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細讀：夯實整本書閱讀的基礎(chǔ)

王春雷

整本書閱讀突破了傳統(tǒng)語文篇章閱讀的狹小格局，倡導(dǎo)在“整”字上下功夫，注重內(nèi)容的統(tǒng)整，過程的連貫，結(jié)果的融通，這無疑是正確而必要的。但“整”由“散”組成，宏觀奠基于微觀，整本書閱讀最終還是要落在具體的章節(jié)和文段上，落在細致的分析與研讀上，可以說，細讀依然是整本書閱讀的前提和基礎(chǔ)，離開文本細讀的整本書閱讀無異于空中樓閣、海市蜃樓。

一、還原語境：讀出真意

還原，是文本解讀的重要方法，本質(zhì)是“去蔽”“破瘴”，即穿透重重的迷霧和高墻，將文本的原生狀態(tài)“還原”出來，恢復(fù)其本然的面目和形象，找到文本的裂縫與矛盾，以獲取對文本準確而真實的理解。孫紹振老師曾總結(jié)出文本還原的六個角度：藝術(shù)感覺的“還原”、情感邏輯的“還原”、價值的“還原”、歷史的“還原”、流派的“還原”和風格的“還原”，[1]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語境的還原。只有在具體的語境下，文本的意義才可確定，才可解讀，正如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所說：“一種表述只有在具體的生活之流中才有意義?！痹谡緯喿x中，還原依然是讀出文本真意最基本最優(yōu)先的解讀選擇。

《紅樓夢》作為中國的四大名著之一，很多情節(jié)和人物學生都耳熟能詳，但理解常常停留于一知半解或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以妙玉為例，很多學生讀完《紅樓夢》只知道其性格怪譎孤僻、不合時宜，卻不知其至情至性、清潔高雅，甚至一些專家學者也認為妙玉是假清高、真矯情。著名紅學家王希廉在評點時曾指出“妙玉向?qū)氂裾f‘你獨來我不肯給你吃，是假撇清語，轉(zhuǎn)覺欲蓋彌彰”“前說不給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紅梅亦是假掩飾[2]。”上海師范大學詹丹教授也認為妙玉是一個矯情者，“她的感情常用一種矯揉造作、自相矛盾或者說非正常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3]?！崩碛墒牵钣裾堶煊?、寶釵、寶玉三人喝茶，給寶玉的茶具是自己常喝的綠玉斗，“但妙玉又聲明她不會特意請寶玉喝茶，寶玉是托黛玉、寶釵的福，才喝到茶。一方面讓人覺得這番說辭也太假，另一方面似乎也顯示了她急于想掩飾兩人的那種曖昧關(guān)系。”[4]其實不然，我們理解某句話，要把這句話的前后文勾連在一起，放在一定的語境中，方能避免斷章取義。我們先看《紅樓夢》相關(guān)的原文：

“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岳麓書社《〈紅樓夢〉脂硯齋批評本》第397頁）

“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版《紅樓夢》第570頁）

兩個版本中的同一句話，除了中間的標點外沒有區(qū)別。根據(jù)后文，妙玉說的“你這遭吃的茶”是指她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梅花上的雪，得了一花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這樣用雪水沖泡的特殊的茶。這樣的茶妙玉明白的說她才第二次吃，當然不是平常待寶玉的茶。因此，妙玉的這番說辭一點也不假。詹丹教授的“他不會特意請寶玉喝茶”這句話是從妙玉的“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轉(zhuǎn)述過來的。這個轉(zhuǎn)述不準確，因為詹教授對這“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句話的理解有誤。根據(jù)前后文可知這句話是說，你一個人來了，我是不給你吃（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化的水沖泡的茶）的。王希廉和詹丹教授都把“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理解成“寶玉一個人來妙玉不給寶玉吃茶（普通茶）”。

