黃綠的夜晚。星光、月光雖微弱，但它卻不管不顧地持續(xù)進行，它持續(xù)地點亮思想并凝聚起思想，讓思想通透起來，澄明并閃亮起來。實際上，我感到星光、月光本身就是思想的一部分。它們在我們的前后左右，風(fēng)將它們搖晃、移動，并與之竊竊私語。

寧靜致遠！寧靜就有露珠形成并滴落至泥土！從這個意義上講，寧靜不僅致遠，而且致近，近至滲入腳下的泥土。

人類是通過怎樣一種手段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找到思想的，或者說思想是怎樣在漆黑而茫然一片的夜色中讓人類找到它的存在的？夜晚因而有螢光閃閃，有灰白的深淺不一的路向前，彎曲地伸向田野、伸向山岡、伸向村莊。

但它會準(zhǔn)確地繞開村莊。我從沒見過哪一個村莊是居住在路上的。這正如思想與夜色合而為一，與星光、月光合而為一，但又是那樣的涇渭分明?！耙箒戆巳f四千偈”，蘇軾說的每一偈都是一道思想的敞開的光亮，但哪一偈又都是“言無展事，語不投機。承言者喪，滯句者迷”。

一個事實：夜晚是一天的終結(jié)，是人類一天勞作成果堆積的地方，是人類的一個凈化裝置。甚至也不僅是人類，動物、植物悉皆在此凈化。

這凈化的裝置是一個谷場嗎？我曾見過鄉(xiāng)村的谷場，黃燦燦一片，四周半島似的圍著草垛，高高在上，與稻谷、麥粒區(qū)分開來。我們捉迷藏只在草垛間進行，只能躲進草垛里，而不能進入谷堆。谷堆不僅有大人在看守，關(guān)鍵是沉甸甸的谷子，它不適合捉迷藏，它只適合我的勞作的父輩對著它默默點頭，默默搖頭，又默默地沉思。甚至也不是沉思，是什么也沒有做，只有那吸一口便閃亮一下的旱煙告訴我們這些捉迷藏的孩子，那與夜色區(qū)分開來的漆黑一團是個人，是我們的鄉(xiāng)親。

一片樹葉在飄落，一只蟋蟀在那片草叢中靜靜的鳴叫，一個甜瓜在發(fā)出生長前撕裂的聲響，一頭牛半躺著甩著尾巴，發(fā)出反芻的咀嚼的聲音，一只貓在馬頭墻上輕輕一躍，一顆流星劃破夜空，一閃而過……這些是思想嗎？這些是思想在游蕩嗎？但這些肯定是在向思想的深處逼近的某種方式，某種意味深長的指引。

李白能將靜、夜、思三者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寫下了《靜夜思》。李白寫《靜夜思》時，遠在離家千里的揚州，是距離讓他在夜晚對故鄉(xiāng)進行思考，是寧靜的月色促成他努力去解那個因遠離而突然浮出而彌堅的故鄉(xiāng)的結(jié)。事實上，李白除了在夜晚努力去解故鄉(xiāng)之結(jié)之外，肯定也進行了其他的思考。“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李白不僅停杯千年一問，而且千年一答：“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保ɡ畎祝骸栋丫茊栐隆罚┘炔豢傻糜峙c人相隨的當(dāng)然不止是明月，明月只是一個影子，附著其上的還有靜夜直接指向的“思”?！八肌闭諒丨h(huán)宇，照耀人類前行。

照徹而不可攀，照徹而不可得。人類對于思想只可擁抱而不可擁有。我想起了那個顏淵的喟然之嘆：“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保ā墩撜Z·子罕第九》）這正如人類之于世界，世界胸有丘壑，心存大海，但沒有哪一樣是屬于人類的。即便孔圣人，即便有比大海更寬闊的胸懷，比丘壑更深邃的謀略，那丘壑與大海仍然不屬于誰，仍然不屬于誰地存在著，千年萬年，也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曹操因此只能“對酒當(dāng)歌”并因而感慨“人生幾何”？

大海永遠跳動、永遠起伏，應(yīng)該是一種不得不起伏的起伏。它并不因有無桅帆，有無鷗鳥，有無沉舟。那些生命就在它的深處游動、吞吐，并時時露出水面呼吸。呼吸是張望嗎？那些塵埃、那些殘骸就從它起伏的波浪中、露出水面的呼吸中緩緩沉入底部，不再醒來，不再飛動與前行。

