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并不掃落葉
一直以來,人們對秋天的畏懼,在一定程度上源于這句偽命題:秋風(fēng)掃落葉。
我要說的是,秋風(fēng)并不掃落葉。
查詢后可知,秋風(fēng)掃落葉是一個漢語詞語,指秋天的大風(fēng)把落葉一掃而光,比喻強大的力量迅速而輕易地把腐朽衰敗的事物掃除光。典故的出處來自《三國志·魏志·辛毗傳》:“以明公之威,應(yīng)困窮之?dāng)?,擊疲弊之寇,無異迅風(fēng)之振秋葉矣?!闭f的是東漢末年袁紹死后,他的兩個兒子袁尚和袁譚為了爭奪權(quán)利相互廝殺,袁譚想借曹操打敗袁尚,便派辛毗去拜見曹操。起初曹操不愿出兵,后來辛毗利用激將法說服曹操出兵救援。“迅風(fēng)之振秋葉矣”是辛毗最終說服曹操的原話。
我這里不想過多談及“秋風(fēng)掃落葉”的意義,只是想告訴人們,秋天是一個草木旺盛的季節(jié)。
旺盛的草木,是秋天這個舞臺的主角。
我以為,南北朝時期流傳的民歌《敕勒歌》中的“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這兩句,才是秋天的真面目。大地上漫無邊際的草木,是秋天的博大胸懷。
讓草木走向成熟的是秋雨,秋天被雨打濕,草木被雨澆灌。滴答滴答、淅淅瀝瀝……在秋雨里,草木的枝葉達到飽和狀態(tài),顯示出夸張的旺盛。也就是說,秋深之時才是草木的成熟季節(jié)。這個簡單的道理,被許多人忽視了。他們只是鐘情于春日的嫩草鮮花,夏日的如火如荼,忘記了為秋天的草木奉獻出癡情的文字。
少年時,我曾為生產(chǎn)隊的牲口們割草。那么多的草啊,在田野、溝渠、河床里簇擁著,鋪展開一片汪洋。孩子們,也有年老病殘者,生產(chǎn)隊長會將這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活分配給這些人。割草,割草,幾乎整個秋天,我都在鐮刀切割野草的嚓嚓聲中度過。
立秋,打開了草木的收獲之門。“立秋十八天,寸草結(jié)籽忙?!鞭r(nóng)諺里的句子,總是照應(yīng)著莊稼,玉米岀穗,綠豆結(jié)莢,芝麻放花,棉花結(jié)鈴,高粱抽穗,谷子灌漿……而瓜果,沉甸著腦瓜,凝固金黃的光芒。而這些,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野草。真正的野草是無須名字的,一撥撥、一叢叢、一堆堆布滿高山大地河流,沒有誰能分辨出它們的不同,呼喚出它們的名字。到了秋天處暑的節(jié)氣里,野草的籽粒才漸趨成熟。處暑日,天高云淡,秋陽燦爛,一叢叢秋草,揭秘出秋的底蘊??葜Φ奶俾c一尾目光留戀,大地上呈現(xiàn)出靜謐與沉思交織,博大與謙遜交融的景象。風(fēng)在這個時候是適宜的,吹來了草木濃郁的清香。老到極致的野草,追隨著秋風(fēng)奔向高天曠野。
“白露沾碧草,芙蓉落清池?!边@是晚唐詩人曹鄴的詩句。在白露的節(jié)氣里,隔門望去,誰家的庭院里,紅紅的石榴還在。依然有花,喇叭花、凌霄花、菊花……最為顯擺的是蘆葦。令我心儀的蘆葦,這個時節(jié)花白了頭,如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者,脫去輕飄,歸于凝重,靜謐中有一種莊嚴和安詳?!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jīng)》中蘆葦,在霜露及“伊人”面前,盡情展示著生命的況味。搖蕩的蘆葦鋪排開壯闊之境,依依的秋水折射出伊人無盡的遐思。蘆葦、秋水、伊人交匯成一種曠達靜謐的意境。
