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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房記

      2021-09-13 11:09:14王瓊?cè)A
      湖南文學 2021年9期
      關鍵詞:眉毛嫂子

      王瓊?cè)A

      陳府內(nèi)外,張燈結彩,繁花錦簇,一派吉祥止止的氛圍。

      原來,陳家女兒念慈今日成婚。陳老爺可不簡單,裕后街有名的鹽商,與鹽幫交往甚密,生意自然做得風聲水起。平日,陳老爺行事卻是低調(diào),哪怕街坊賒鹽,也從不催款。開春之際,年年都會資助學堂,贏得口碑。僅生有一女,即念慈。這名字還是陳老爺所取,希望女兒品德優(yōu)良,好學向上。名如其人,或人如其名,此話果真得理幾分。念慈從小乖順,念書極為勤奮。幾年前,她考入省城第一師范。據(jù)說,她是裕后街第一個考入該校的女子。不過,陳老爺這兩年過得忐忑。他早已得知,念慈時常參加學生運動。她所寫標語,竟然被人家揭去做了收藏。該是她自小就能寫出一手好字的緣故吧。如此趣事,也未消去陳老爺?shù)目謶帧r至眼前,陳老爺心中所懸石頭,算是悄然落地。多事之秋,女兒能平安回到裕后街,又得喜出望外之事,不僅有了未婚夫,還順遂了陳老爺?shù)男脑浮行錾祥T。陳老爺捋胡自贊,這可是陳家列祖列宗所賜之福。他便花了一番心思,將女兒婚事張羅得排場甚大。不過,陳老爺一腔心神,突然變得忐忑。吉時即到,女婿影子卻仍未出現(xiàn)。眼前,兵荒馬亂,大批國民黨軍隊正在稀里嘩啦地南撤,弄得裕后街這一小塊地方也是風聲鶴唳,驚擾不斷。

      念慈也是不安。此刻,她正站在二樓回廊上,頻頻眺望郴江河碼頭。未婚夫姓李,名宥琛,在第一師范與念慈做了同桌。他又是學生會干部,非?;钴S,其性格與念慈宛若一人,兩人惺惺相惜,自然成了戀人。中秋那晚,李宥琛邀念慈同登岳麓山,月下求婚。念慈欣然同意,卻有一憂。她稱,父親三番五次聊及,可否找一贅婿。李宥琛聽了,當即笑道:“父親心愿,理應遵循。何況家中還有與我同胞胎的兄長呢?”念慈當晚修書一封,托人捎回家中,將喜訊告知父親。這次念慈與李宥琛約好時間,李宥琛昨日應從老家衡陽出發(fā),今晨即可坐船抵達裕后街碼頭。李宥琛稱其兄長李宥瑄會相伴而行。念慈見路上有兄長照應,心中頓時安穩(wěn)了好幾分??裳矍?,即將日正中,中午便要行使成婚禮儀??衫铄惰∵€未抵達。

      這時,陳老爺來到回廊,遲疑片刻,才跟念慈說道:“閨女,宥琛他——”

      “父親,您別擔心?!蹦畲日f這話時,氣軟調(diào)低,幾乎也是沒多大把握。

      “可時辰不等人呀?!?/p>

      念慈說:“宥琛是個守時之人,行事說一不二。路上又有兄長相隨,出不了啥意外。女兒猜測,郴江河上運兵的船太多了吧。”

      “老爺!小姐!”

      嘭!嘭!嘭!瘦管事匆匆跑上樓梯。

      陳老爺側(cè)身問道:“何事驚慌——”

      “到了!到了!到了!”瘦管事滿臉興奮。

      “客人到了,你替我一一迎進客廳去?!?/p>

      念慈卻問:“宥琛到了嗎?”

      “對,對,對,小姐?!?/p>

      念慈喜笑顏開,與陳老爺相望一眼,便急急下樓。果真,一個青年男子剛剛下馬。陳家伙計接過韁繩。念慈撲上前去,喊道:

      “宥琛,你可到了!”

      “念、念慈?!北环Q為宥琛的男子露著笑臉。

      聽到這聲招呼,念慈陡地一愣。緊跟著,她忙朝周圍張望起來。本來說好了,兄弟倆一塊前來裕后街??裳矍?,她只見到一人。在省城,她見過李宥琛的哥哥李宥瑄。一眼看去,兄弟倆長相一模一樣,高矮胖瘦毫無差異,每張臉上僅有的一只酒窩,均是鑲置左側(cè)。那日,念慈曾經(jīng)戲說:“酒窩,一人置左,一人置右,也好讓人辨別?!辈贿^,相聚一陣,念慈即找到辨別之法。

      念慈心陡地一沉,便張口道:“你——”

      這時,陳老爺移步過來。李宥琛趕緊迎上,躬身叫道:“父親大人好!”

      念慈瞠目結舌。李宥琛這一稱呼,仿佛驚到了她。

      陳老爺以前僅見過李宥琛的照片。此刻,他看到女婿一表人才,甚是喜歡。他溫語撫慰幾句,又奇怪地問:“念慈稱,你兄長也會隨同而來。怎么不見他人呢?”

      “稟報父親,兄長與我本來同乘客船。但行至一半時,遭遇兵船過江,逼得客船動彈不得。兄長即刻建議辭船上岸,騎馬南下。可惜,我倆尋了幾圈,只得一馬。家兄怕我誤了時辰,讓父親與念慈牽掛,便催我獨自騎馬奔來。該沒誤時辰吧?”

