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帑”字本音考

周婷婷

摘 要 “帑”表“裝物的容納之所”義，音讀“奴”，《說文·巾部》：“帑，金幣所藏也。從巾，奴聲?！爆F(xiàn)常用辭書將其釋義為“古時候收藏錢財?shù)母畮旎蚪砟摇钡攘x的“帑”字，音讀為“tǎng”。翻閱文獻(xiàn)資料得其來源：《周禮·地官·掌節(jié)》：“凡邦國之使節(jié)，山國用虎節(jié)，土國用人節(jié)，澤國用龍節(jié)，皆金也。以英蕩輔之?！编嵭ⅲ骸岸抛哟涸疲骸帲?dāng)為帑，謂以函器盛此節(jié)?；蛟唬骸⑹?，畫函?！薄班币糇?nèi)缡幦鐑：蟆班敝簟笆帯薄皟陛d于文獻(xiàn)資料中，由此產(chǎn)生“奴”當(dāng)為“帑”之本音，今卻配其他義;“帑”之本義卻配其他音的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 帑 英蕩 當(dāng)為 儻

一、 引? 言

“帑”，形聲字，其篆文字形作“”，篆文從巾，奴聲，其本義指“古時候收藏錢財?shù)母畮旎蚪砟摇?，《說文·巾部》：“帑，金幣所藏也。從巾，奴聲。”《后漢書·鄭弘傳》：“人食不足，而帑藏殷積。”通過翻閱字典辭書，筆者發(fā)現(xiàn)“帑”字，《漢語大字典》第2版（以下簡稱《大字典》）、《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以下簡稱《現(xiàn)漢》）以及一些現(xiàn)在常用的方言詞典等辭書中均已收錄。釋義為“古時候收藏錢財?shù)母畮旎蚪砟摇钡攘x的“帑”字，均注音為“tǎng”。但從“奴”得聲的字，如“努”“呶”“拏”“駑”“胬”“笯”等字，皆無“tǎng”音。對于這一語言現(xiàn)象，文字訓(xùn)詁學(xué)論著尚未見詮釋者，故撰此文釋之，不足之處，懇請是正。

二、 “帑”現(xiàn)代留存音義梳理

“帑”為古代漢語常用字，可見于近年編纂之辭書。例如《字源·巾部》：“帑，tǎng透紐、魚部;透紐、蕩韻、他朗切。nú 泥紐、魚部;泥紐、魚韻、女余切。1《說文》160頁。形聲字。《說文》：‘帑，金幣所藏也。從巾，奴聲。本義指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逗鬂h書·鄭弘傳》：‘人食不足，而帑藏殷積。轉(zhuǎn)指國庫里的錢財。《漢書·匈奴傳》：‘上由是難之，公以問卿，亦以為虛費府帑。也指裹金帛的囊?！杜f唐書·杜讓能傳》：‘行帑無寸金，衛(wèi)兵不宿飽。讀nú時，指鳥尾?！蹲髠鳌は骞四辍罚骸院B帑。杜預(yù)注：‘鳥尾曰帑?！薄吨腥A字?！そ聿俊罚骸班?，（一）nú音奴，同‘孥?！对姟ば⊙拧こｉΑ罚骸畼窢柶捺＃ǘ﹖ǎng音躺。①（古時收藏財物的）府庫，國帑;帑藏。②錢財。《韓非子·亡征》：‘羈旅僑氏，重帑在外?！薄洞笞值洹そ聿俊罚骸班墩f文》：‘帑，金幣所藏也。從巾，奴聲。（一）tǎng《廣韻》他朗切，上蕩透。魚部。①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說文·巾部》：‘帑，金幣所藏也。段玉裁注：‘此與府、庫、倉等一律?！队衿そ聿俊罚骸?、布所藏之府。②指國家?guī)觳氐慕鸩＂酃鸩哪?。（二）nú《廣韻》乃都切，平模泥。魚部。①鳥尾。②俘虜。③雌。④通‘孥?！薄稘h大·巾部》：“帑，tǎng《廣韻》他朗切，上蕩，透。①財帛?！俄n非子·亡征》：‘羈旅僑士，重帑在外，上閑謀計，下與民事者，可亡也。②藏金帛的府庫。③囊。④掠取。nú《廣韻》乃都切，平模，泥。①通‘孥。兒女的通稱。②指妻子和兒女。③通‘孥，俘虜;奴隸。④通‘孥。鳥尾。⑤雌。⑥通‘弩?！薄冬F(xiàn)漢》：“tǎng，〈書〉國庫里的錢財;公款：國帑;公帑。〈古〉又同‘孥nú。”