另一方面，妙玉一點也不“急于想掩飾兩人的那種曖昧關(guān)系”。一個出家的妙齡女尼把自己常喝的綠玉斗茶具給一位當下還在俗界的男士用，必須承認，在倫理道德嚴格的社會里，在世俗人的眼中這確是一個石破天驚甚至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舉動。更何況這樣的舉動不是在他們兩人私密空間里進行的，而是當著黛玉寶釵的面毫不掩飾的“秀”出來的！妙玉這是公開、大膽、張揚地宣示她對寶玉的感情，而不是“急于想掩飾兩人的那種曖昧關(guān)系”。再說，妙玉和寶玉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然李紈怎么單單罰寶玉去妙玉那里討紅梅花？當李紈要命人好好跟著寶玉時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边@說明李紈知道寶妙之間有不尋常的關(guān)系，并且很妒忌討厭這種關(guān)系，因此她才說“可厭妙玉為人”。奇怪的是黛玉不僅知道而且了解寶妙之間的關(guān)系，但黛玉竟然毫不吃醋！如果寶妙是世俗的“曖昧關(guān)系”，小心眼的林黛玉豈能如此平靜？

二、版本比較：讀出情意

版本研究是文本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文本解讀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完整的文本研究包括版本考證、文本解讀和思想研究三個前后相續(xù)而又相互支持和融通步驟和環(huán)節(jié)，聶錦芳曾深刻指出：“對思想的理解和把握不能離開對具體文本寫作過程、刊布情形和版本源流等方面所進行的考察和梳理，不能離開對構(gòu)成文本的各個具體章節(jié)所進行的翔實的剖析和解讀，版本研究雖然不構(gòu)成文本研究的全部內(nèi)容，但它是文本解讀和思想闡釋的永恒性前提和條件?！盵5]特別是像《紅樓夢》這樣的經(jīng)典名著，由于諸多歷史原因，存在著眾多版本，而且不同版本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文字細節(jié)存在或多或少的差異，給讀者的閱讀帶來困惑疑難的同時，也給讀者提供了解讀的新維度和別樣的趣味，通過對不同版本細微差異的比較，我們可以解讀出文本背后的真情實意。

比如《紅樓夢》第三回的回目，三個版本分別是：

甲戌本（1754年）：金陵城起復(fù)賈雨村，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

庚辰本（1760年）：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城。

程乙本（1792年）：托內(nèi)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哪一個版本才是最準確的呢，才最符合文本的語境和意義？人民文學出版社（82版）《紅樓夢》采用的是庚辰本“賈雨村夤緣復(fù)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城”，但其實是值得商榷的。一是“夤緣”用詞不妥?！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夤緣”的解釋是“攀附上升，比喻拉攏關(guān)系，向上巴結(jié)”。賈雨村“起復(fù)”不是因為“夤緣”，本回開頭第一段作者借張如圭之口已經(jīng)交代：“都中奏準起復(fù)（指官吏革職后重新被起用）舊員之信”的“邸報”（古代官方公報）已經(jīng)屬實，也就是說，賈雨村是因為“都中奏準起復(fù)”，不是因為“夤緣”“復(fù)舊職”。二是“復(fù)舊職”也不符合實際。在知曉“起復(fù)舊員”的消息之后，賈雨村“次日，面謀之如?！?，林如海也“修下薦書一封，托內(nèi)兄務(wù)為周全”，賈政“因此優(yōu)待雨村，更又不同。變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助”“補授了應(yīng)天府”?！皯?yīng)天府”（南京）是明朝初期的首都（清順治二年改為“江寧府），知府是“正三品”的官職，比一般的“知府”高一品級，因此也不能說是“復(fù)舊職”，應(yīng)為“賈雨村夤緣升高職”才準確。三是“林黛玉拋父進京城”中“拋父”一詞值得商榷?！皰仭痹诠糯鷿h語中是“撇棄”，現(xiàn)代漢語中是“丟下”，無論用古今含義那一個都不合適。且看小說原文“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離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已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姐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正好減我內(nèi)顧之憂，如何不去？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登舟而去?！睆倪@段文字看出，林黛玉進賈府一是“外祖母必欲其往”，二是父親力勸，無論哪個原因，都不能說是“林黛玉拋父進京城”。根據(jù)“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句子，“拋父”改為“別父”比較貼切文意。另外，甲戌本用的是“金陵城起復(fù)賈雨村，榮國府收養(yǎng)林黛玉”，“收養(yǎng)”一詞也欠妥當。《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收養(yǎng)”的解釋是“把別人的兒女收下來當作自己家里的人來撫養(yǎng)”，有“同情、可憐”的意思。林黛玉的母親是賈母的女兒，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是非常親的“親戚”，不是“別人的兒女”，賈母對黛玉有“心疼憐惜”之意，因此，綜合比較三個版本，程乙本（1792年）的回目“托內(nèi)兄如海薦西賓，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符合實情且用詞較為準確些。

