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家的羊夜里被小偷牽走了,天明騎著車子瞎找了一圈兒,他也知道是白費勁,權(quán)當出去消消氣了。吃晌午飯的時候,電視里預(yù)報淮北今夜到明后天有大雪。
“要下雪了!”女人驚喜地說,“傍晚你去撒化肥吧?!?/p>
“也不知可準,淮北地兒大著呢,你知道哪塊云彩有雪,莊上人都等著呢,陰多少天了就是下不下來……明兒再說吧?!卑矅H坏囟⒅娨曕絿佒?。他心里還惦記著羊,又轉(zhuǎn)臉盯著女人:“不找羊了?”
“哪兒找去?恐怕早給放血了。”女人想了想又說,“要不你找先生爺問一卦,興許……”
安國眼睛一亮:“哎,我咋忘了!”
安國把飯碗一丟,出門奔了先生爺家。先生爺是個老中醫(yī),九十歲了,念過私塾,寫得一手好字,六七歲的時候夠不著大桌子,就跪在大板凳上給人家寫帖子寫對聯(lián)寫年命帖子,看風水、測字、算卦、看日子,村子里紅白喜事離不了他。在安國眼里,先生爺算卦比天氣預(yù)報還準。
還是安國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后去水井挑水,第二趟回來時發(fā)現(xiàn)擱在井沿上的井繩沒了。有人提醒他說剛過去一個挑擔子的人,筐里頭蓋著個小褂子,走得很急,莫非是偷了井繩?安國趕緊掂起扁擔跑著攆上去,出了村不遠就攆上了,掀開小褂子一看,果然是他的井繩。就推推搡搡地把那人逼了回來,正好遇到先生爺,先生爺向安國擺擺手,先不讓他動粗。先生爺走到那人跟前問:“在哪兒?。俊蹦侨藙偺ь^觸到先生爺?shù)哪抗獗愣琢讼氯?,雙手抱著頭說:“李莊?!薄靶丈??”那人幾乎把頭低到了褲襠里了:“姓李?!毕壬鸂敯櫫讼旅碱^:“叫啥?”那人支吾了半天才蠅子似的細聲說:“李明乾?!毕壬鸂斠幌伦硬徽f話了,上下瞪了那人一會兒,招招手說:“你走吧!”那人從指縫里惶恐地望了先生爺一眼,又偷偷地瞅了眼安國,沒敢起身。先生爺大聲催促道:“還不快走,瞧你那點兒出息……”那人這才挑起擔子一溜煙兒地是了。
眾人都疑惑地望著先生爺,安國不滿地說:“先生爺咋讓他走了?該拿井繩牽著他游街!”
先生爺沉沉地嘆了口氣:“唉,不是外人呀……你們想想,咱劉家五房的閨女不是嫁到李莊嗎?女婿叫李明坤,乾跟坤——應(yīng)該是兄弟倆,我怕他羞恥沒給他點出來。”
眾人忽然明白過來,問了五房的人,果然是他們閨女的大伯哥。為一條破井繩真的打傷了人或在劉莊游街,那劉家的閨女在婆家不就矮了?從那以后,安國對先生爺敬佩得五體投地:“有學問的人,心路就是寬啊!”
他一路上想著,到底是誰偷了我的羊呢?說不定就是腳跟底下的人,轉(zhuǎn)念一想,又覺著不可能,莊上誰能干這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見到了先生爺,安國畢恭畢敬地遞了一支煙:“先生爺,看看俺家的羊還能找到不?”
先生爺問了丟羊的時辰和拴羊的圈屋,略加思索,拿出一個簽筒輕輕地搖了搖,遞到安國面前,安國抽了一支,先生爺凝神審視了一會兒,將簽丟到簽筒里,塌著眼皮說:“算了,別找了?!?/p>
安國有點兒失望,他絲毫也不懷疑先生爺?shù)呢?,抬頭望著先生爺,輕聲笑了笑:“值七八百塊呢?!闭f罷欠了欠屁股沒有起身,巴望著先生爺能再給細算算。
先生爺抬起眼皮,盯著安國說:“一個爺們兒還能為一頭羊怎么樣咋的,別想它了,破財人安逸,回家跟你媳婦說,別心疼,這就消災(zāi)了。”
安國抬頭看看先生爺,那雙眼睛像井一樣深,莊上人暗里行的事都藏在里面,誰也甭想躲過去,先生爺應(yīng)該能算出來的,破財人安逸?好像話里有話,難道真是腳跟底下的人,先生爺不便說?他知道這是天機不能問,就爽快地回道,“先生爺,該我破財,明白了?!迸R走又問先生爺:“這場雪不知能不能下下來……”
先生爺說:“接連七八天溫雪,這場雪不能小了。”
“那我得趕緊撒化肥去?!卑矅鹕碜吡?。
回到家里,他一邊往三輪車上搬化肥,一邊把先生爺?shù)脑捄唵蔚馗眿D學說了,就急死活忙地蹬著三輪車下地了。到了地頭,看看地里只有二子一個在撒化肥,他抬頭望望天,白茫茫霧渾渾的,好像并沒有重云,會下嗎?心里剛有懷疑,馬上就堅定下來了,先生爺說的,沒錯。
二子老遠地喊他:“安國叔,沒雪沒雨的,你咋也來了?”