筆者將《字源》《中華字?！贰洞笞值洹贰稘h大》《現(xiàn)漢》等辭書中關(guān)于“帑”音義收錄情況整理如表1所示：

表1可觀現(xiàn)在常用辭書對于“帑”字條的收錄情況，《字源》《中華字海》《大字典》《漢大》《現(xiàn)漢》等釋為“古時候收藏錢財?shù)母畮旎蚪砟摇薄板X財”等義時，音讀均為“tǎng”。而通“孥”，表示“妻子兒女”;“鳥尾”等義的“帑”，音讀皆為“nú”?！蹲衷础分幸嗍珍洝班敝皌ǎng”“nú”兩音讀，但釋“帑”之“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钡攘x時，未注明其音讀。

“帑”本音“奴”，俗讀“吐蕩反”，清沈乘麐《韻學(xué)驪珠》卷上：“帑所藏金帛也。本音奴?！鼻寤菔科妗抖Y說》卷十二：“《詩》曰：‘樂爾妻帑。《毛傳》訓(xùn)‘帑為‘子。俗讀帑為吐蕩反。因作孥以別之，由是奴、帑、孥相亂而不可復(fù)辨矣?！笔紫?，“帑”為形聲字，從巾，奴聲。本讀“奴”。從“奴”得聲的字，如“努”“呶”“拏”“駑”“胬”“笯”等字，皆無“tǎng”音。另外“奴”聲載有“禁制”義，“奴”謂女性奴隸，此與禁制義相通。又如“拏”，從手，奴聲，具“拘捕罪人”義，《正字通·手部》：“拏，拘捕罪人曰拏。俗作拿?！贝伺c禁制義亦相通。殷寄明（2018）《漢語同源詞大典》收錄“笯”，表示“鳥籠，囚禁飛鳥之物”義?！墩f文·竹部》：“笯，鳥籠也。從竹，奴聲。”“帑”為“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绷x，其名為帑，當(dāng)為府庫為禁地之義。殷先生提及此二詞俱有禁制義，為奴聲所載之公共義。由此“帑”本應(yīng)讀為奴聲，指“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绷x。

三、 “帑”之音義根源探析

上文所揭“帑”之本音“nú”配他義;“帑”之本義配他音的現(xiàn)象，當(dāng)別有緣由。

翻閱文獻(xiàn)資料，現(xiàn)代常用的辭書中“帑”之“tǎng”音未見于《說文》及以前文獻(xiàn)?！班敝魹椤笆帯薄皟?，最早出現(xiàn)于三國時期，張自烈《正字通·艸部》：“《詩·齊風(fēng)》：‘魯?shù)烙惺?。徐邈讀帑。”又見于《周成難字》中，隨后見于《字林》，《一切經(jīng)音義》引《周成難字》云：“‘帑音‘蕩。”《五經(jīng)文字》卷中：“帑，《說文》乃胡反?！蹲至帧芬脏麨猷刂?，音儻?！?/p>

首先，“帑”和“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最早見于《周禮》中，《周禮·地官·掌節(jié)》：“凡邦國之使節(jié)，山國用虎節(jié)，土國用人節(jié)，澤國用龍節(jié)，皆金也。以英蕩輔之?！编嵭ⅲ骸岸抛哟涸疲骸帲?dāng)為帑，謂以函器盛此節(jié)?；蛟唬骸⑹帲嫼??！睂O詒讓正義：“丁晏云：‘……《續(xù)漢·百官志》劉注引干注云：“英，刻書也;蕩，竹箭也。刻而書其所使之事，以助三節(jié)之信。則漢之竹使符者，亦取則于故事也?！薄庇纱?，丁晏一派認(rèn)為凡諸侯之國的使臣出使所用的節(jié)，山地之國用鑄有虎形的節(jié)，平地之國用鑄有人形的節(jié)，澤地之國用鑄有龍形的節(jié)，都用五金制造，并且用刻有文字的竹箭作為輔助的證件。杜子春則認(rèn)為這些節(jié)都用函器裝帶。由此“帑”與“蕩”之間為字義與字用的關(guān)系。

