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美麗的生命，從癌癥開始

須一瓜

沒有人能想象她曾是一個癌癥患者。

她總在笑。她比同齡的女人更年輕秀麗，一身連衣裙，纖腰挺拔亭亭玉立。

如果癌癥是一個魔鬼，這魔鬼永遠都無法理解，4年前，這個絕望哭泣的女人，是怎么逃出它的魔爪的。“出逃”的時候，她帶著三次化療后的光頭，帶著十個發(fā)黑的指尖，還帶著一個奇異擁抱后留下的路標和希望。

這是一個生活富足、脾氣急躁的職業(yè)女性。2006年春節(jié)剛過的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衣里出現(xiàn)咖啡色，次日沐浴，換下的內(nèi)衣再度出現(xiàn)了可疑的顏色。幾天后，醫(yī)院的穿刺和鉬鈀檢查，揭示了惡魔的入侵：疑似乳腺癌。

全完了！這個叫純林無邊的女人，感到了自己渾身冰寒的死亡溫度。她麻木不仁地回到家，神志癱瘓了，徹夜失眠了：還能活幾天？熟悉的朋友同事，知道這個壞消息，都來寬慰她鼓勵她。大家說，不要緊，有人都治好了。這沒有什么。純林無邊漠然地聽。事后她說，不是親歷者，沒有被病魔的利爪攫在手里的人，對那種刻骨的無奈、恐懼與絕望，永遠隔著一層。她說，你們是在動物園看到老虎，而我是在一個人的山上遇到老虎。

她第一次懷疑，“勇敢”這個詞，是人類編出來的。

手術后的第三天，她在陽臺上看書。旁邊一個女人竟然和她看同樣的書《身心100問》。但比這本書更有力量的，就是身邊那個女人。她在看護她肝癌晚期的父親，1999年在送走自己患肝癌的丈夫不久，自己就得了乳腺癌。但是，這個叫黃妙璇的女人，依然堅強健康地活著。她對生命的達觀鎮(zhèn)定，震撼了純林無邊：我一個乳腺癌就哭得亂七八糟，她接連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災難，怎么能夠不掉一滴眼淚？

幾天后，6名生命關懷中心的志愿者來到病房。這個隸屬同心慈善會的機構，大都是從生命滄桑中走過來的人。他們來看望那個女人的父親，聽說純林無邊后，一行人就到隔壁來看她。純林無邊說，一位70多歲、滿頭白發(fā)的老人，看到我，什么話都沒有說，走過來給了我一個長久的擁抱。不是禮節(jié)性的，和丈夫、親人的擁抱也完全不同，我感受著她的溫暖和力量。我的眼淚頓時涌了出來，我忍不住號啕大哭，根本止不住。她輕輕拍著我的背。我盡情地哭，她起碼抱了我5分鐘，我就在她懷里哭了那么久。醫(yī)生剛好經(jīng)過那里，之后，醫(yī)生問我，我說，我也不認識她。醫(yī)生說，不認識，你怎么哭成那樣？

純林無邊也說不清楚。回憶中，她眼睛濕潤。她說，那個有力的擁抱，傳遞的是無須語言的、最強烈的人間大愛。我絕望無助的心感受到了，所以無法克制自己。

面對病痛，世人習慣依靠以醫(yī)療知識手段為代表的醫(yī)生，和病魔作戰(zhàn)。戰(zhàn)爭的輸贏，由醫(yī)生的能力、投入，以及疾病的難易度決定。但技術發(fā)達的人類，日益忽略了生命自身的能量。我們本來可以靠自己，可以和醫(yī)生并肩作戰(zhàn)，但是，我們忘記心靈，忘記了生命內(nèi)在的強大。

擁抱純林無邊的老太太，是南方一所大學的退休教授。她20年前得了甲狀腺癌，后來還復發(fā)過，但是，依靠新生命康復中心的助力，這位叫張超真的教授，擺脫了癌癥，成為絕望者的救援人。她的一個擁抱，給一個靈性而敏感的心，開啟了新的航道。

