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宇 付匯鑫
摘 要:《唐鄭鍇墓志》近年出土于河南省洛陽市,拓本、志文最先收錄于毛陽光、余扶危主編的《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文章以墓志為核心,在社科院牛來穎老師《〈唐鄭鍇墓志〉所見唐后期三川鹽政》一文的研究基礎之上,就墓主家族世系、行年履歷、婚姻關系等問題進行進一步考證,并對墓志所反映的中唐時期的邊疆治理與云安監(jiān)的具體職能等問題進行簡要探究。
關鍵詞:《唐鄭鍇墓志》;滎陽鄭氏鄭演房;家族婚姻關系;靈武節(jié)度;云安監(jiān)
1 墓志概況與研究情況簡介
鄭鍇,《兩唐書》等史料皆不見,屬滎陽鄭氏鄭演房?!短凄嶅|墓志》全稱《唐故度支云安都監(jiān)官試大理評事兼監(jiān)察御史鄭府君墓志銘并序》,志、蓋全,近年于河南省洛陽市出土,石藏民間。志高、寬均約60厘米,志文35行,滿行34字,共1276字,對墓主的家族世系、仕宦經歷、婚姻關系與子嗣情況進行詳細書寫。蓋文3行,滿行3字,楷書“唐故鄭/府君墓/志之銘”,蓋四周雕有忍冬花紋。
墓志拓本、志文最先收錄于《洛陽流散唐代墓志匯編》①,《秦晉豫新出土墓志蒐佚續(xù)編》②亦載拓本,而后《隋唐滎陽鄭氏家族墓志疏證》③(下文簡寫為《疏證》)收錄此志并對志文作簡要解析,《唐代滎陽鄭氏家族—世系與婚姻關系考》④(下文簡寫為《世婚考》)援引此志作為材料對滎陽鄭氏鄭演房世系進行考證。牛來穎老師近期發(fā)表《〈唐鄭鍇墓志〉所見唐后期三川鹽政》⑤一文,在對本篇墓志進行研究的基礎上,著重聯(lián)系文學作品材料,對唐朝后期西南鹽政進行了分析。以牛來穎老師此文章為基礎,本文就墓主家族世系、行年履歷、婚姻關系等問題進行進一步考證,并對墓志所反映的中唐時期的邊疆治理與云安監(jiān)的具體職能等問題進行簡要探究。
2 譜系考證
據墓志所載,鄭鍇出身中古時期的名門望族滎陽鄭氏?!妒枳C》《世婚考》二書結合大量出土文獻對滎陽鄭氏家族世系進行了清晰的梳理,對鄭鍇所屬鄭孝通一支譜系也有詳細介紹。結合二書材料對此支譜系補正如下⑥:
依墓志與其他文獻記載,鄭鍇所屬之族為漢“白衣尚書”鄭均④之后,并不屬于《元和姓纂》所載的滎陽鄭氏嫡支“三祖七房”。墓主十一世祖演,《魏書》⑤有載,為北魏彭城太守。五世祖孝通,瀛洲任丘縣令,《鄭柔則墓志》中對其有“士元之屈太丘之才”⑥之論。四世祖祖玄,《兩唐書》《冊府元龜》均有載⑦,為薛元超所薦,歷任弘文崇文館學士、國子司業(yè)、太子右諭德、江南道大使⑧、禮部侍郎、尚書右丞等職。自祖玄始,此支鄭氏門望興盛,其孫墓志中“公有兄弟七人,并居臺省”①足見其顯。曾祖珝,庫部員外郎,文獻不查。祖楚客,歷金部郎中、河南令、司農卿、恒王傅,獲贈銀青光祿大夫,《唐尚書省郎官石柱題名考》②可考,于金部郎中下有題名,并有《圭田判》一文收錄于《文苑英華》③。父日超,官微職卑,“三尉縣兮兩法司”④,墓主即為日超之子。
《疏證》與《世婚考》已對此支譜系進行了充分說明。在此,僅對本支世系與官職中的兩點問題進行說明與補正。