在將秋天一分為二的秋分時節(jié),草色由綠轉(zhuǎn)黃。喜歡在秋分這天仰望天空的淡云,看草葉揮灑出的風(fēng)景。在這個季節(jié)里,父親會扛起銹跡斑駁的犁,牽牛上地,而母親正準備拾掇寒衣。到了寒露,山坡上楓葉依然彤紅,云杉照舊青翠,白樺繼續(xù)金黃,平原下的楊、柳、槐的葉子依舊在陽光和風(fēng)里搖擺。
我認真觀察過,所有的草木在白露的節(jié)氣里都在做出一種迷離的神態(tài),恍惚的霧,使得草木如夢如幻。在霜降這個秋天的最后節(jié)氣里,草木經(jīng)過霜凍,才完成由綠變黃的轉(zhuǎn)身,即使有零散的葉子在風(fēng)里飄零,但并未形成“秋風(fēng)掃落葉”所渲染出的那種氣勢或者氣象。真正的風(fēng)掃落葉之景,則是從冬天的第一個節(jié)氣立冬里才開始漸漸形成的。
我多么想與草木一起簇擁在秋天,為大地增添一幅靈動的場景——盡管我的身影是如此蒼白,這么渺小。與永恒的草木比起來,我真的不算什么。我死后不能復(fù)生,但草木來年會來。對秋天的草木心懷深情和敬意,是需要經(jīng)歷過歲月的歷練才能擁有的情感。這是一種生命的關(guān)懷,無關(guān)憂傷,無須畏懼。
我要表述的是,春天是草木的幼年、童年和少年,夏天是草木的青年,秋天是草木的中年,而冬天,才是它的晚年。
秋螞蚱以及外婆
真正感知到秋天之美,是在我五十歲之后,而在此前,我一直不怎么珍惜秋天,甚至在少年時曾經(jīng)無情地詛咒著它。
也許,五十歲之后,才會真的懂得天命。
讓我對秋天不懷好感的是一只秋螞蚱,還有外婆。
夏日里一放學(xué),我就和同學(xué)結(jié)伴去山坡上捉螞蚱。這是我童年延伸至少年時的場景。捉螞蚱,我們不叫捉,用方言表述:逮,發(fā)音時內(nèi)涵捕捉過程中的快感。聽見一處草叢里有螞蚱叫,便屏住呼吸,貓著腰,悄悄地向它靠近。到了跟前,它就不吱聲了,我們在草叢里摸索尋找,常常是小腿、胳膊和手心手背被野棗刺劃出道道血痕。這血的代價,便是一只可愛的螞蚱。如果是那種品相極好的“綠板子”,誰逮住了都會歡呼跳躍。那個年齡段,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捉住一只“綠板子”螞蚱放進螞蚱籠里。
捉螞蚱,當(dāng)然是在夏天的尾聲,而養(yǎng)螞蚱,則是秋天里的事情。因此我的更多螞蚱情感記憶,是儲存在秋天的。
絲瓜架下,一只渾身碧綠的螞蚱封閉在細竹條編制的籠里。這是我養(yǎng)的螞蚱。從夏天到秋天,它一直享受著吃絲瓜花的待遇。在我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對絲瓜花情有獨鐘。吃了一小片,它感激我似的振翅鳴叫。秋日悠長的時光里,它的叫聲節(jié)奏感更強更響亮,有種動聽的韻律,像我后來聽到的馬頭琴奏出悅耳的《命運》曲,讓我的心臟隨著它的叫聲有節(jié)奏地顫動。有了這悅耳的叫聲,我少年里的秋天過得并不乏味。
秋雨綿綿的日子,我怕它淋雨,用油布包裹著螞蚱籠??墒俏覜]有想到,雖然未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它翅膀的摩擦聲卻漸漸有氣無力,細長的腿肢日漸收攏。一個噩夢醒來的清晨,它突然死在了竹籠里。它側(cè)身躺著,腿肢不甘地前伸,仿佛在向這個秋天發(fā)出抗議。幾天后,天放晴了,但我仍然無法從陰影中走出,潮濕的心能擰出水來。夢里,一些陰影宛若毒蛇般糾纏著我。我在后院挖了個坑,把竹籠里枯干的螞蚱用土掩埋了。
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若干年后,我才聽見這句與螞蚱的命運有關(guān)的歇后語。那語調(diào)里,分明含著對螞蚱的貶義,曾經(jīng)令我非常的反感。
那只“綠板子”螞蚱死后不幾天,我的外婆也離世了。