      “沒誤沒誤。你到家了,便是吉時?!标惱蠣敇O為歡喜。他見女兒臉上陰沉,便說:“女兒,宥瑄未來,確有遺憾。找個時間,約他與你嫂子一塊來裕后街小住幾日?!?/p>

      念慈張張嘴巴,卻不知道如何作答。李宥琛見了,趕緊拱手道:“父親,宥琛替兄長道謝。過上幾日,我會捎信給兄長,詳盡告知。我想,兄嫂皆會無比高興?!苯又铄惰「畲日f道:“念、念慈,陪我先去換件衣衫。路上所沾塵灰可不少,怕會礙了客人的眼吶。”

      念慈望了院門外一眼,才領著李宥琛進了房間。

      門剛被掩上,念慈便急忙問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李宥琛低聲做了一番言簡意賅的講述。念慈閉閉眼,只得點點頭。

      念慈與李宥琛的婚禮圓滿。李宥琛彬彬有禮,談吐文雅,贏得客人們一番褒贊。陳老爺看到女兒與女婿攜手進了洞房,不由慰藉地吁出一口氣。他想,再過一年,便能抱到嚶嚶孫兒。

      李宥琛和念慈新婚滿月這一天,哪怕念慈幾乎沒這一念頭,陳老爺仍持己見,擺了酒席,特意請來十幾位平日走得親近的友人喝酒。念慈與李宥琛挨肩擦膀,相陪一側(cè)。

      酒過三巡時,瘦管家突然快步走進宴廳。他貓著腰,往陳老爺耳邊嘀咕幾句。陳老爺噢了一聲,連忙起身,拍拍巴掌。眾人停止說笑,抬眼望向陳老爺。

      這時,陳老爺才歡喜地說:“今晨,院中石榴樹上那窩喜鵲叫個不停,果真有貴客來了。”

      念慈隨口說道:“剛才父親說了,今日除一位郎中伯伯未能赴約,其他所邀叔伯,一一到了?”

      “呵呵,你父親我當然不是神仙,哪能算得那么準呢!誰都猜不到,這位貴賓是誰吧?”陳老爺幾乎賣足了關子,才朗聲說道:“我女婿的自家嫂子剛進院子。”

      “她、她來了——”李宥琛大吃一驚,眼睛瞪了起來。

      念慈同樣愕然。不過,她一見李宥琛呆滯的模樣,趕緊扯扯他的袖子:“宥琛,我們得去迎接嫂子。”

      “我得一塊去!”陳老爺欣然說道。

      念慈挽著李宥琛的手,一塊離開酒席,還未跨出門去,念慈便把手放了下來。李宥琛幾乎明白她的意思,側(cè)臉遞了一眼色。念慈口吁一聲,便重新挽上李宥琛手臂。陳老爺在瘦管家陪同下,跟隨出門。

      果真,一女子正站在院中央。這女子穿得樸素,卻也眉清眼秀,又有一個好身段,算是標致出眾。念慈原來就聽說過,嫂子叫阿珠,是個漁家姑娘。阿珠一見與念慈挽手的男子,當即快步奔前,嘴上叫道:“宥??!”

      “嫂、嫂子——”李宥琛嗓門幾乎是突然發(fā)硬,臉上忽地有了幾分窘迫。念慈已經(jīng)松下挽在李宥琛臂上的手,中規(guī)中矩地朝嫂子道了一個萬福,叫道:“嫂子好。”然后又說:“您就是我漂亮的嫂子呀。”

      阿珠打量念慈一番,笑道:“果真如宥瑄所說,念慈妹妹就是降凡仙子胎。哎喲,好高興見到你。嫂子僅看一眼,就曉得你跟宥琛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福氣!這是天大的福氣哇!”

      念慈擠出了一張笑臉。

      陳老爺與宥琛的兄嫂見過,便把這位風塵仆仆而來的客人迎進主廳。這時,瘦管事親手奉上一杯茶。嫂子起身接茶。她道過謝,才側(cè)頭問:

      “宥琛,你哥呢?”

      李宥琛發(fā)怔:“我哥?”

      陳老爺又覺驚喜,滿臉笑容地問:“喲,宥琛的哥哥,今天也與你一塊來了?”

      “我沒見到我哥呀?!蹦畲人偎龠f上一句,但口氣有些滯澀、凝重。

      阿珠瞪大眼睛:“沒見到你哥?”又跟李宥琛說道:“那天,你哥送你前往裕后街。結果一個月未見他回到衡陽。我這心里老不自在,覺得七上八下的。今日,我只好尋至這里。家里那幾丘田,眼前都沒法開春吶?!?/p>

      陳老爺看看阿珠,又看看李宥琛和念慈,甚是困惑。

      “嫂子……”

      “你們到底說了個啥意思?”阿珠追問道。

      李宥琛聽到念慈輕咳一聲,才緩過神來。他把其兄宥瑄當時伴送自己前往裕后街途中,兩人如何分手的過程說了一遍。嫂子倒抽一口冷氣,臉色慘白:“宥琛,你說的都是實話?”

      “那天,確是宥琛一人到了陳家?!标惱蠣斪C實道。

      “那、那宥瑄呢?”阿珠兩手攥成拳頭問道。

      李宥琛沒敢接話。念慈也怕張嘴。此刻,阿珠一臉慘白,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念慈見了,剎那間,她的眼眶也跟著噙滿了淚花。

      瘦管家忍了忍,但仍是跟陳老爺嘀咕道:“老爺,西頭村子便有三五個放排的失蹤,其中一兩人捎了口信回來,說被國軍抓去當了伙夫。”

      阿珠幾乎剛把瘦管事的話聽進耳朵,便忽地站起身子,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她的嘴唇哆嗦一陣,終于抑制不住,哇地哭了起來。念慈鼻子一酸,趕緊上前抱住阿珠。在她懷里,嫂子哭得死去活來。

      陳老爺幾乎明白了真相,便咬咬牙,嚷道:“哪怕砸鍋賣鐵,也要把宥瑄找到?!?/p>

      當即,陳老爺雇了兩班人馬,一路南下,一路北上,尋找李宥瑄下落。又讓瘦管家去了報社,在報紙上刊發(fā)尋人啟事,賞金一千塊大洋。這事在街頭巷尾引起轟動。好些街坊驚道:這年頭,竟然還有這般值錢的命?!