其次，關(guān)于“蕩，當(dāng)為帑”，首先使用“當(dāng)為”這一術(shù)語的應(yīng)是杜子春，鄭玄繼承了這一術(shù)語，其作用是用來校正讀音或字用錯誤的。段玉裁《周禮漢讀考·序》：“當(dāng)為者，定為字之誤、聲之誤而改其字也，為救正之詞?！毙Ｕ沃`如《周禮·天官·小宰》：“小宰之職，掌建邦之宮刑，以治王宮之政令。”鄭注：“杜子春云：‘宮，皆當(dāng)為官?！薄吨芏Y·天官·庖人》：“共喪紀(jì)之庶羞，賓客之禽獻(xiàn)?！编嵶ⅲ骸扒莴I(xiàn)獻(xiàn)禽于賓客獻(xiàn)，古文為獸。杜子春云：‘當(dāng)為獻(xiàn)?！薄吨芏Y·地官·鄉(xiāng)師》：“大祭祀，羞牛牲，共茅蒩?！编嵶ⅲ骸岸抛哟涸疲骸a當(dāng)為菹。”有因二字聲音相同或相近而誤，如：《周禮·天官·內(nèi)饔》：“豕盲眡而交睫。”鄭注：“杜子春云：‘盲眡，當(dāng)為望視”《釋文》：“眂父，音視?！崩纭吨芏Y·天官·內(nèi)饔》：“豕盲眡而交睫，腥?！编嵭ⅲ骸靶?，當(dāng)為星，聲之誤也?！薄靶恰敝溉庵械慕{蟲卵，因與“腥”同音而誤書。

另外帑為泥母魚部字，蕩為定母陽部字。定泥旁紐，魚陽對轉(zhuǎn)?！班迸c“蕩”音近，由此，杜子春之注解“蕩，當(dāng)為帑”之“當(dāng)為”為釋“聲之誤”，兩者音近而誤，即“帑”與“蕩”音近而原文誤載“蕩”字。漢人讀“帑”如“蕩”如“儻”，《說文解字句讀》卷十三：“《地官·掌節(jié)》之英蕩，杜子春讀蕩為帑，是漢人已作此讀?！庇謴堊粤摇墩滞āてH部》：“《詩·齊風(fēng)》：‘魯?shù)烙惺?。徐邈讀帑?！薄吨艹呻y字》載“帑”音“蕩”。《字林》亦載其音“儻”，“儻”與“蕩”同音，章炳麟《新方言·釋器》：“《說文》：‘帑，金幣所臧也?！兜毓佟罚骸⑹?。杜子春云：‘蕩，當(dāng)為帑?！吨艹呻y字》云：‘帑音蕩今北音蕩，如旳當(dāng)之當(dāng)，故所在謂家財為家帑亦作當(dāng)音。”由此，漢代“帑”音變?nèi)纭笆帯比纭皟?，《說文通訓(xùn)定聲·豫部》：“帑，金幣所藏也。從巾奴聲。與從如之帑別。按本訓(xùn)裹金帛之囊曰帑?！锻ㄋ孜摹罚骸畮觳卦秽??！稌x書音義》：‘帑金帛舍。此轉(zhuǎn)注也，音變?nèi)缡幦鐑！焙筝d于《周成難字》《字林》等辭書中。

其后《玉篇》中載釋義為“金布所藏之所”之“帑”，音“乃胡切”，同時也記載其“他朗切”音?！队衿そ聿俊罚骸班?，乃胡切，金布所藏之所。又他朗切?！睋?jù)《玉篇》而作的《篆隸萬象名義》未見“帑”之“他朗切”音讀的記載。

再看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以下簡稱《釋文》）?！夺屛摹窞椤班弊殖鲆舴?2次，見表2所示：

表2中異讀別義的情況頗不一致。第一條《詩·小雅·常棣》：“宜爾家室，樂爾妻帑?！薄夺屛摹罚骸捌捺?，依字吐蕩反，經(jīng)典通為妻帑字，今讀音奴，子也?！庇媒?jīng)典通借說明了“帑”今讀“奴”的理據(jù)，認(rèn)為“帑”本指“府庫金帛”義，音讀“吐蕩反”，因經(jīng)典常假借為“妻孥”之“孥”，久之，約定俗成“帑”為“奴”之音，義為“子”。此說不確，“帑”音“奴”為其本音。第十二條《左傳·哀公二十五年》：“初，衛(wèi)人翦夏丁氏，以其帑賜彭封彌子?！薄夺屛摹罚骸捌溧?，音奴?！崩顗羯?016）《春秋左傳譯注》：“起初，衛(wèi)國人翦滅夏丁氏，把夏丁氏的家產(chǎn)賜給彭封彌子?！币琅f保留表示“家產(chǎn)”義之“帑”本音讀“奴”。