我常常想，大海的跳動、大海的吞沒、大海的張望產(chǎn)生真理嗎？靜夜之思直接指向真理嗎？

海德格爾在其《形而上學(xué)導(dǎo)論》中說過：“在者之為真理，是因為其存在。在者這樣的存在，即真理。這就是說，它是在一種敞開形態(tài)中顯現(xiàn)自身的力量。在自身顯示中，敞開者站出來了。作為敞開的真理并不是綁到存在上面去的一個附屬品?！币簿褪钦f存在的敞開就是真理。真理在根本上并非就是主觀與客觀相符、判斷與對象相符，而是“存在自身的顯露、敞開與照亮”。

領(lǐng)會了海德格爾就領(lǐng)會了靜、夜、思？我知道，那么多的夜晚在海德格爾的思想中渾然不覺地消失，即便“站起來了”也沒有任何足跡。即使有，也被人類自己用各種方法覆蓋。那些青青翠翠的小草、稼禾，那么輕快甚至熱烈大膽地自覺地走向枯萎，永不返回，一茬一茬，一年一年。

這些都應(yīng)該是海德格爾式的“存在者的顯露、敞開與照亮”，是真理。像小時候捉迷藏時看見的一閃一閃的抽旱煙的亮光。

空谷回響

走著走著，就不自覺地往回走了，回望、回顧、回盼……甚至如今的所謂根據(jù)地寫作、故鄉(xiāng)寫作、童年記憶……我想都是往回走的一種姿態(tài)在發(fā)生。同齡人聚在一起時，三杯酒下肚，也每每總是想當(dāng)年、想當(dāng)初……那份甜蜜，那份傷感，既溢于言表又戀戀不舍。龍應(yīng)臺、蔣勛等有書《回憶是一種淡淡的痛》，僅這個書名就一語中的。的確，回憶總有淡淡的傷、淡淡的甜，痛時，即便不是淚如雨下，也有幾分不能自拔的心神不寧;甜時，即便不是令人羨慕，也是讓自己美滋滋的，自得其樂。我知道，我已在不時地往回走了，或者說在尋找那份痛、那份與生命粘連在一起的情懷。

有一種現(xiàn)象叫空谷回響：空空的山谷，云淡風(fēng)輕，哪怕輕輕一嗓子，或者輕輕一擊掌、一叩山石，便像觸碰到了山門的門環(huán)，立刻響聲不絕，不斷傳送。我在想，難道我們走著走著，身體就成了一尊空谷？只有回聲在自己的天空發(fā)出聲響，只?；赝藛?？

空谷回響似乎是我的童年記憶，童年的記憶注定要追隨我們一生。我的家鄉(xiāng)并非山區(qū)，而是遍布丘陵丘岡，湖汊堰塘。記得小時候的鄉(xiāng)村野寨，傍晚時分，感到天快要黑成一片時，勞作的人們就轉(zhuǎn)身往村莊走，走向那個依稀透著燈火的地方、那個依稀有三兩聲犬吠的地方，有人牽著牛，有人扛著犁，或者馱著稼禾、擔(dān)著谷物……幾乎沒有人兩手空空。其實，此時，前方仍然透著灰白，西天并非完全無光，路因為天光在變暗，因而與兩旁的莊稼以及野花野草暫時性地、反向地明晃晃起來。

這種明晃晃當(dāng)然是跟那些與天一起暗下來的莊稼以及野花野草相比較而言。我實在不知為什么莊稼以及野花野草先于路面而成為黑黑的一團？此時，在往村莊走的路上，我總感覺后面有什么東西跟著自己，我走一腳，那東西好像也走一腳，我停下來，那東西好像也停了下來，我猛一回頭，又什么都沒有，于是毛骨悚然，拼命往前跑，當(dāng)然在往前跑的同時，仍然禁不住要回望，看看那東西是不是跟上來了。有一次我因此摔了一大跤，不遠處傳來村人的詢問：“那是誰呀？”這溫暖的一問，頓時讓我子膽子大了起來，雖然疼得一瘸一拐，卻不再覺得有東西尾隨著，反而輕松不少。

這是一種什么現(xiàn)象？我感覺每個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都應(yīng)該有過此等“遭遇”?，F(xiàn)在想來，那個跟著我們走的東西應(yīng)該就是我們自己，自己踩出來的腳步聲，自己踢出去的一顆石子，“反彈”回來擊中了自己那顆長著“鬼”的內(nèi)心。在那個沒有車輛等噪音的年代，鄉(xiāng)村是空曠的，空曠的聲音總能清脆地傳送幾里路程，特別是在傍晚，免不了就有了那種空谷回響。這個空谷其實也是我們內(nèi)心的空谷，甚至有些空洞，由于鄉(xiāng)村生活的單調(diào)，我們每天晚上都會聚在某個伙伴家，聽大人們講鬼的故事，又怕聽又想聽，久而久之，鬼就在我們這些孩子的內(nèi)心埋下了種子，扎下了根，一旦有合適的氣氛，就會長出“毛”來，比如傍晚，一個人往回趕的傍晚，鬼就會從內(nèi)心猛然往外躥，一棵樹、一堆草、一叢灌木都具有了鬼的形態(tài)，黑乎乎的恐怖，一聲山雞鳴叫、一只野兔、一星鏡片，在稀薄的天光中的反射都像鬼的聲音、鬼的影子、鬼火。特別是烏鴉，一聲長鳴，幾乎讓我們魂不附體。有時落在那個布滿了祖先墳塋的樹林里，黑壓壓的一大片。大人們說有烏鴉的地方一定有“鬼”。這些“鬼”似乎只是嚇唬我們這些孩子，當(dāng)然也僅僅是嚇唬。