      七天后,裕后街解放。

      陳老爺給部隊捐了好幾石食鹽。他似是順便地跟軍管會提了要求,請部隊幫忙尋找李宥瑄。結果,半年后仍無線索。那天下午,軍管會兩位同志特意來到陳家做了一番解釋,又說跟南下野戰(zhàn)部隊作過溝通,希望能出現(xiàn)奇跡。陳老爺心生遺憾,卻也一一道謝。

      這些日子,念慈一直陪著嫂子阿珠。阿珠日日以淚洗面,稍有念想,便會突然捂嘴痛哭。念慈見了,淚珠同樣會斷線似的落下。當然,她得趕緊勸慰嫂子。

      阿珠吁道:“父親幫我算過命,說我有福,男人會疼我一輩子。可沒想到,宥瑄他、他居然不見了?!?/p>

      李宥琛剛好走到門口,阿珠在屋里說的這番話竄進他耳朵里。他停下腳步,仰望天空,眼圈忽地一紅。

      屋里又傳出念慈的聲音。

      她說:“嫂子,你要放心,兄長一定會好端端的。哪怕、哪怕等候多少年,他都會平平安安回到你的身邊?!?/p>

      “念慈,嫂子知道你是一個好妹妹。阿珠信你的話。但見不到你哥,嫂子怎么受得了?”阿珠說道。又撲到窗口,沖窗外喊道:“宥瑄,你在哪里呀?”

      李宥琛扭頭離去。

      那晚,念慈和李宥琛一塊坐在郴江河旁。念慈看看李宥琛,然后仰頭,眼睛一動不動,幾乎忽地被某一顆星星勾上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道:“你真要讓我嫂子明日一個人回衡陽?”

      李宥琛沉默許久,慢慢地點點頭。他望著河水。他看到的,是倒映在河里的星星。

      念慈閉上眼睛說:“這可要苦了我的好嫂子。我、我……”

      “別說了?!?/p>

      “我們不能這么對待嫂子?!?/p>

      “但只能如此。念慈,這事我已跟父親說了。父親會辛苦管家送她回去?!?/p>

      念慈起身,說:“我陪嫂子睡去?!?/p>

      阿珠回去了。幾乎過了大半年,念慈臉上才重新展露笑容。之前,陳老爺幾次跟念慈說:“閨女呀,事已如此,皺眉也好,揪心也罷,又有何用呢?父親已經(jīng)在衡陽安頓好了你嫂子,也托那邊的友人時常過去照應一下?!敝嵋魂?,又說:“你不妨早日給陳家生個胖小子。孩子一生,日子便會豁然開闊。”

      念慈睫毛一落。

      “說話呀。怎么老是悶頭悶腦?都不像我閨女了。父親可沒別的奢望,只盼你給父親生下一個能說會道的孫子?!?/p>

      “……嗯?!?/p>

      時過兩年,念慈的肚子仍沒動靜。

      念慈和李宥琛剛起床,便被陳老爺叫到房間。這時,陳家搬到祖宅居住。老院子讓陳老爺捐了出去,臨時做學堂。李宥琛有點納悶:“父親會有什么吩咐呢?”念慈猜不透。她與李宥琛走到父親所住房間時,陳老爺笑瞇瞇地說道:“昨天,號稱‘賽華佗的老中醫(yī)——杏芝堂主人白眉毛,他回到了裕后街。他這一去省城,看他孫子,竟然待了好長日子。這老東西,真會享福!”

      “白眉毛——”李宥琛不解。

      陳老爺解釋:“你跟念慈結婚那日,白眉毛先生本來要來喝酒,但被一重癥病人拖住了身子。所以,你一直未能見過這位神醫(yī)?!?/p>

      念慈也跟李宥琛說道:“與‘賽華佗的稱呼一樣,白眉毛也是他的綽號。才三十好幾時,他便長出了兩撮白色眉毛,即被街坊稱為白眉毛?!苯又齻?cè)身跟陳老爺問道:“父親,莫非您要讓女兒弄幾個好菜,請白先生移步過來與你敘敘舊?”

      陳老爺端起一把紫砂壺,輕輕往壺嘴上吮了一口。他說:“見到白先生,哪會沒話要說?但非敘舊。父親想請他幫你們號號脈?!?/p>

      “我好端端的,號脈干嗎?”念慈頭皮發(fā)麻。

      李宥琛愣了愣,只得一語點破:“念慈,父親想早點抱孫子。”

      陳老爺捋捋胡子,頷首贊道:“知我者,宥琛也。白先生最擅長治療孕育雜癥。杏芝堂祖?zhèn)鞴Ψ??!?/p>

      臨近中午,白眉毛來到陳家。寒暄后,白眉毛便給宥琛和念慈號脈一番,反復幾輪,無比鄭重。他抬手左右抹了一把眉毛。他這動作該是由來已久,成了習慣。然后,他才說:“好蹊蹺呀,貴婿與千金身子應該無礙。法于陰陽,和于術數(shù)。剛才又已問過,小夫妻該是不妄作勞,中規(guī)中矩,又無腎虛、血虛與痰濕之象。本是合適有喜之軀,卻難以如陳府之愿。真是困惑了老夫?!?/p>

      “白眉毛先生可是一塊金字招牌?!标惱蠣斝Φ馈?/p>

      白眉毛頜首捻須道:“白某給千金開個調(diào)理方子吧?!?/p>

      念慈吃了兩個半月藥,也未見懷上孩子。白眉毛便一口斷定:“男方身體稍有隱恙。這些日子,老朽曾與宥琛有過幾次交往,見他時有情志不暢表現(xiàn),或是肝郁所致吧?!?/p>

      李宥琛尷尬一笑:“先生哪是賽華佗,該是賽神仙。”

      “晚上,宥琛常會莫名驚醒,再難入眠。”念慈補了一句。好幾次,她跟李宥琛說過:“不管日子如何,總該把覺睡好?!苯Y果,念慈把話說出口后,自己也吁了一口氣。

      眨眼間,陳家的熬藥罐成了李宥琛的專用之物。李宥琛曾經(jīng)自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喝藥。果真喝藥時,他都會嘔吐一番。最難受時,黃膽水也噴了出來。見他這般反應,念慈心疼地說:“這藥就不喝了。”

      “父親那雙眼睛——”李宥琛苦苦發(fā)笑。

      “他怕你不喝,才讓你每天當著他的面把藥喝了?!?/p>

      “這藥糟蹋錢!”