其一,關于《河洛墓刻拾零》一書中鄭鍇父鄭日超墓志志蓋不相匹配的問題?!逗勇迥箍淌傲恪啡话恕短票R日超墓志并蓋》志蓋不一的問題早已有學者勘誤,毛陽光在《從〈河洛墓刻拾零〉編纂看出土石刻文獻的整理》⑤一文中通過對照鄭齊閔、鄭齊丘、鄭齊望墓志中的家族譜系提出“此墓志志主姓鄭,當是鄭日超。書中此盧姓志蓋當另有墓志”。《世婚考》與《疏證》也認可這一觀點,后者在收錄鄭日超墓志時特意標注“首題及撰者職官名諱皆漫漶”,以?!逗勇迥箍淌傲恪分`。針對這一問題,相較于以同家族親屬墓志所載之譜系進行分析,以鄭鍇墓志為依據或更為直接可靠:一者,兩篇墓志關于自祖玄至楚客三代先祖世系及官職的記述幾近一致。二者,鄭鍇墓志中對其父日超的官職記述為“父諱日超,皇大理評事、潞府法曹參軍”,而《河洛墓刻拾零》墓志中載“考終授潞州賊曹掾,……下車守法,獄訟簡政,……三尉縣兮兩法司”,《事物紀原》⑥載“漢公府掾史有賊曹掾,主刑法曹之任也。歷代皆有,或為法曹”“杜佑云:參軍,后漢末置,參諸軍府事?!浦T曹皆稱之”。因而“潞州賊曹掾”即是鄭鍇墓志所言“潞府法曹參軍”,是同一官職的不同稱呼。三者,《河洛墓刻拾零》墓志中云“大歷六年三月十日,歿于潞州開元之精舍”,依鄭鍇墓志,大歷六年鄭鍇年已十三四歲,年齡相符。以此三則原因,可斷定《河洛墓刻拾零》中《盧日超墓志》志主當為鄭日超。
其二,關于鄭鍇祖父鄭楚客官職的問題。鄭鍇墓志中對鄭楚客官職的記載為“祖諱楚客,皇銀青光祿大夫、金部郎中,歷河南令、司農卿、慶王傅”,而上文提及的鄭日超墓志則言“父楚客,銀青光祿大夫,恒王府傅”⑦,兩篇墓志記載的差異在于鄭楚客所任是慶王傅還是恒王傅。
根據《兩唐書》所載,唐朝封慶王者二人:玄宗長子李琮⑧,宣宗第四子李沂⑨。封恒王者二人:睿宗第二子捴⑩,垂拱年間封為恒王;玄宗第二十七子瑱k,《舊唐書》誤記名琪。通過對其子日超及諸兄弟生卒年的梳理,與鄭楚客生活年代一致的應為玄宗朝的李琮、李瑱二王。
從年代先后判斷,鄭日超墓志的記載較之其孫鄭鍇墓志的記載更為可信;再從二王身份出發(fā)進行考量,慶王琮為玄宗皇長子,肅宗踐祚,追封其為奉天皇帝,若為其府屬官,如此殊榮其孫墓志不加以記載可能性較小,相比之下,恒王僅為玄宗平庸諸子之一。從鄭楚客之官階與影響來看,筆者認為鄭楚客所任之職當是恒王傅。
另外,鄭日超卒于大歷六年(771)三月,而鄭鍇卒于文宗大和四年(830),其間歷穆宗等六朝,而穆宗名為李恒,穆宗長慶元年詔曰:“己未,改恒岳為鎮(zhèn)岳,恒州為鎮(zhèn)州,定州恒陽縣為曲陽縣。恒王房子孫改為泜王房?!眑故鄭鍇墓志行文需要避唐穆宗李恒之諱,隱“恒”為“慶”也便有了解釋。
3 士族婚姻觀念的中唐延續(xù)
3.1 鄭鍇妻清河崔氏
根據墓志內容,可知鄭鍇妻為清河崔氏。其祖父崔隱甫,御史大夫,刑部尚書,謚號忠公,《舊唐書》列之于《良吏傳》m,《新唐書》n亦有傳;生潛,處州刺史。鄭鍇妻即崔潛之女。此支崔氏屬清河大房一支,世代顯貴,在《新唐書·宰相世系表》①中可查其世系。
相較而言,鄭鍇一族雖亦多顯官,但較其妻之家世仍有差距。而身為刺史的崔潛肯將其女嫁于鄭鍇,一方面必然是鄭鍇自身較為優(yōu)秀,得到名門認可,另一方面也說明并非出自三祖七房的鄭演房鄭氏已然被當時人接納為滎陽鄭氏。