三、視角聚焦：讀出新意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辈煌那腥胍暯菚吹讲煌娘L景，收獲不同的閱讀體驗。同樣是《紅樓夢》，不同的人看到的內(nèi)容也迥然不同，“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笨梢哉f，視角的選擇最能體現(xiàn)一個閱讀者的眼光、實力和個性;視角定，視角準，文本的風貌、深度和新度，自然會隨著解讀的不斷展開而浮出水面。因此，在解讀文本時，我們要引導(dǎo)學生選擇恰當?shù)囊暯牵A聽文本發(fā)出的細微聲響，探訪人物豐富多彩的心靈結(jié)構(gòu)。視角的選擇的最重要的是指向“人”，正如汲安慶所說：“高質(zhì)量的文本解讀，不論選擇何種視角，也不論化用何種理論，最終都要指向‘人，指向人心、人情、人性、人的存在?！盵6]《紅樓夢》人物眾多，選擇不同的人物審視，我們將看到不一樣的《紅樓夢》。

比如林黛玉進賈府一段：

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nèi)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來。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盒。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椅子。又有一副對聯(lián)，乃是烏木聯(lián)牌鑲著鏨金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同鄉(xiāng)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毫無疑問，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讀出以下幾點信息：一是賈家的貴氣（皇帝送“榮禧堂”匾、郡王送對聯(lián)），二是賈府的豪富（古銅鼎、鏨金彝、玻璃盒、紫檀案、楠木椅、烏木聯(lián)牌），三是賈門的危機（舊皇的寵臣新皇的敝履、郡王出事殃及池魚）。的確如黛玉的母親所說“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這是大家基本都能理解的內(nèi)容。但是我們常常忽略了“視角”的主人林黛玉。排在“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之首的賈家是一個“龐然大物”，如何介紹它描寫它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曹雪芹不愧為大家、高手，他不急不緩迂回曲折，由遠及近由虛到實由正面到側(cè)面，從不同的視角全方位展示賈家和賈府歷史、環(huán)境和人物，重而不復(fù)，饒有趣味。先是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介紹榮寧二公興旺賈家的歷史及秉正邪兩氣而生的寶玉的“淘氣異?！薄奥斆鞴杂X”。這個任務(wù)必須由冷子興完成，因為他的身份是做古董生意的，和他打交道的往往是王公大臣豪門巨富，和走街串巷的古董商人，古董行是京城富豪人家的信息匯聚中心。他是“周瑞家的”女婿，而“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心腹，常在王夫人、王熙鳳間走動，在榮國府管太太奶奶們出行的事。她的丈夫周瑞在寧國府管寧國府的地租莊子銀錢的出入。因此，冷子興既知道京城大小道消息，也了解榮國府和寧國府的內(nèi)部情況，曹雪芹讓他作為播音員傳達的信息才可靠。但是，他是賈府的奴仆，是“外人”，無法走進賈府的“正堂大院”，更無法進入“賈府的廳堂”。同樣，遠房親戚劉姥姥、近房親戚薛姨媽薛寶釵更無理由走進來。因此，賈府的廳堂一定是“黛玉的廳堂”，解讀這一回，我們不能忽視林黛玉的視角。林黛玉在看賈府，賈府同樣在看林黛玉。林黛玉看到賈府的貴氣、豪富、危機，那我們看到林黛玉的什么呢？