安國大聲地應(yīng)著:“你小子不也來了?還想誑惑我呢?!?/p>
二子回道:“我明兒要上班,打春前沒有休班了?!?/p>
安國笑笑:“你反正也不指望莊稼吃飯。”
“瞧你說的,我也想把地種好,針尖不能兩頭快啊。不過,不管好賴我都得下勁種,不能讓莊上人罵我忘本,嘿嘿……”
二子在礦上上班,地種得馬虎,可這小子有錢,舍得買化肥,只要不淹不旱收成還都不賴。前年夏天豆子正該除草的時候,他礦上請不掉假,媳婦花瓶似的又下不了地,仗著男人能掙錢,地里的活兒都是雇人干,就在除草的當口,她跟團上哈爾濱旅游避暑去了,兩口子都把除草的事忘了,緊莊稼,慢買賣,地里的草瘋長,比莊稼還厚,眼見著地要撂荒了,莊上人誰走過地頭誰罵,這還算過日子嗎?真不是種地的種!二子媳婦十多天才回來,接著就下連陰雨,老天爺硬是半個月不睜眼,末了他的地和人家的地一樣泡在水里,都淹了,真是懶人有懶福。
安國懷里端著盛化肥的搪瓷盆,看好風向,地邊起步選定迎著風撒,不讓化肥飛到連邊的地里去。撒化肥要甩開步,眼睛看著路,走成一條線,腳步大小一樣,快慢均勻,胳膊要甩開,使勁往前頂,往遠處拋,前后壓住茬,兩邊合龍時要關(guān)嚴門,抹子欠的下頭深一腳淺一腳,手眼不夠用,手里又沒準勁兒,來回壓不住茬,化肥撒得一縷一道的,像花狗臉,多的能撐死,少的能餓死,莊稼長得高低不齊,成熟早晚不一,多的長得高卻不分蘗,到頭來都倒青了,麥穗頭大肚里空,到了收麥的時候盡著不老,干死了也是青頭青棵的,落一撮捶不爛的癟殼子。安國的腳步踏實有力,踩在麥苗上,發(fā)出“撲哧撲哧”的響聲,一把一個蛟龍出海,一把一道彩虹飛天,二子看得直咂嘴。
看著敦敦實實的麥苗,安國心里喜滋滋的,今年秋天耩麥的時候,細雨連綿,新翻的泥土洇透了,麥根扎得牢。先前說秋分早,霜降遲,寒露耩麥正當時。現(xiàn)在這話都不中了,再按老法子,非得過苗不可,過苗的麥年前拔了節(jié),春天就不分蘗了,麥棵勢必要稀——稀麥稠豆子閃死人。先前說,七月被,八月襖,九月棉褲跑不了,現(xiàn)在的天氣,到十月里也不要穿棉衣,多少年了都是霜降耩麥,看著都害怕,倒還真合時宜。
幾個來回下來,安國頭上就冒出細汗來,胳膊也有點兒發(fā)酸,可能手腕軟了吧,忽然感覺臉上涼絲絲的,白花花的化肥粒兒直往臉上打,他愣了一下兒,就使勁伸直了胳膊向外拋,還是往臉上打,不對勁啊,閉上眼撒也不能把化肥撒到臉上,他這才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下雪了,是刮的“鹽粒子”,間或有零星的雪片,被風刮得散漫慵懶,飄忽不定,分不清是雪還是尿素。嘿嘿,今兒雪也是化肥呢,明兒大雪蓋實了麥苗,等慢慢地化了將化肥浸下去,麥根攢足了勁,打春后,陽氣上升,麥苗長得壯,等著分蘗發(fā)棵了。他停下來,望著白咧咧的天空,仰頭試試雪粒兒,越來越密了,嘿嘿,先生爺就是先生爺。
“二子——下雪了——”安國興奮地拖長了腔調(diào)喊過去。
“是啊,等著瞧吧,明兒早上起來一開門,一準大雪圍門了!”二子比安國還狂熱。