外婆沒有兒子,晚年一直住在我們家。母親十三歲時外公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外婆經(jīng)歷了整整四十年的守寡日子。晚年,她的大腦神經(jīng)似乎出了點問題。我家的院子很深,院子里搭著長長的絲瓜架。秋風(fēng)起了,外婆站在架下,撫摸著我的螞蚱籠,對著螞蚱說:“你叫啊,怎么就不叫了呢?”她的詭秘的笑容令螞蚱很不安,在籠子里跳來跳去。于是,外婆就嘆口氣,繼續(xù)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外公是在沒完沒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只要一落雨,外婆就嘮叨這么兩句:“沒戴草帽,也沒穿鞋……”她大約是在掛念外公出走時的情景。
風(fēng)冷了,絲瓜架上的葉子泛黃,映襯著外婆瘦小枯黃的臉。她一會兒撫摸著見老的絲瓜,一會兒又逗著已經(jīng)有氣無力的螞蚱?!盎厝グ?,冷?!蹦赣H說。外婆不言語,仍是一副詭秘的笑臉。外婆是死在秋天的絲瓜架下的。我的螞蚱死后沒幾天的一個午后,外婆吃過飯在絲瓜架下歇息,懷抱著那個空落落的螞蚱籠。我要上學(xué)去,一眼看見外婆非常安靜地側(cè)身躺在地上,那萎縮起來的胳膊和腿,像極了那只死去的螞蚱,我恐懼地驚叫了一聲,飛快地跑到外婆身邊。母親從屋里趕出來,搖晃著無聲無息的外婆突然號啕痛哭起來。我這才恍悟,外婆死了。她的死亡方式銘刻在我的腦海里,讓我對秋天增添了莫名的恐懼。
我去上學(xué),一定要從村北的池塘邊走過,塘邊是一片蘋果園。外婆死的那個午后,我路過果園時,突然起了大風(fēng),呼呼地叫著,頃刻間樹枝舞蹈起來,接著便是暴雨,果子從樹枝上噼里啪啦落下,有一顆砸疼了我的頭,我落荒而逃。我是舉起雙臂跑出果園的,舉著雙臂,仿佛電影中敵人投降的姿勢。
又是秋天。和我有關(guān)的人或物的離去在秋天不期而遇。
——這是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秋天?;蛘?,它是我曾經(jīng)受傷的心靈。“秋天是個魔鬼!”我在心中吼道。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個妖怪。心理的作用影響到生理。一些事物在我的視野里也就怪誕起來。我站在田野里,觀察著秋天的陽光。它仿佛在遭受著蹂躪。秋風(fēng)把它一片片撕碎,鋤頭和鐮刀將它一塊塊分割,耕牛和犁鏵將它一遍遍踐踏,讓它遍體鱗傷,在呻吟中死亡。我詛咒秋風(fēng)、鋤頭、鐮刀、耕牛和犁鏵……我懷疑是它們將死亡帶給了秋天。我的心理扭曲著,用殘疾的心態(tài)和扭曲的視角解讀秋天的事物。
現(xiàn)在,秋天在我的眼里不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著少年時的那個秋天——這是成熟的一個蛻變過程。
那么多的小蟲兒在為秋天合唱
秋蟲鳴唱,表達對秋天的敬意與感恩,又仿佛秋天內(nèi)心的呢喃,纏綿低吟,如泣如訴。
小蟲兒,是上天派遣到秋天的抒情歌手。
秋天的田野里,那么多的小蟲兒:蟋蟀、知了、蜜蜂、蝴蝶、蜻蜓、蜘蛛、螳螂、蚱蜢、飛蛾、馬蜂、蜥蜴、金龜、蝗蟲、天牛、油葫蘆、紡線蟲、捶布蟲、織布蟲、磕頭蟲、螢火蟲、松毛蟲、小青蛙、七星瓢蟲……隨意在泥土之上的哪個角落,都會有小蟲兒的家,都會聽見它們在為秋天抒情歌唱。
任何一種蟲兒都具有發(fā)聲的功能,只是某些蟲兒的聲音人類的聽覺感知不到。