一是看到黛玉的細心：“步步留心，時時在意”。“榮禧堂”大匾是“赤金”“九龍”的，“榮禧堂”匾后的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萬幾宸翰之寶）也看得清楚;鼎是“三尺來高”是“青綠”“古銅”的;地上的椅子是“兩溜”“十六張”，是“楠木”的“交椅”。二是看到黛玉的家世、品位：鐘鼎之家，書香之族。古代的婚姻講究門當戶對?！霸瓉磉@林如海之祖，也曾襲過列侯的，今到如海，業(yè)經(jīng)五世。起初只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到了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是書香之族?！比缃竦牧秩绾Ｊ乔翱频奶交?，蘭臺寺大夫、巡鹽御史，官雖不大，但很重要和實惠！食鹽是民生的重要物質(zhì)，歷朝歷代國家都實行“專賣”，是國家重要的稅收來源?？滴跄觊g，全國稅收總額是二、三千萬兩銀子，兩淮鹽政就占了近十分之一?？梢娺@個衙門財富之多，地位之重。林如海做鹽政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呢？小說中沒有直接寫，但我們從歷史資料中可以找到旁證的材料。歐陽兆熊《水窗春憶》：“鹽政一年數(shù)十萬，運司一年亦一二十萬……各省作宦，無兩淮之優(yōu)裕者”?！都t樓夢》第七十二回寫到，太監(jiān)來所謂借銀子，鳳姐去典當金項圈來應(yīng)付，賈鏈感嘆說：“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出口三五萬兩銀子就是發(fā)財，比起鹽政一年數(shù)十萬的收入就太不成比例了。因此，林黛玉家并不比賈家窮。再從七歲左右的林黛玉能認得“古銅鼎”“鏨金彝”這些文物級別的古董，認得“玻璃盒”這樣的舶來品，還能分辨出“紫檀”“楠木”“烏木”這些普通人家難以見到的貴重木材這方面來看，林家還比賈家富裕：賈家有的這些東西，林家都有！且小小的林黛玉都認得！試想：假設(shè)讓劉姥姥進來，她能認得這些“物什”嗎？在王熙鳳的房間里，自鳴鐘一聲“哐當”唬了她一挑。因此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說“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信夫！

其實，從這段文字中最能讀出的是作者曹雪芹的家世背景。曹雪芹的曾祖母孫氏做過康熙帝的乳母，祖父曹寅做過康熙帝的伴讀和御前侍衛(wèi)，后任江寧織造，兼任兩淮巡鹽監(jiān)察御史。在康熙、雍正兩朝，曹家祖孫三代四個人主政江寧織造達五十八年，家世顯赫，有權(quán)有勢，極富極貴，成為當時南京第一豪門，天下推為望族。賈府廳堂里這些御匾、對聯(lián)、古董、楠木交椅、烏木聯(lián)牌等可能都是曹雪芹兒時的記憶。康熙六下江南，曹寅接駕四次。曹家接待康熙的地方就在萱瑞堂。據(jù)說，“萱瑞堂”三字是康熙的御筆。當年，康熙在這里見到了自己的乳母曹寅的母親，高興地說，“此吾家老人也。”揮筆寫下“萱瑞堂”三字。在小說《紅樓夢》賈家的廳堂里我們看到的是斗大的三個字：“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賈家是曹家的影子，曹家是賈家的原型。廳堂高懸皇上題匾的人家，大清王朝能有幾人？此時的曹家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鼎盛時期，這家族輝煌的歷史少年的雪芹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也為后來家族“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懊\”及“世事”的“無?！背闪瞬苎┣鄄坏貌凰伎嫉膯栴}，這在《紅樓夢》的開頭甄士隱家庭的變故和丫鬟嬌杏人生的變化中已經(jīng)露出端倪。

四、文化透視：讀出深意

我們知道，任何作品都是特定時代的反映，“都不可能擺脫它所屬的文化形態(tài)，而向我們提供對世界的絕對認識?！盵7]《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晶和集大成者，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偉大作品，內(nèi)容涵蓋了哲學宗教、園林建筑、詩詞繪畫、飲食服飾、經(jīng)濟管理等文化的方方面面，要想準確地理解它，就必須從文化的角度進行透視，發(fā)掘出其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以小說開頭為例：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一日正當嗟悼（嘆息哀傷）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