      念慈眨眨眼,聲音有些疲憊:“白眉毛可惡,每次都開些苦澀的藥?!?/p>

      李宥琛一連喝了八個多月的藥。天天熬藥,陳家里里外外彌漫著一股藥味。期間,白眉毛幫他調(diào)整了五六次處方。陳老爺依照醫(yī)囑,掏錢買了不少昂貴藥物。后來,念慈也被叫上一塊調(diào)理身子。但白眉毛萬般不解,念慈身體竟然仍無動靜。這日,白眉毛捉著一袋子錢物,往陳老爺跟前一放。陳老爺愣愣地問:“白先生,您這是何意?”白眉毛一聲沉嘆,無奈地道:“沒想到,我白某一世所攢身價,今日竟然折戟你陳家。街坊都在戳背譏笑了,稱白某人枉負盛名。白某羞愧難當呀,只能將所得陳家酬物如數(shù)奉還。明兒一早,白某即要離開裕后街。從此,兒子那處小窩,便是老朽聊度殘生之處。”

      陳老爺愕然。他好言一番,仍沒讓白眉毛打消別離裕后街的念頭。

      念慈和宥琛起了一個大早。兩人趕到白眉毛家門口。白眉毛出門時,見陳家千金女婿皆來相送,便說:“我白眉毛羞愧難當?!崩铄惰≌f道:“先生,謝謝您。說到有愧,該是我李宥琛。怪不得白先生,一切都是念慈與我的錯?!蹦畲葎t上前向白眉毛深深鞠了一躬。

      白眉毛拂拂手,興嘆而去。

      從此,陳家哪怕開出了天價,裕后街也沒哪個中醫(yī)敢給李宥琛或者念慈開方子。陳老爺偷偷弄得一尊送子觀音,又私下找人開光,每日早上,躲在房中燃香躬拜。夏日,他請來一位留學歸來的圓眼鏡西醫(yī),給念慈和李宥琛做了診斷。圓眼鏡西醫(yī)讓念慈和李宥琛吃了好幾大瓶藥片。信誓旦旦。但到了第二年,這位西醫(yī)卻不肯再見陳家人。陳老爺抑郁不已,染病臥床。時至深冬,陳老爺僅剩下半口氣了。他說:

      “我死不瞑目。老天無眼,如此薄情折磨,讓我陳某今生與孫兒無緣相見一眼?!?/p>

      念慈撲通一聲,跪在父親的床前,失聲痛哭:“父親,女兒不孝。女兒就是陳家一罪人。女兒現(xiàn)在將實情稟告父親……”

      陳老爺沒有聽見女兒的話。這一刻,他已經(jīng)憾然離去。

      陳老爺?shù)倪z像前,念慈哭得死去活來。李宥琛滿臉憔悴,仍在安撫念慈道:“父親大人會原諒我們。他一定會原諒我們。”

      念慈披頭散發(fā),像撥浪鼓一樣晃著腦袋,越晃越快。她說:“我不要父親的原諒,父親不能離女兒而去,女兒不能沒有父親。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呀?”

      陳老爺下葬了。好些晚上,念慈抱著父親的遺像睡覺。早上,李宥琛發(fā)現(xiàn),念慈的枕巾又是濕乎乎的。

      這時,衡陽又傳來消息,嫂子阿珠上山砍柴,摔下懸崖,不僅受傷,還被蛇咬了。剛好遇到山上采藥人,才把阿珠救了回來。阿珠臥床一個多月后,才拖著一條殘腿下了床。

      “她成了瘸子。那么一個愛打扮的人,上山砍柴都會往自己頭上插滿花,竟然……”李宥琛坐在郴江河碼頭上,過了一個時辰,才吐出如此幾句話。挨著他坐著,同樣一直未動嘴巴的念慈望了望郴江河水中魚鱗般的波光,這時也喃喃地:“我去趟衡陽,把嫂子接過來?!?/p>

      李宥琛唏噓一聲,說:“也好,讓她來裕后街住上幾天?!?/p>

      “住幾天?!”

      李宥琛悶頭悶腦,上眼皮也落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念慈自言自語道:“裕后街,就是我嫂子的家。以后,嫂子她再也不離開裕后街?!?/p>

      李宥琛猛地一側(cè)臉,兩眼怔怔地望著念慈。

      念慈朝他點點頭。

      很快,阿珠被接到裕后街。念慈早已把父親的房間收拾好了,便讓阿珠住進這間屋子。阿珠一陣歡喜。第二日,她曉得怎回事時,便跟李宥琛說:“你倆擠到小屋子里,嫂子一個人,卻住這么大的屋子,哪行呢?”李宥琛還沒答話,念慈卻一口拒絕。她說:“長嫂為娘,哪能讓你委屈呢?讓嫂子換了房間,街坊真會天天戳宥琛與我的脊梁骨。”

      阿珠望著李宥琛。

      李宥琛說:“聽念慈的吧?!?/p>

      那日,阿珠與念慈上山采蕨。她跟念慈說:“念慈,嫂子有一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嫂子想說一說,你可別生嫂子的氣?!?/p>

      “怎會呢?”

