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柳永詞的多重色彩

王藝璇

內(nèi)容摘要：柳永是婉約詞派代表詞人。他的詞婉約中不乏豪放之氣、意象具有多重色彩、視角轉(zhuǎn)換多樣化，這些特點賦予其詞豐富復雜的多重色彩。

關(guān)鍵詞：柳永詞 婉約豪放兼具 意象多重 視角多變

柳永是中國詞史上的重要詞人、婉約詞派代表人物。他在發(fā)展慢詞、豐富詞調(diào)、以俗語入詞等方面的貢獻已被廣泛關(guān)注，本文僅從柳永詞婉約中不乏豪放之氣、意象具有多重色彩、視角轉(zhuǎn)換多樣化三個角度略述柳詞豐富復雜的多重色彩。

一.婉約中不乏豪放之氣

柳永詞以婉約為基調(diào)，但也不乏豪放之氣，婉轉(zhuǎn)與豪放的的結(jié)合賦予了柳詞多樣的色彩。這一特點在其名作《雨霖鈴·寒蟬凄切》中有著突出體現(xiàn)。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是婉約詞中常見的別離主題，但這首詞與其他詞相比，意境更為開闊。詞的上片，以“寒蟬”“驟雨”“淚眼”等詞語烘托出離別的悲苦，但最后一句“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去去”兩字一出，似乎一下子拉伸了詞的時空，使詞中的場景頓時變得開闊起來，仿佛在離別之處就可以看見別離之后“千里”以外的景象。下一句“暮靄沉沉”本是壓抑氛圍，但是緊接的“楚天闊”讓視野再度遼闊，由眼前的離別放眼遠處與未來，頓生豪放之氣。這種“豪放”與前面婉轉(zhuǎn)含蓄之意融為一體，極大地開闊了詞的意境。鄭文焯在《大鶴山房詞論》中將柳永與周邦彥（號清真居士）相匹：“屯田，北宋名家，其高深處不減清真。長調(diào)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棹之聲”。

《玉胡蝶》的豪放之風比《雨霖鈴》更明顯，下片中的“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直接寫出了與故人之間距離的遙遠，后面的“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①，視線由下方的水面到上方的天空，使整個場景瞬間開闊起來，所表達的情感也不僅僅局限于情愛，而是有著志意不得的惆悵?！栋寺暩手荨分猩掀拔ㄓ虚L江水，無語東流”②，前面的“雨”“霜風”“殘照”等，都營造了一種凄涼悲苦的景象，而后突然將視線轉(zhuǎn)向長江，滾滾江水不僅延伸了空間距離，更使得作者的心境變得悠長壯闊，一掃之前的狹隘之氣。

葉嘉瑩先生在《唐宋詞十七講》中指出：柳永詞最值得注意的一個特色、最大的一個好處是“把它的志意的追尋與落空，結(jié)合了外面高遠的景物”寫進了詞中，“所以他看到高遠的景物，結(jié)合了志意的追尋”，彰顯了《樂府余論》所謂“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深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恒流?！雹哿涝~在婉約詞題材中，融入豪放之風，是對婉約詞的開拓與發(fā)展。

二.意象的多重描寫

意象是柳永描述情節(jié)、抒發(fā)情感、營造環(huán)境的重要方式。柳永詞中意象使用精確且具多重多彩，主要表現(xiàn)在：

1.以精準的詞語修飾普通意象，使得原本單薄的意象呈現(xiàn)出多種色彩。比如像《木蘭花慢·拆桐花爛漫》中的“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④一句，“杏”和“桃”本來是尋常的景象，但是加“艷”“緗”修飾，“杏”“桃”的色彩便瞬間鮮明起來。又用“燒”“秀”賦予“林”“野”以動感，使原本平面化的意象瞬間活躍，桃杏花開、漫野爛漫、生意盎然的景象頓現(xiàn)眼前。同樣的修飾在《定風波·自春來》中也有明確體現(xiàn)，“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⑤，此處用“愁”“慘”兩個極具人格化和情緒化的詞語來形容無悲無喜的綠葉和花朵，實際上是詞中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既生動描述出了詞中發(fā)生的環(huán)境，又將豐富的情感賦予原有的環(huán)境中，借意象和對意象的修飾性成分，表達了詞的思想情感與主題。

2.相同的意象采用不同的修飾詞限定，各有顯效。比如《雨霖鈴》中所寫的“驟雨初歇”，“驟”字就體現(xiàn)了雨的急促和強烈，同時也體現(xiàn)了抒情主人公心中情感的強烈，而雨的狀態(tài)并不是持續(xù)的，在主人公與情人別離時雨“初歇”。陣雨初停，煙靄彌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離別的不舍便愈顯濃厚。而同樣是“雨”這一意象，在《木蘭花慢·拆桐花爛漫》中的“折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疏雨”就顯得柔和很多，朦朧的細雨洗去塵埃，適合春天充滿活力的情景。