記得那時在農(nóng)村，鐘表為奢侈品，一個莊子都難得一見這些奢侈品的尊容。家家戶戶只是通過那根細鐵絲連起來的廣播知曉時間，廣播定時開，定時關(guān)，播音員那句“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八點整”的播報，讓村民們知道該回家燒飯了、該回家吃飯了。除此之外，就是看日出日落，看月缺月圓，聽雞啼雞叫。當(dāng)然，也有另外的高人——比如我老婆的奶奶——能通過觀看貓的眼睛來知道時間，她曾告訴過我：子午一條線，辰戌丑未一塊片……也就是說貓的眼睛一旦成了一條線，那就是子時或午時了，而辰戌丑未之時，貓的眼睛就是一個整體了（一塊片是我家鄉(xiāng)的方言，本義是一塊破布。這里的片當(dāng)然是指一個小整體）。在奶奶傳遞給我這一難得的獨家知識之前，我根本沒聽說過貓的眼睛居然能隨時間變化而變化。我雖然從未證實過，卻堅信這是真的。在我的記憶中，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末，責(zé)任田剛剛開始承包時，村民回家吃飯，一是看看太陽的高度，二就是等著家人喊。一聲“回家吃飯了”的呼喚，原汁原味，能讓整個田野山岡聽得真切。晴朗的天氣，甚至能傳送到湖的對岸去，因為我們時時能聽見湖的對岸傳來的呼喚。我常常想，那些山歌或者民歌為什么基本屬高音，估計都是喊出來的，都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想象那時的田野山丘、湖汊地頭，一片原始而空靈，“喊”成了一種傳遞信息的生活方式。

在家鄉(xiāng)，不僅村民之間的表達、親朋之間的交流用“喊”這種方式，似乎還有與靈魂之間的交流也是通過“喊”，類似于隔空喊話，叫“喊魂”。喊魂在我家鄉(xiāng)叫嗷嚇（音he），把被嚇飛了的魂魄喊回來。嗷嚇雖有迷信色彩，卻不能不說它是一種沉淀了千年的厚重的地域文化，是孩子母親對孩子們的生活平日里沒有或難以表達的至愛。平時像我等鄉(xiāng)野孩子被“鬼”或者其他什么嚇著了，魂嚇飛了，親人特別是親娘可以把它喊回來──傳說親娘喊千里。“魂”迷路在千里之外，娘親的喊聲它也聽得真切，立馬會隨著娘的呼喚聲返回家鄉(xiāng)。

農(nóng)歷七月半是嗷嚇的日子。傍晚時分，家家戶戶，娘親站在離家門口百步左右的地方，孩子跟在后面，娘喊一聲，后面孩子便應(yīng)一聲，邊走邊喊，邊走邊應(yīng)。那種虔誠、那種執(zhí)著，現(xiàn)代人可能品不出個中味道，只是感覺好笑、好玩。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才真正是一道美麗的田園式童話，具有浪漫的詩情畫意。母親從大哥喊起，一直喊到我，喊出了生活的點點滴滴與艱辛苦痛。母親此時如數(shù)家珍，孩子們的一朝一夕一舉一動全在她心中存放著：老二，你在湖里拉豬菜，莫嚇！快回家！老三，你挑稻被那個屋場的惡狗嚇著了，莫嚇！快回家！老大，你把弟妹們一起帶回家！像講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深情，動聽，飽滿。

母親的內(nèi)心何嘗不是一尊空谷？只有孩子們生活在其中，并不斷發(fā)出回聲，響徹故鄉(xiāng)的天空。

金國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詩歌、散文、文藝?yán)碚撋⒁娪凇对娍贰缎切恰贰段乃噲蟆贰短旖蛭膶W(xué)》《山東文學(xué)》《散文》《散文百家》《詩歌月刊》《青海湖》《安徽文學(xué)》《奔流》等報刊。作品多次獲獎。著有詩集《記憶：撒落的麥?！贰段业亩涫俏业囊粋€漏洞》《金國泉詩選》《金國泉散文精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