      “我老家有一鄰居,村里人叫她瞇眼嫂。這嫂子做事麻利,又愛干凈。就是結婚七八年,肚子也未能挺起來。婆家一個遠房親戚曉得這事后,讓瞇眼嫂抱養(yǎng)了一個孩子。第二年秋,她就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后來,她生崽比母雞下蛋還利索,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p>

      念慈把頭扭過來,怔怔地望著阿珠。

      “這叫招孩子。挺靈驗的?!?/p>

      “嫂子……”

      阿珠一把抓緊念慈的手,急匆匆地說:“念慈,這事也算幫我。我們李家可不能沒有后呀。”

      念慈的屁股重重地落到草坡上。阿珠也挨著她坐了下來,滿臉的期待。念慈幾乎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但過了好一會,她還是有氣無力地說:“我曉得?!?/p>

      “委屈你了,念慈?!?/p>

      “跟嫂子比,我說不上半點委屈。嫂子得要放寬心呵。說不定,兄長哪天就會出現(xiàn)在你跟前?!?/p>

      阿珠拔了一根魚腥草,放進嘴里咬了咬,才說:“早習慣了,過著沒他的日子?!彼较碌某唤铀f:“他過得好不好,真不曉得?!蹦畲葲]答話,她也咬上了一根草。好一會兒后,阿珠跟念慈說:“做女人的時間,很短,眨眼即過。念慈,你別擔心,孩子我可以幫你們照顧?!?/p>

      念慈使勁抬抬頭,說:“嫂子,我答應你?!?/p>

      很快,一個孩子被抱進了陳家。還是一個胖小子。眼睛像念慈,雙眼皮。陳家有了一種似乎久別重逢的朗朗笑聲。阿珠天天抱著孩子,果真沒讓念慈和李宥琛操上半分心。

      孩子叫招弟。阿珠取的。阿珠天天念叨:“招弟招弟,多招幾個弟弟。”

      阿珠除了抱招弟,還要上山砍柴。

      那日,念慈又跟阿珠說:“嫂子,買些柴燒,也花不了幾個錢?!?/p>

      “省一毛錢,便是一毛錢。招弟娶媳婦,你得掏錢呀?!?/p>

      “喲,想得太遠了吧?!?/p>

      “不遠不遠。放幾個屁,他就長大了。”

      念慈捧腹大笑。

      “你不信?”

      “信!信!信!”念慈連連點頭。

      這日,念慈抱著孩子,逛到巷口石墩前時,遠遠瞧見嫂子阿珠挑著一擔柴過來。她想迎上去,卻見阿珠在大榕樹下歇了擔子。而且,跟隨阿珠身后的一個砍柴男子,也將一擔柴放了下來。

      很快,念慈臉上又露出了驚詫之色。

      她看見,砍柴男子剛剛放下的柴被阿珠挑起來??巢衲凶右回堁?,則挑起阿珠撂在旁邊的一擔柴。

      而且,念慈還發(fā)現(xiàn),阿珠原來挑著的一擔柴,要比男子那擔小了許多。

      念慈趕緊避到一側(cè)。

      后來,念慈多日蹲守。每次砍柴回來,嫂子與那男子都會在大榕樹下?lián)Q擔。念慈查了一個清楚,這男子姓鄭,小名叫鄭三,以前在杏芝堂做過小工,負責砍柴與熬藥。白眉毛離開裕后街后,鄭三便靠砍柴度日。

      念慈猶豫很久,才把嫂子阿珠與鄭三的事說給李宥琛聽。

      李宥琛蒙了。

      良久,他都沒說話。

      過了好幾日,李宥琛終于跟念慈說道:“我去找她吧?!?/p>

      念慈叮囑道:“有話好好跟嫂子說。或者,你可以暗示嫂子幾句。宥琛,得聽我的,別讓我嫂子真動了鄭三的心?!?/p>

      宥琛嗯了一聲。

      跟阿珠見面時,李宥琛很久未說話。阿珠催了他三五次,到底有啥事要說。李宥琛仍沒開口。甚至,他起身出了門,走了幾步,才回到屋里。這時他才開口跟阿珠說道:“嫂、嫂子,你一個人過日子,真不容易。我哥他失蹤這么多年,我說一句不太中聽的話,算是生死未卜。已經(jīng)解放了好些年,他如果能回來,又怎會不回來呢?嫂子,我想,你如是遇到合適的人,也該成一個家?!?/p>

      阿珠埋下頭。

      過了好一會兒,她細如蚊聲:“你曉得了?”

      “念慈也曉得?!?/p>

      “哦?!?/p>

      “我跟好些街坊打聽過,鄭三出身貧窮,清白人,平日也肯吃苦。跟鄭三在白家一塊做過事的人也說,他除了話不多,也未見有別的毛病?!?/p>

      “可你哥那——”

      “嫂子,這事由念慈和我一塊做主。”

      “鄭三很喜歡我。他人也忠厚老實,又能干活。但我把念頭一一掐死在心里。我沒敢讓他碰我的身子,連手都沒碰過。我、我怕對不起你哥?!?/p>

      阿珠仍沒抬起頭。

      宥琛幾乎不想再聽阿珠把話說下去,把頭撇開,嚷道:“事就這么定了。鄭三那兒,念慈會去說的?!?/p>

      但念慈斷然拒絕了。

      她站在屋中央,情緒很激動:“曉得你在做什么嗎?這一步邁出去,可就是潑出去的一盆水呀?!?/p>

      “你忍心眼睜睜地看到她一輩子抑郁而終?”宥琛乏力地說道。這時,他眼睛也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光澤。

      “怎、怎么會一輩子如此?”

      “那你告訴我,她還要熬多久呢?”

      “……很快。”

      “沒錯。一輩子,眨眼,就沒了。這么一點日子,過得比打水漂還快?!?/p>

      “但——”

      “別說了!”李宥琛大聲喝道。這時,他的額頭凸?jié)M青筋。在念慈印象中,他是一個無比溫和的人,哪有過如此憤怒的時候?但念慈仍堅持說:“你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你這個舉動到底讓自己做了什么事?”

      “我無法忍受,眼睜睜看到她把一個女人的日子白白熬掉!”