宋代辭書亦載“帑”之二音，這一時期釋義“金幣所藏之府庫”之“帑”，音注為“奴”或“儻”，如《廣韻·模韻》：“帑，《說文》曰：‘金幣所藏也。又他朗切?！薄稄V韻·蕩韻》：“金帛舍。又音奴?！薄额惼そ聿俊罚骸稗r(nóng)都切?！墩f文》金幣所藏也，又坦朗切?！?/p>

明清辭書中，釋義為“金帛所藏府庫”等義之“帑”，音注為“他朗反”，而釋義為“妻子”“鳥尾”等義時，“帑”音注為“奴”的情況基本穩(wěn)定，《字匯·巾部》：“帑，農(nóng)都切，音奴，妻子也……又他朗切，音倘，金帛藏也?！薄墩滞āそ聿俊罚骸啊舨槪鸩匾?。”《康熙字典·巾部》中將“妻子”“鳥尾”等義之“帑”音注為“奴”，將釋義為“金幣所藏之府”之“帑”音注為“他朗切”。

綜上，“帑”之本音“奴”，釋為“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薄捌迌骸钡攘x?！笆帯睂俣戈柌?，“帑”屬泥母魚部，“蕩”與“帑”音近，又因杜子春以“蕩”為“帑”字的音近之誤，故曰“蕩，當(dāng)為帑?！庇纱藵h代時“帑”音變?nèi)纭笆帯比纭皟保謴堊粤摇墩滞āてH部》：“《詩·齊風(fēng)》：‘魯?shù)烙惺?。徐邈讀帑?！焙蟆班币簟笆帯薄皟陛d于《周成難字》《字林》中，“帑”之“蕩”“儻”音得以留存，唐宋時期“帑”釋為“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钡攘x時音注為“奴”或“儻（蕩）”。明清時期釋為“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钡攘x之“帑”音注為“儻”“蕩”，釋為“妻兒”等義之“帑”音注為“奴”的情況基本穩(wěn)定，由此“帑”音“儻”釋義為“收藏錢財?shù)母畮旎蚪砟摇薄板X財”等;“帑”音“奴”釋為“妻兒”“鳥尾”等義的現(xiàn)象流傳至今。

四、 結(jié)? 語

《大字典》《漢大》《現(xiàn)漢》等辭書是我國常用的語文工具書，對教育教學(xué)、學(xué)術(shù)研究及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都有重要的意義，同時利用古代文獻(xiàn)以及古韻書等材料進(jìn)行辭書編纂的前提是準(zhǔn)確釋讀字詞音義，如失妥當(dāng)，難免會失辭書應(yīng)有的功能。如上文所述，辭書中將表示“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薄皣規(guī)觳氐慕鸩钡攘x的“帑”字讀音標(biāo)注為“tǎng”，會使讀者不知其所以然。筆者以為可將《大字典》中表示“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薄皣規(guī)觳氐慕鸩钡攘x的“帑”讀音依舊標(biāo)注為“奴”，“tǎng”之音讀應(yīng)標(biāo)注其來源，現(xiàn)補(bǔ)正如下：

帑《說文》：“帑，金幣所藏也。從巾，奴聲?！?/p>

（一） tǎng（源于音變）《廣韻》他朗切，上蕩透。魚部。①古時收藏錢財?shù)母畮臁＂谥竾規(guī)觳氐慕鸩?。③裹金帛的囊?/p>

（二） nú《廣韻》乃都切，平模泥。魚部。①鳥尾。②俘虜。③雌。④通“孥”。”（例略）

對“帑”字音讀進(jìn)行追根溯源，可知其最初并無“他朗反”之音讀，音變?nèi)缡幦鐑?，該讀音廣為后代韻書采用，直至現(xiàn)代的辭書。這提醒我們在運(yùn)用工具書時，不能拘泥于現(xiàn)有條目。在查閱相關(guān)辭書時，應(yīng)帶著問題，結(jié)合文獻(xiàn)，探究其最初字形、音、義及發(fā)展演變的軌跡。這不僅能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漢字，更有助于辭書的編撰、文化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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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上海 200433）

（責(zé)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