純林無邊來到老太太邀請她來的地方，在瑞景新村，是同心慈善會下設的一個生命關懷中心，進出的都是癌癥、抑郁等健康受損的人，以及從疾病走出來的熱忱志愿者們。大家一起做“心靈瑜伽”，在老師的幫助下旋轉(zhuǎn)，一起開啟內(nèi)心的力量。在一次分享活動中，在大家的鼓勵下，純林無邊第一次，在公眾面前摘掉了帽子，露出了自己的光頭。她終于敢面對鏡子里真實的自己了。

她天天去中心，每天練一小時旋轉(zhuǎn)瑜伽，每天和不同的病人分享。開始，她在練瑜伽中眩暈、嘔吐，后來，越轉(zhuǎn)越輕盈。她覺得自己的垃圾廢氣在排出體外。其間，有的晚期病人離去了，但他們自我拯救的信念依然激勵大家。她相信自己身體的自我修復力量在啟動，在發(fā)展。內(nèi)心的恐懼，日益為喜悅、寧靜和信心所占據(jù)。

3個月后，純林無邊去上班了。半年過去了，她的身體越來越好。惡疾，讓我重新省察自己的人生。純林無邊說，我原來脾氣太壞了，家里人都因此緊張?，F(xiàn)在，我感受著寬容、不嗔恨的寧靜，越來越感受到愛的喜悅。我不再苛求女兒，我給她的是肯定和鼓勵，是所有的正面信息;我讓身邊的人舒適，他們說，我變了一個人?！翱裥宰孕雌刑??！奔兞譄o邊從內(nèi)到外，感覺著生命的純凈和力量，感恩著親人、朋友、同事的美好。2006年底，在一場年度慈善晚會上，她勇敢地走上舞臺，翩翩起舞。當主持人告訴觀眾，她是一名癌癥患者時，臺下掌聲雷鳴?！皭邸背删土宋业男律冶仨毎褠蹅鬟f。像當初張超真教授做的那樣，純林無邊也走近醫(yī)院的病人，走入癌癥患者的家庭。哪里有需要，她就去哪里。有個醫(yī)學專家給她的印象最深。那名了不起的專家，因為高超的醫(yī)術拯救過許多病人。很多病人為他被發(fā)現(xiàn)為癌癥晚期而難過、惋惜。醫(yī)生的朋友知道純林無邊不尋常的經(jīng)歷后，輾轉(zhuǎn)找到她，請求她去看望那名專家朋友。純林無邊記得，那是2009年的夏天。她一邊往他家而去，一邊忐忑不安：他能聽我的嗎？人家是醫(yī)學專家啊。

一進門，他的妻子流著淚水迎接她，而那位盛名在外的醫(yī)生，神情憔悴地半躺在沙灘椅上。純林無邊熟悉這個被化療“收拾”過的神形，她的心充滿憐憫和愛惜。她坐在他的身邊，一點一點地告訴他她自己的經(jīng)歷，當她講到生命關懷中心的“脊椎旋轉(zhuǎn)瑜伽”時，那名專家站了起來，當場要跟純林無邊學。純林無邊說，可見他求生的欲望還是很強烈的。但是，非常遺憾，他最終一次也沒有踐諾，他一次也沒有到生命關懷中心來。

這名醫(yī)生，也許已經(jīng)習慣了相信現(xiàn)代醫(yī)學，相信技術。很多人永遠都不會去正視自己內(nèi)心的力量，去呼喚人與自然和諧的生命的本來律動。純林無邊記得他妻子送別她時，充滿希望地央求她，小林，你一定要經(jīng)常來看看我們！這是女人的直覺，她感受到了新生命的召喚?？墒?，當事人還是一次次錯過了。

并非到了生命關懷中心，就個個都是癌癥贏家。純林無邊也送別了多個朋友。但有一點，從那里出去的人，無論逢生面死，都有了對生命不同程度的從容和淡定，削弱了甚至消除了對死的恐懼。他們明白了，即使肉體消損，他們的心仍然自在、解脫、愉悅，充滿生命力。他們有了比普通胸懷更多的寬容、感恩和愛。

純林無邊說，我因病入道，因禍得福。我對老天的安排充滿感激。它給了我癌癥，又給了我健康，并讓我充滿能量，活得更自信、更莊嚴。回到內(nèi)心，相信愛。我知道老天的用意，我會把這個健康美好的信念一直傳遞下去。

祈春摘自《打敗時間的不只是蘋果》

（河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