      那日傍晚,念慈徘徊良久,才走進鄭三家里。

      擇了一個日子,念慈和宥琛便把阿珠與鄭三的好事給辦了。當日,鄭三即把阿珠接去了鄭家。

      阿珠離家時,跟念慈說:“招弟得讓我?guī)е??!?/p>

      她側(cè)身又跟李宥琛說:“別累著念慈。你有福,得曉得惜福?!?/p>

      李宥琛點點頭,笑瞇瞇的。也許看到了李宥琛這張笑臉,阿珠忽地笑了。那么燦爛,也那么欣慰。晚上,李宥琛一個人喝酒。他把自己灌醉了。他撕肝裂肺地吶喊了半天。

      念慈刷刷刷地流淚。李宥琛熟睡時,她把自己的腦袋埋到李宥琛的胳膊窩里,無聲抽泣著。第二天,李宥琛醒來,探頭瞧瞧自己的腋窩,跟念慈說:“怪呀,我胳肢窩里怎么了,竟會出一個晚上的汗呢?”

      “換件衣服吧?!蹦畲戎е嵛?。

      念慈去鄭三家接招弟。招弟四五歲了,阿珠仍將招弟帶到她身邊,視如己出。念慈在小學當了老師,白天沒時間照看招弟。嫂子能這般相幫,她真是滿足。不過,她有點擔心,不僅僅發(fā)現(xiàn)招弟越來越賴皮,還發(fā)現(xiàn)他會故意將對阿珠的稱呼“姨媽”拆一為二。面對念慈,招弟拖長腔調(diào)喊:“姨——”然后,他把頭忽地扭向阿珠大聲地喊:“媽!”阿珠只好跟他解釋:“淘氣包,姨是姨,媽是媽。”招弟聽了,扮出一張怪臉。這日,她又發(fā)現(xiàn)了一張突如其來的“怪臉”。阿珠把招弟交給念慈時,左手一直捂著左臉。念慈奇怪地問:“你牙疼呀?”阿珠尷尬地點點頭,目光卻是呆滯了幾分。念慈剛轉(zhuǎn)過身子,幾乎牽著招弟便要離去。阿珠沒想到,念慈忽地又把身子回過來。她一把將阿珠的左手抓開。阿珠恐慌萬分,念慈則驚呆了。她清清楚楚看見,阿珠左臉上有一個紅得發(fā)紫的巴掌印。念慈問:“鄭、鄭三打的?”阿珠卻囑咐:“念慈,你千萬別告訴宥??!”念慈想跟鄭三說一說。阿珠說道:“鄭三警告我,任何人曉得了,都要用火鉗燙、燙我身子。”念慈的心猛地一沉,雙腿也發(fā)軟了。她這次真沒敢將阿珠的事告訴李宥琛。沒隔多久,念慈發(fā)現(xiàn)阿珠躬起身子,捂著小腹,便不顧阿珠如何掙扎,將她的褲子扒了下來。念慈倒抽一口冷氣。阿珠腹部竟然有好幾塊被火鉗燙出的疤痕。而且,還有一塊新傷疤。

      “他、他怎么會這般待你?”念慈問道。

      阿珠淚眼眨了又眨,才說:“我、我這肚子不爭氣,養(yǎng)不出孩子?!?/p>

      念慈無奈地搖搖頭。

      她曉得了,這事不能再瞞著李宥琛。

      李宥琛在街頭攔下鄭三,一拳將他打倒在地。緊跟著,李宥琛從街邊店門口操起一根扁擔,又向剛爬起身子的鄭三砸去,痛罵地:“你敢欺負阿珠?!我真瞎了眼,讓阿珠嫁給你這個畜生!”

      “誰、誰畜牲——”鄭三見很多街坊圍上來看熱鬧,便一邊躲扁擔,一邊大叫起來,“快來看呀,他勾引我老婆!”

      李宥琛氣憤地質(zhì)問:“什么?你敢這般說——”

      “淫夫!你這個偷我老婆的淫夫。我老婆在他家當傭人時,就被他勾上了?!?/p>

      這事轟動了裕后街。

      念慈不敢再把招弟送到鄭三家,便早早讓招弟讀書。招弟卻三番五次逃學。很快,念慈驚訝地發(fā)現(xiàn),招弟原來是被鄭三帶出去玩了。念慈責怪招弟不懂事。結果,招弟站在她跟前,硬起細脖子說:“他會幫我捉知了!他會幫我抓蟈蟈!他會……”

      這年,街頭巷尾貼滿了標語。

      念慈也沒去上課。好些日子,教室里沒有幾個學生。

      傍晚,鄭三突然闖進念慈家里,他身后跟著十幾個氣勢洶洶的角色。他們手中拿著紅纓槍,或者長棍。好像還扛著兩條老三八式步槍。街坊跟進屋里看熱鬧。李宥琛正在剝蠶豆,側(cè)頭見了,愕然。念慈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問道:

      “鄭三,你想干什么?”

      鄭三嚷道:“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叛徒!今天,我們要將他揪出來,讓人民群眾審判他!”

      “叛徒?誰叛徒——”李宥琛問道。

      鄭三冷冷發(fā)笑,滿臉盡是詭異。一個懸疑幾乎吊足了街坊們的胃口,他才忽地抬手指向李宥琛,大聲說:“你就是叛徒!你當年脫離組織,背叛革命!”

      李宥琛愣了一下。他怒吼道:“我、我脫離組織,背叛革命?你別血口噴人!”

      “你還想抵賴嗎?我告訴你,阿珠都檢舉了。她徹底揭發(fā)了你這個狗叛徒!你當年在省城就是學生會干部。但你貪生怕死,又貪淫好色,一個人躲到我們裕后街。難道你沒背叛革命?你沒脫離組織?”

      “我、我……”李宥琛語無倫次。

      念慈終于曉得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沖到鄭三跟前,攥起雙手,憤怒地說:“鄭三,你這是戴著袖章,公報私仇,血口噴人。你、你作孽,你會不得好死!”

      “你敢罵我?我會讓你知道老子是誰——”鄭三瞪大眼睛,磨磨牙,“待我收拾了你老公,再來收拾你這個窩藏婆,包庇犯!”

      第五天,李宥琛被放了回來。

      他的兩顆門牙沒有了。鄭三被他這張嘴罵過。鄭三氣惱,邊掌他嘴巴子,邊罵道:“你這個臭叛徒,老子今天就把你這張臭嘴巴掌個稀巴爛!”