蟋蟀應(yīng)該是秋天最具代表性的蟲兒,這不僅在于它們擁有的數(shù)量之多,更是因為它們的叫聲里有種動聽的韻律,讓我的脈搏隨著它的叫聲有節(jié)奏地跳動。蟋蟀,我們叫它蛐蛐兒。斗蛐蛐兒,是孩童時期好玩的游戲。蛐蛐兒總是在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里鳴唱:趣趣趣趣……唧唧唧唧……寫完作業(yè),伙伴們扎堆兒到墻角旮旯的瓦礫堆里去翻弄。田野里也有蛐蛐兒,可是很少有聲急有力、頭寬足長、鉗大堅銳、體大善斗、叫聲悠揚的那種。那種蛐蛐兒,大約喜歡瓦礫堆堅硬空曠的環(huán)境。捕獲時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塊磚塊和碎瓦,發(fā)現(xiàn)一只看中的,雙掌合攏,拘于掌心,放進瓶中。那樣的過程和喜悅,現(xiàn)在依然記憶猶新。以后,就是為它尋找一個對手。將兩只放進瓶中,用一根細長的草莖挑撥它們相斗。兩蟲相斗,鉗牙相對,或虛晃一槍,或反牙相擊……小小的斗盆成為兩只愛蟲的戰(zhàn)場。蟲子畢竟是蟲子,它們的對峙、撕咬,完全聽命于我們手中那根草莖的逗引。
聆聽蛐蛐兒勝利者的凱歌,是秋日里的精神享受。
知了又叫蟬。它總是在高處歌唱。有人將知了稱為夏天的蟲兒,這是錯的。它準確的名字應(yīng)當(dāng)是秋蟬。它生命的旋律回蕩在漫長的秋天,知了——知了——雄壯激昂,節(jié)奏悠長,好像它什么都知道,用晶瑩的目光審視過世事人生之后,將內(nèi)心體察到的秘密訴諸人間,即使招致誹怨,也學(xué)不會隱忍。熱戀或失戀,在它看來都不應(yīng)該成為個體的私密。于是,它就傾訴——傾訴一顆幸?;驀@息的心。
紡線蟲,我們叫它“老婆子紡線蟲”,有一對黑黑的小眼,一身黝黑锃亮的衣袍。它的脖下有一個天然的小環(huán),找一根合適的草梗插到這個小環(huán)里,它就“嗡嗡嗡”的張開翅膀,細小的腿肢隨著翅膀的開合不斷伸展收縮。那叫聲,那形狀,像母親搖動紡車發(fā)出的聲響和姿態(tài)。
磕頭蟲的軀殼硬硬的,胸前有一個機關(guān)。當(dāng)它的胸肌肉收縮時,前胸準確而有力地向中胸收攏,“嘣”的一聲,不偏不倚地撞擊在地面上,讓身體向空中彈躍起來,一個后滾翻,再“嘣嘣嘣”地隨著響聲落下來,腳朝下靜止不動。這時是捕捉它最好的時機,兩個手指捏著,它就不停地向我點頭。正在埋頭紡線的母親厲聲喊道:“快放了,要把它捏死了啊?!?/p>
油葫蘆,我們叫它黑油油,會蹦會跳也會叫。它的叫聲宛若大人的呼嚕聲,呼嚕——呼?!魢5剡B成一串。我和伙伴們捧著瓦罐,諦聽它們的叫聲,尾隨著它們跳動的節(jié)奏,四指并攏成一個半籠狀,瞅準時機猛扣下去,它就被俘虜了。運氣好時,一個晚上就能捉小半桶。
最美妙的聲音在秋夜,泥土之下的小蟲兒委婉低唱,此起彼伏,你方唱罷我登場,有小提琴和笛子獨奏的銀鈴悅耳,有葫蘆絲的飄逸輕柔,有鋼琴的婉轉(zhuǎn)鳥鳴……而在高處,又有知了慷慨激昂的鳴叫聲,撕破皎潔的月空。不時,天上地下的蟲兒就相約好了似的,一齊靜默之后,放聲合唱秋天交響曲。
惦記著這些小蟲兒的歌唱,不僅僅是因為孩提時的快樂,更是一種精神的慰藉。到了晚年,一些感覺、情趣、思索,一如既往地沉浸在那些秋天的小蟲兒身上,絲絲縷縷,欲斷不休。
是的是的,秋天是要傾聽小蟲兒歌唱的。那樣,我的秋天才能過得有滋有味。如果缺少一腔蟬鳴,我的秋天就不夠濃烈;死去一只螞蚱,我的秋天就會悵然若失;不在草叢或者瓦礫堆中尋找蛐蛐兒,我的整個秋天就會出現(xiàn)殘缺;只是那些迷失了的紡線蟲、磕頭蟲、油葫蘆,不知隱身到了何處。
作者簡介:趙豐,西安市鄠邑區(qū)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小說、散文集十七部。曾獲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東方文藝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首屆吳伯簫散文獎、首屆張之洞文學(xué)獎、第三屆柳青文學(xué)獎、《安徽文學(xué)》《延河》《紅豆》《攀枝花文學(xué)》等刊年度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