開篇這段文字一是讓我們明白《紅樓夢》最初的名字是《石頭記》。曹雪芹喜歡石頭，也喜歡畫石頭。他的好朋友敦敏（努爾哈赤第十二子英親王愛新覺羅·阿濟格五世孫，理事官愛新覺羅？瑚玐長子）曾為曹雪芹的畫題過一首詩，《題芹圃畫石》：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出胸中塊壘時。此詩寫出了曹雪芹如嶙峋的山石一樣的傲骨。更懂曹雪芹的脂硯齋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凡例》指出：“（《紅樓夢》）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苯Y(jié)合后文中的“親自經(jīng)歷”可知，《石頭記》雖是小說，但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從這段文字中我們還可以讀出，本書的主旨之一：悔愧自己一事無成;褒揚裙釵勝須眉，為閨閣昭傳。二是告訴我們“石頭”的來歷。它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是經(jīng)過女媧煉就的用來補天卻沒有用上的一塊“棄石”或者“遺石”。女媧是誰？她為何補天？練好的石頭為什么又遺棄？女媧是補天救民于水火之中的英雄，亦被稱為大地之母。女媧造人和女媧補天的傳說反映了女性在母系社會中的地位和力量?！都t樓夢》用“女媧煉石補天”開篇，隱喻女性在本書中的地位，暗喻本書主旨。

“補天”在小說中有“救世”也即儒家的“濟世”的意思，只是這個“世”在小說中是作者反復(fù)提到的“末世”。本來很普通的石頭經(jīng)過女媧的鍛煉“靈性已通”，成了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的“補天”“濟世”的大材，但是此石“命”雖好“運”卻“不濟”，總共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單單它這塊石頭沒有用上，成了一塊“遺石”?！斑z石”經(jīng)過一僧一道“大展幻術(shù)”變成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攜入人間就變成小說中的主人翁賈寶玉，賈寶玉亦有著作者的身影。有命無運的“遺石”在中國文化中一直當成讀書人理想失落的“不遇”的象征。蘇東坡《儋耳山》有“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遺！”，辛棄疾《歸朝歡·題晉臣積翠巖》有“補天又笑女媧忙，卻將此石投閑處……細思量，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更重要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寫過此類題材《巫峽石歌》：“巫峽石，黝且斕，周老囊中攜一片，狀如猛士剖馀肝。……媧皇采煉古所遺，廉角磨巄用不得……”曹雪芹非常崇拜他的祖父，只是他的祖父不知道，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孫子成了他詩歌中的“用不得”的“遺石”。

中國古代讀書人大多懷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積極入世，但在入世的過程中，由于太多的主客觀原因，還有至今我們無法把握的“命”“運”等諸多因素，有的“遇”，有的“不遇”。“不遇”的“遺石”雖有著強烈的“補天濟世”的儒家情懷但卻無法施展，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這是很常見的也是很自然的世人都能理解的心情。但是人不可能讓這種心情纏繞太久，有的人放浪形骸，曠達傲世;有的人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有的人無法釋懷，結(jié)束生命。在“石頭”“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之際，“一僧一道”的到來，看似偶然，實則是作者用心良苦的安排：釋家和道家能使“不遇”的儒家世子的“苦悶”得以釋懷。儒釋道的文化交織融合的精神自此貫穿全書，是小說中寶玉黛玉寶釵等主要人物糾結(jié)的生存之道。

總之，整本書閱讀主體是學生，關(guān)鍵在教師，教師要善于規(guī)劃和設(shè)計整本書閱讀的方案與路徑，更要通過自己的示范和引領(lǐng)，引導(dǎo)學生在整體觀照的基礎(chǔ)上進行有效的文本細讀，通過還原語境、版本比較、視角聚焦、文化透視等方式建構(gòu)自己對文本的理解與認識，讀懂文本，把握文本豐富的內(nèi)涵和精髓。最終拓展閱讀視野，建構(gòu)閱讀經(jīng)驗，形成適合自己的讀書方法，提升閱讀鑒賞能力，養(yǎng)成良好的閱讀習慣，不斷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生活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完善自我人格，提升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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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東莞市教育科研“十三五”規(guī)劃課題（課題編號：2020GH361）“中國革命傳統(tǒng)作品學習任務(wù)群實施的路徑與策略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