      念慈顫抖著抬手,揩去他嘴巴上的血跡,強行咽回心中的悲傷,說:“你、你沒說——”

      “我不能說。”李宥琛嘴唇又哆嗦一下,怕是說話讓傷口又疼痛起來。

      “鄭三,這個心狠手辣的家伙!”

      李宥琛肩膀縮了一下,雙手抱緊,好像突然遭遇了寒流地:“我真怕受不了他的折磨?!?/p>

      “萬一……”

      “不能有半個萬一。否則,那我真是一個叛徒!哪怕,哪怕……我也不能出賣誰!”

      念慈一把將李宥琛攬進自己懷里。她已經(jīng)偷偷問過阿珠。阿珠稱,那時她剛嫁給鄭三,跟鄭三確是嘀咕過李宥琛的舊事。鄭三當時即說,解放了很多年,這事用不了遮遮掩掩。阿珠也真沒當成一回事。她甚至把自己的身世也說了好幾回。

      李宥琛幾乎讓念慈哭夠了,才扶著她的肩膀:“難怪鄭三說,我殺害了自己的兄長,說我毀尸滅跡,說我霸占嫂子?!?/p>

      “我害苦了你,宥——”念慈心如刀割。

      李宥琛抬起一張臉,始終沒點表情,過了一會兒,終于朝她露著一副比哭相難看多了的笑容,說:“真受苦的是你。還有,你別責怪阿珠?!?/p>

      “我曉得,嫂子是個好人?!?/p>

      好一會兒,李宥琛愁眉苦臉地說:“鄭三這個畜生,下三濫,他一定不會放過我。我真怕受不了。我得想一個辦法?!?/p>

      念慈頓時緊張起來:“你、你一定不能離、離開我。我、我不能沒有你呀!”

      “我不會死。我得等呀。我等……”

      “你說話要算數(shù)?!?/p>

      “我發(fā)誓?!?/p>

      兩人嘀咕了一夜。

      李宥琛再次被鄭三抓走了。在一間四壁貼滿報紙的屋子里,鄭三讓人將他往死里整。到了傍晚,看守跟鄭三說:“死不認賬的家伙,他好像瘋了?!编嵢M屋一看,李宥琛披頭散發(fā),眼神呆滯,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引吭高歌,一會兒竊竊私語。李宥琛見鄭三出現(xiàn),忽地撲上前叫道:“我認識你,你是我親奶奶,我是你親孫子。奶奶,我要吃奶……”李宥琛伸手就要掀開鄭三的衣服。鄭三連退幾步,狐疑地說:“怕不是裝瘋吧。”有人提出,到菜土里扒一碗泥看他吃不吃。鄭三眼睛一橫:“有那么便宜的事嗎?鏟一坨狗屎來!”結果,李宥琛把這坨狗屎吃得津津有味,整張臉也被他抹滿了狗屎。鄭三連作干嘔,便擺手讓人把李宥琛押回家去。鄭三給人嘀咕,看看這瘋子到了家里會怎么樣。

      盯梢者很快報告,李宥琛像狗一樣,舔著被他打翻在地上的飯菜。

      鄭三仍不放心,自己也去做了一番觀察。這時,宥琛的腿已經(jīng)被一根鐵鏈子銬上,鐵鏈另一頭捆在門口的石墩上。李宥琛仍是又跳又唱,引得好些孩子圍觀與戲弄。念慈則在一旁哭叫著。

      鄭三歪歪嘴角,罵道:“他媽的,害得老子白白丟了一次立功機會。窩囊廢,太不經(jīng)搞了!”

      阿珠經(jīng)常偷偷站在巷口,遠遠地看看發(fā)瘋了的李宥琛。她不敢再見念慈。這日,她回到家里,當晚就病了。三天后,她突然一頭栽倒在家門口,斷了氣。本來,她想去再瞧一眼李宥琛。也許這一眼沒瞧成,她入殮時,眼睛也沒有閉上。哪怕被鄭三用手連抹好幾次,也是如此。最后,只得蓋上一張草紙。

      念慈聽到這消息,瞠目結舌。

      她很快聽街坊嘀咕,鄭三站在阿珠遺體前,撕開嗓門喊道:“李宥琛,你瘋了,竟然還要逼死我老婆。老子決不會讓你占便宜!”

      秋末一日,鄭三領著招弟闖進念慈家。他讓念慈立刻帶著瘋子離開,不得再住在這間屋子里。念慈啊了一聲。這時,她見李宥琛撲向招弟,便趕緊把他拽了回來,喝道:“瘋子,別傷你兒子!”

      李宥琛幾乎愣了,忽地傻笑起來。

      “我不是你們兒子!”招弟昂首挺胸叫道。

      念慈吃驚地問:“招弟,你剛才說、說什么?”

      “你,這個瘋子,不是我親媽,不是我親爸!”

      “沒錯。你是我們的養(yǎng)子。但你才那么一點點大時,我們就收養(yǎng)了你?!?/p>

      “騙子!我就是被你倆偷來的,讓我從小失去了親生父母!”

      念慈張張嘴巴,結果沒說話,僅是喘著氣。

      招弟一腳踩在凳子上,大聲道:“今天,我跟你們算賬。這屋子從此歸我,算是我得到的一點點精神補償?!?/p>

      李宥琛突然又暴吼起來。

      他齜牙咧嘴,幾乎真想一口將誰吞掉。

      鄭三和招弟嚇了一跳。

      念慈板起臉孔,再次警告道:“你這個瘋子,別嚇壞你兒子!”