有唐一朝,此支清河崔氏最為聞名者當是鄭鍇妻之祖崔隱甫。關于其人,《兩唐書》記載相近,言其不管是擔任御史大夫考核官吏②,還是任東都留守統(tǒng)領一方③,均為人所稱道。牛來穎老師文中亦對崔隱甫事跡進行了一定的考證,并點明了鄭鍇墓志中“祖隱甫,皇兵部尚書、東都留守”的謬誤。而《唐故處士鄭府君夫人清河崔氏合祔墓志》④則記載:“夫人清河崔氏,禮部尚書、御史大夫隱甫之曾孫,潮州海陽令薰之幼女。”兩段后輩墓志的記載均與崔隱甫僅任職過刑部尚書的事實不符,但暫無相關證據證明此舉是刻意為之,僅可認為是在祖先記憶仍以口口相傳為主要方式的唐代,崔氏后人對先祖宦歷不了解所致。
3.2 子代姻親關系
據墓志載,鄭鍇第二子名弘易,沁州刺史,《唐刺史考全編》未輯錄,當補。墓志中所載“使君……”一段即對鄭弘易個人經歷的敘述,本文不做過多闡釋。娶妻范陽盧氏,有墓志⑤,家世史書記載較少,僅《新唐書·宰相世系表》⑥載其祖仙宗,兼監(jiān)察御史,為任城簿昭亮之曾孫。墓志載:“曾祖悅,皇朝司農寺丞。祖仙宗,皇朝滄瀛博三州刺史,兼御史中丞。父愛,皇兗州大都督府倉曹參軍。”此墓志可補《新唐書》范陽盧氏之譜系。
另,墓志作者為鄭鍇女婿弘農楊無朋。關于此人,史書不載,可考的材料僅有其撰寫的兩篇墓志:本文所探討的《唐鄭鍇墓志》,墓主為其妻之父;另一篇則是上文所言《唐鄭弘易妻盧氏墓志》,墓主為其妻兄之妻。作為女婿,作為妹夫,楊無朋撰寫這兩方墓志屬于典型的為親者書。兩方墓志均對楊無朋官職記為“通直郎守大理司直上護軍”。而弘農楊氏雖不屬于山東四姓,但在當時也是門望較高的關隴士族。
僅以此觀之,魏晉以來形成的士族門第觀念并未隨著朝代流變、社會動亂以及太宗、武后乃至“禁婚令”對士族的打擊而在社會觀念中消散,在中唐乃至中唐末期,家世與門望仍是影響婚姻關系的重要因素。
4 仕宦經歷
依據墓志,鄭鍇生于肅宗乾元二年(759)卒于文宗大和四年(830),歷八朝,享年七十二歲。較之于名聲顯赫的王侯將相,鄭鍇僅是晚唐時期浩如煙海的底層官吏中的一員,無大功績于世,無大惡名于史,史書不載,平凡無奇,但鄭鍇仕途中的一些經歷是值得在研究過程中注意,本文在此進行簡單梳理。
4.1 李欒奏請,不就從戎
李欒,墓志記載其為靈武節(jié)度,依據文獻材料可大致考其行年。德宗貞元中,為朔方等道行軍司馬。十年(794),虔王李諒為朔方靈鹽節(jié)度大使,李欒為留后,任靈府左司馬,知府事⑦,兼御史中丞。十一年(795),遷靈州大都督府長史,朔方靈鹽豐夏四州受降定遠城天德軍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度支營田觀察押蕃落等使。⑧十五年(799),妻封國夫人。⑨憲宗元和元年(806)二月國庫銅錢緊缺,八月李欒奏黃河堤岸現(xiàn)三千三百古錢。⑩元和二年(807),入為戶部尚書k,薨l(fā)。
根據李欒行年,可推知“奏請從戎”一事大致發(fā)生于貞元十一年(795)至元和二年(807)之間。鄭鍇為專理鹽業(yè)的理財官員,此類官員往往由于在某個經濟領域的專業(yè)性與技術性而得到重用。在財政資金嚴重匱乏、內外形勢嚴峻的中唐,理財官員的價值就愈發(fā)凸顯。
《元和郡縣圖志》①對中唐時期各縣的鹽池及鹽業(yè)的發(fā)展情況有詳細的記載。作為靈武節(jié)度使,李欒實管靈鹽豐夏四州。其中“靈州有溫泉池、兩井池、長尾池、五泉池、紅桃池、回樂池、弘靜池”;鹽州“其北有鹽池”,開元年間貢物“鹽山四十顆”;夏州有“胡洛鹽池,在縣北五十里”,《新唐書》對此池有專門記述,“安北都護府有胡落池,歲得鹽萬四千斛,以給振武、天德”②。僅從作為貢品供給朝廷一點便可看出靈武地區(qū)鹽量豐且質優(yōu)。李欒作為靈武地區(qū)的全權節(jié)度使,既要鎮(zhèn)守西北防守吐蕃,又需自理地方財政,豐富的鹽業(yè)資源自然需要得到進一步的開發(fā),以此來看,李欒征募精于鹽政的理財之士是必要舉措。