3.通過意象與環(huán)境的深層次融合以及多個意象的綜合使用，使其富有立體感和層次感。意象首先是作用于環(huán)境的描寫和情緒的渲染，而多種意象結(jié)合在一起，使得詞中的環(huán)境描寫更加立體和豐富。在柳永詞中，“煙”“雨”“暮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這幾種意象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種意象的組合。如《雨霖鈴》中所寫的“驟雨初歇”“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煙”和“暮靄”營造了一個朦朧的場景，而離別發(fā)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更體現(xiàn)了離人心中的不舍。《戚氏·晚秋天》中的“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⑥，秋雨凄涼，再加上后面的“殘煙”，更顯周圍環(huán)境的蕭瑟?！稘M江紅·暮雨初收》中的“暮雨初收，長川靜、征帆夜落。臨島嶼、蓼煙疏淡，葦風蕭索。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⑦，以“暮”字作為“雨”的限定修飾，黃昏雨后，環(huán)境安靜而又孤獨，后面的“蓼煙疏淡”，淡淡的煙靄在江面彌漫開來，更添了一份朦朧之感。由上可見，“雨”“煙”“暮靄”等意象的組合，多用來描繪思念故人、感時傷世等極易引起惆悵之情的場景。這一組合相得益彰，不僅營造了孤獨、蕭索、凄涼的環(huán)境，而且使環(huán)境在層層鋪敘中不斷立體，情感也在環(huán)境的渲染中不斷清晰，詞中抒情主人公身處的場景和內(nèi)心的情感可通過這一個意象的組合更好表達出來。

總之，柳永運用意象雖方式獨特，但不管是意象前后的詞語修飾、同意意象的不同效果、意象之間的組合還是意象與環(huán)境的融入，都使得柳詞中的意象呈現(xiàn)出層次化、豐富化的特點，有著多重色彩。

三.視角的多重轉(zhuǎn)換

多重視角的轉(zhuǎn)換是柳永詞中的常用手法，也是柳永詞中多重色彩的重要體現(xiàn)，這一點是基于前面風格的融合與意象的選擇之上的進一步發(fā)展。

首先是人與環(huán)境之間的視角切換。也就是說，柳詞環(huán)境的描寫與事情的敘述相互交織，在敘事中經(jīng)常會穿插環(huán)境描寫，但這里的環(huán)境不僅僅是起到渲染氛圍、烘托情感的作用，其本身也是敘事的一部分。比如《木蘭花慢》中提到的“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開頭是一個全景鏡頭，以俯瞰的視角，將春天的畫卷緩緩鋪開，隨后的“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視覺范圍一下子縮小，由曠闊的環(huán)境落到春游的人群身上，視線更加聚焦。先有景物的渲染氛圍，隨后又轉(zhuǎn)向人的具體活動，人在環(huán)境中活動，環(huán)境襯托出人的行為，鏡頭由虛到實，層層遞進。

柳永詞中視角的轉(zhuǎn)換還體現(xiàn)詞中抒情主人公視角的拓展上。比如《玉胡蝶》中，開頭是“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這是主人公倚靠欄桿、向遠處眺望的場景，隨后的“晚景蕭疏”“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都是眺望所見，是以一種向遠處俯視的視角。但是下片中的“念雙燕”“指暮天、空識歸航”，則是以仰視的視角來寫的，仰視與俯視相結(jié)合，視角更開闊，所塑造的場景也更全面?！栋寺暩手荨分星安糠謱懼魅斯约旱乃妓耄詈笫恰跋爰讶?，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視角轉(zhuǎn)化為對方，以對方的角度寫相思，相思之意更濃。

時間線和空間線的交錯也是柳永詞視角轉(zhuǎn)換的主要方面之一，在柳永筆下，回憶過去、描摹現(xiàn)實、想象未來這些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同一首詞中，葉嘉瑩等在《柳永詞新釋輯評》中，將這種手法稱為“交叉鋪敘”。如《戚氏·晚秋天》一詞先是對眼前秋景的描述和對自身處境的感嘆，以“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回憶過去的時光，下文中鏡頭離開歡樂的少年和繁華的京都，回到蕭瑟的現(xiàn)實中，感嘆“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同時表達了對于前程的擔憂，時空開闊，縱橫交錯，相關(guān)境象盡納筆下：“詞中時間的跨度從目前上溯到‘少年日;空間的廣度從目前伸廣到帝都。寫景、依舊、行懷、敘狀，細針密線，層層鋪敘，內(nèi)外遠近大開大闔。”⑧

柳永詞中的視角轉(zhuǎn)換其實是詞作中“鋪敘”手法的進一步發(fā)展。這種鋪敘手法更適用于篇幅較長并且節(jié)奏相對舒緩的慢詞，夏敬觀在其《手評樂章集》中指出：“柳永在吸收屈宋以還騷體賦及漢魏六朝抒情小賦、乃至唐宋民間詞直筆鋪陳的表現(xiàn)技巧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慢詞的鋪敘法，‘以賦為詞，‘層層鋪敘，情景兼容，一筆到底，始終不懈”⑨因此，在柳永詞中，人與景物的不斷切換、時間與空間線的交融、互融，將不同時間與空間里的事情融合到一起，擴展了整首詞的時間線和空間感，仿佛是電影中的鏡頭切換，也使得柳永詞更具有畫面感、層次感和立體感。

綜上所述，柳永身處宋詞發(fā)展的關(guān)鍵階段，既繼承了此前宋詞的基本基調(diào)，又對于詞的寫作方式等進行了變革，開啟了宋詞的輝煌歷程，為后來的詞人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這樣承前啟后時代的詞人，其風格自然也是多變且豐富的。雖然其詞的風格大多局限于婉約詞之中，但是其情感融入、意象選擇、描繪角度等多個方面都有著自己的鮮明特色，具有多重魅力與色彩。

注 釋

①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5.

②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7.

③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23-224.

④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8.

⑤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2.

⑥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3.

⑦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05-106.

⑧顧之京、姚守梅、耿小博.柳永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5：319.

⑨顧之京、姚守梅、耿小博.柳永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5：19.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