安國種地最信任先生爺,那年大公路剛修好,鄉(xiāng)里號召種玉米,還發(fā)了指導(dǎo)書,規(guī)定了行距株距。村民議論說,又要做形式了,到時候領(lǐng)著上邊的人參觀,圖好看唄。本來準備種玉米的也吵著不愿種了,他們摸清了政府的脾氣,在節(jié)骨眼兒上跟政府別別勁,法不責眾,說不定還能得到些好處。村長一邊挨家挨戶地開導(dǎo),一邊向鄉(xiāng)長叫苦,鄉(xiāng)長果然答應(yīng),鄉(xiāng)里派旋耕機免費耕地,免費提供高產(chǎn)玉米種子。那天晚上,滿天星斗了安國才從地里回來,路過先生爺家門口,先生爺正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仰頭觀天。安國就停下腳步偷偷窺看,先生爺忽然雙臂做摟抱姿勢,深深呼出一口氣,猛一跺腳說:“今年收豆子!”安國心里一驚,被先生爺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駭住了,他一準是看到南天門了,聽到上神說話了……安國也悄悄地抬頭探望天空,滿天星斗真的好似閃閃發(fā)光的金豆銀豆兒。迷蒙的夜色中,他感覺頭上不遠處有神靈飄來飄去,他暗暗歡喜,冥冥中好像有人指使了他,咋不早不晚就讓我聽到了?
全村都種玉米,安國偷偷地種了豆子。苗一露頭,莊上人都驚住了,人家倆葉他的倆瓣兒,鄉(xiāng)長把村長訓了個頭青蛋腫,氣得村長罵了安國一個夏天。罵又有啥用?有錢買種,無錢買苗,種地講究節(jié)氣,誰還能回頭看昨兒個的月亮?就逼著安國賠耕地錢和種子錢。安國頭勾得像破土的豆苗,嬉皮笑臉地罵自己一時混蛋,賭咒發(fā)誓往后再不給村長添麻煩了。
玉米得風得雨,瘋了似的往上長,夜里睡床上能聽見“咔吧咔吧”的拔節(jié)聲。又肥又厚的葉子綠得滴水,劉莊的土地成了一幅巨大的油畫,也成了鄉(xiāng)長的杰作,上邊來人檢查,哪怕是查計劃生育,也得找理由讓干部的車子從劉莊那段公路走一趟,公路兩邊的玉米橫看成行豎看成列,棵棵舒展挺拔,像接受檢閱的儀仗隊,一陣風吹過,千軍萬馬齊刷刷舞動著腰身,歡快地呼喊著口號,車里的人真的就體驗了大元帥的威武,如入仙境般心曠神怡起來。車子掠過中間夾著的五畝豆苗時,領(lǐng)導(dǎo)就會對著那塊丑陋的瘡疤蹙一下眉,鄉(xiāng)長每次經(jīng)過都會不自覺地躬下身子,仿佛閃了一下腰,緊抿嘴唇暗暗咬牙。
玉米開始抽穗坐胎了,好像突然就雞蛋似的鼓出來了,吐出金黃色的纓須子來,稈兒像孕婦一天天笨重起來。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一進陰歷六月,三天一場小雨,五天一場大雨,不幾天千畝玉米地已是撒土不漏。沒承想老天爺好像睡著了,從六月二十到七月十五,沒睜幾回眼,斷斷續(xù)續(xù)差不多下了一個月,到處水天拉地,等水入了溝河地早已被泡得像涼粉樣稀溜軟,風一吹玉米站不住了,像了打敗仗的兵,滿地里東倒西歪,個個遍體鱗傷。天一晴,大太陽一曬,葉子已從下往上枯萎了。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多蛤蟆,白天黑夜咕呱咕呱地叫,聒噪得人心發(fā)慌。七月十五定旱澇,老百姓嘆息,完了,玉米完了。
莊稼人說,豆子蒼花,墑溝摸蝦。正是豆子蒼花的時候,排了水,豆地墑溝里稀里嘩啦的正好摸蝦。那年的玉米幾乎絕收,安國的豆子卻是個大豐收,莊上人嫉妒地罵:“孬驢養(yǎng)的安國,反著干倒讓他撈著了?!贝彘L不屑地說:“不過瞎貓逮個死耗子——碰巧了?!卑矅娏讼壬鸂斚褚娏松裣伤频尿\,從心底里敬畏他,可他從沒向任何人包括先生爺說起過他種豆子的緣由,泄露了天機下次就不靈了。