但李欒的邀請并未為鄭鍇所接受,而《新唐書》中記載同樣為李欒所看重的崔弘禮“以鄉(xiāng)老不應”③轉投別處。在筆者看來,原因或有二。其一是李欒任使的地理位置,自安之史亂吐蕃趁機攻進長安后,唐朝的西北邊境便是常年刀兵。而靈武恰好處于唐蕃王朝的邊界線,在尚結贊為吐蕃相時,蕃軍不斷對唐朝西北邊地進行秋季劫掠,在貞元二年(786)奪鹽、夏二州,并于次年焚毀二城。尤其是貞元三年(787)平涼劫盟后,唐蕃關系急劇惡化,雙方沖突不斷。李欒自擔任貞元十一年(795)靈武節(jié)度起,所面臨的便是動蕩不安的邊境局勢,直至貞元十九年唐蕃雙方開始進行談判,唐蕃邊地的緊張氣氛才得以漸趨緩解。在吐蕃強大的軍力威懾下,即使是節(jié)度使本人的安全都無法得到保證,幕府士人的安危就更是問題,這應當是當時靈武節(jié)度幕府難以為士人所青睞的重要原因。其二,史書對李欒的記載無多,作為一個憑借“守邊有勞”層級升遷的軍功武將、而非出身名門望族的節(jié)度使,其往往很難得到出身世家大族的士大夫的認可,崔弘禮出身博陵崔氏,其“鄉(xiāng)老不應”或許更多是出于這一點。
4.2 舊銜新命,任職云安
“繇是大張鹽本,善價沽之,欠官逋者悉填,鬻私鹽者失業(yè),人安其常,利倍其百?!贝司錇槟怪局嘘P于鄭鍇任云安都監(jiān)所作所為的記述。
乾元元年(758),第五琦“就山海井灶近利之地置監(jiān)院”,云安監(jiān)雖是后設之監(jiān)院,但也與之前的鹽監(jiān)相同,設在產鹽之地,其目的極為明確,管榷食鹽以足官府用度。《新唐書》記曰:“云安榷鹽,本隸鹽鐵,汭擅取之,故能畜兵五萬?!雹芤来丝芍瓢阐}利之豐。
就墓志內容來看,赴任云安,鄭鍇主要采取的兩項措施便是“大張鹽本,善價沽之”,可見云安都監(jiān)可以針對監(jiān)內問題自行進行調整改革,有一定的管理自主權。值得注意的是,鄭鍇有調整鹽價的舉措?!缎绿茣な池浿尽发輰μ瞥冫}鹽價變化記載為“天寶、至德間,鹽每斗十錢”“及琦為諸州榷鹽鐵使,盡榷天下鹽,斗加時價百錢而出之,為錢一百一十”“貞元四年,淮南節(jié)度使陳少游奏加民賦,自此江淮鹽每斗亦增二百,為錢三百一十,其后復增六十,河中兩池鹽每斗為錢三百七十”“順宗時始減江淮鹽價,每斗為錢二百五十,河中兩池鹽斗錢三百”“其后鹽鐵使李锜奏江淮鹽斗減錢十以便民,未幾復舊”。由此看來,中唐時期鹽價經歷了第五琦、劉晏時期的穩(wěn)定到德宗時期的迅速增長的過程,順宗雖采取措施調整鹽價但作用微小,李锜任鹽鐵使貪腐嚴重,鹽政大壞,鹽價亦不復記。而就鄭鍇墓志所記來看,在中唐晚期,中央朝廷對各地鹽價的控制陷于無力,地方乃至各監(jiān)院已可在一定范圍內自行調整鹽價,鄭鍇通過鹽價的調整便達到了“人安其?!钡男Ч?,民眾得食平價官鹽,前面所言管理自主權得以進一步被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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