風停了,天空陡然暗下來,雪逐漸緊了起來,鵝毛飛舞,鋪天蓋地。那邊的二子影影綽綽像個鬼影在晃,他們只顧高興地撒化肥,誰也不再說話。雪花輕輕地落在臉上飛進脖子里,倏地一涼又倏地一熱,像小蟲子在輕輕地爬梳,眉毛吸附雪花卻掛不住,粘上就被嘴里哈出的熱氣溶化了,像屋檐滴水,慢慢地流過臉頰,那種愜意仿佛孩子溫熱的小手撓癢癢。安國故意把下唇往里收,用上唇苫著下唇,讓呼氣的方向向下去,讓眉毛上的雪花能掛得久一些,讓孩子的小手撓得遠一點兒?;蕯囍┗?,雪花追著化肥,穿云破霧,翻江倒海,像戲臺上的鑼鼓一樣熱鬧。安國心里得意,越撒越帶勁,最后一個來回結(jié)束了,竟然抱怨自己撒得太快了,他輕輕地撫摸著頭上、身上掛著的雪,老想笑:“嘿嘿,‘瑞雪兆豐年是個門對子呢?!?/p>
二子小心地頂著一頭雪來到安國跟前,瞇著眼說:“雪是麥的被?!?/p>
安國朝他笑笑,帶著幾分不忍地抖掉了身上的雪,撥拉著頭發(fā)接道:“白蓋黑,吃陳麥。”
二子擼了把臉又給對上去:“麥蓋三床被,枕著饅頭睡。”
“冬無雪,麥不結(jié)?!?/p>
兩個雪人兒對完了口詞,大笑著拍打掉頭上身上的雪,收拾了家什,推著三輪車上路了。天已暗了下來,雪一點兒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兩個人沒有蹬車,回頭又回頭,地里麥苗兒已是花花搭搭的黑,化肥已蓋在雪下了。路上積了一層雪,蓬松柔軟,車輪子軋在雪上留下深深的轍印兒,二子的屁股在車座上夸張地往兩邊扭來扭去,看著二子快活的樣子,安國也笑著勒下頭吃車把上的雪,他說:“記得小時候那場大雪,一夜間大雪圍住了門,沒法上井沿挑水,就挖雪在鍋里化水。各家都得刨雪出門,莊上就像電影里打仗挖的交通溝?!睗u漸地覺著蹬車有點兒費力,他們干脆就推著走,東扯葫蘆西扯瓢地拉呱著。進了莊安國的心緒還在麥苗上漫游著,幻想延續(xù)到了麥子豐收的喜悅,不覺得就亮起嗓子唱起拉魂腔來,反反復(fù)復(fù)地就唱一句詞:“九九歸九九,麥子入了口……”
到了大門口,安國小心翼翼地站住,不讓身上的雪掉下來,他要讓媳婦看看自己雪人兒的模樣,沒動手敲門,而是細著嗓子喊:“開門——開門——”他的嘴唇凍僵了,聲音也變調(diào)了,媳婦只聽門外有聲音卻聽不清說的啥,也沒聽出來是安國,就在堂屋里大聲地朝外喊:“誰???安國還沒回來呢?!彼X著好笑,就繼續(xù)跟她逗笑兒,故意拿腔捏調(diào):“找你的——”“你誰?”“騷娘們兒,老交了還問誰。”“去你娘的,誰是你個野種的老交!”這會子他忽然看到草垛前臥著一條雪狗,他笑了,想起了先生爺每到下雪就念的那首打油詩:“天地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彼麆傄R媳婦,那條雪狗好像叫了一聲,噫,咋狗的聲音也變了調(diào)?媳婦已經(jīng)把門拉開了,燈光打在雪狗身上,它蹭地站立起來,安國驚叫了一聲:“羊,咱的羊!”媳婦也看見了:“先生爺不是說找不到了嗎?”
“先生爺啊先生爺……”
杜曉光:供職于淮北礦業(yè)公司,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陽光》《短篇小說》《文學月報》《金田》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散文作品,有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及其他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