      李宥琛似乎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自言自語一番,接著旁若無人地扭著秧歌。

      稍作收拾,念慈便牽著李宥琛的手,默默離開了自己的家。她出門走了十幾步,回瞧一眼。鄭三歪頭歪腦站在門里,臉上冷冷的。但念慈曉得,鄭三正悶在肚子里笑得抽了筋。她眼中噙滿了淚水。在她的視線中,整條老街籠罩著一片迷茫的凄涼。

      瘦管家的兒子大福收留了念慈,擠出一間小屋子給她和李宥琛居住。鄭三聽到這消息,也不敢過來造次。因為大福有二福、三福、四福、五福幾個親兄弟,三福又是一個戴大檐帽的公安。念慈終于吁出了一口氣。

      但念慈仍被叫去掃街,一個人做三四個人的活。而且,屬于改造性質(zhì),也就沒有報酬。后來,又負責裕后街五座公廁清潔,還特意強調(diào),其中三座是李宥琛名下的任務。念慈也不敢爭辯,害怕被檢查員增加兩座公廁的保潔任務。

      這日,大福看到李宥琛將桌子上的飯菜倒扣在自己頭上,便痛心地拍拍大腿,跟念慈說:“我去找個醫(yī)生看看吧?!?/p>

      “找過醫(yī)生,可人家說——”念慈瞧著宥琛,“瘋成這樣,吃什么藥,都是跟錢過不去。再說,家里那點積蓄,全拿到招弟手上了。”

      “這小畜牲!”

      “人小,還不懂事?!?/p>

      大福無奈地搖搖頭。這日,大福匆匆回來,見到念慈就說:“剛剛,我看到小白眉回了裕后街,來看他姨奶奶。”

      “誰?”

      大福解釋,小白眉他父親,就是當年裕后街杏芝堂的主人白眉毛。小白眉是白眉毛的獨生子。眼下的小白眉,在省城中醫(yī)院當了醫(yī)生,名聲并不弱于他父親。原來,大福仍在有心地尋找給李宥琛看病的醫(yī)生。念慈見李宥琛突然不吵不鬧,正眼瞧著自己,便怦然心動:“大福兄弟,那就麻煩你去跑趟腿。”

      小白眉來了。念慈一見,便覺得奇怪。這人文質(zhì)彬彬,才四十出頭,眉毛就白了。小白眉跟念慈解釋,父親見他如此,才將畢生所悟,一一傳授給了這個小兒子。

      “父子即緣!”念慈笑道。又說:“小白眉先生,您父親當年治不孕不育癥,真是名聲四播。”

      “但父親離世前跟我交代過,這輩子都不得再去碰不孕不育癥?!?/p>

      “為啥?”

      小白眉吁道:“你的父親,待我父親不薄。我父親當年開醫(yī)館時,一度艱難,你父親偷偷給了我父親三十塊大洋。大洋,三十塊,可不是小錢。我父親深感愧疚,當年竟然無法讓你懷上孩子。我父親去世前,一直對這事耿耿于懷?!?/p>

      念慈把頭一埋。過了一會兒,她閉閉眼睛說:“怪不得你父親。我們不該砸你父親的牌子?!?/p>

      “哪能怪你們——”

      “反正,得怪我們?!?/p>

      小白眉給李宥琛診斷一番,困惑地說:“好像病得不重。但又好像讓我琢磨不透?!蹦畲葞缀醍敿绰犆靼琢耸裁匆馑?,忙說:“他的病時好時壞。不鬧時,倒也無事?!薄芭?,看來是個陣發(fā)性的問題。那我開個方子,再讓大福去揀藥,吃上三幾個療程,或許會有些效果。我時常回來看姨奶奶,她人老了。到時候,我會再來看看宥琛。記住,千萬別讓他再受刺激?!蹦畲赛c點頭,道了謝。大福要替念慈付款,小白眉拒絕了。他說:“治好了他的病,我父親也會心安些?!?/p>

      很快,街坊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白眉的本事果真比他父親白眉毛厲害多了。一個瘋了快十年的人物,被小白眉幾副中藥輕輕松松治好了。該患者便是念慈的丈夫李宥琛。這些年里,好些街坊都勸念慈,把李宥琛送進精神病院,然后自己再成個家。有人給她牽線撮合。大福兄弟中的三福也唏噓:“再好看的花也會凋謝?!彼雽赡昵八懒死掀诺呐沙鏊L介紹給念慈。念慈一一回絕。眼前,李宥琛剪了發(fā),洗干凈了臉,還換上了念慈特意幫他做的一套新中山裝,幾乎突然間年輕了十歲。

      這年,恢復了高考。

      念慈說:“招弟也該去報名。”這些年里,招弟即便從沒來大福家看望過念慈和李宥琛,但念慈平日里仍會給招弟送點自己剛做的油糍粑、米餃過去。招弟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兩樣東西。念慈曉得,招弟說不定又會把這些糍粑或米餃丟給哪個要飯的。招弟口口聲聲說,這輩子自己就是吃好的、喝辣的命。鄭三早就搬到念慈宥琛住過的老屋子。他帶著招弟一天到晚花天酒地。念慈無奈,但從未改變自己的習慣,仍會送些東西給招弟。

      李宥琛見念慈在發(fā)呆,不禁搖搖頭,翻翻自己正在讀的一本俄羅斯名著,說:“讀上幾年書,招弟就能懂得些道理。他會重新回到你我身邊?!?/p>

      念慈便是這般期盼。

      念慈點了點頭。

      這日,三福來大福家喝酒。大福特意把念慈和李宥琛也請了過來。席中,三福跟念慈和宥琛說:“今天,我給你們帶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p>

      “我想聽好消息?!蹦畲让摽诩凑f。

      三福告訴她和李宥琛,鄭三下午剛被抓了。他這幾年做了太多的壞事,街坊們都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蝎子鬼”。

      念慈吁道:“果真是個好消息!”

      “壞消息又是什么?”宥琛幾乎是悄聲問道。

      念慈把笑臉一收,神色凝重地望著三福。

      三福嘆道:“招弟同時進去了。”

      念慈嘴巴張開,抽了一口冷氣。她或許猜到了,三福會帶來什么“壞消息”。但她真不希望這話會從三福嘴里說出來。李宥琛埋下腦袋。三福說:“嗯,還有一個好消息吶,被鄭三霸占的屋子,要歸還你們?!?/p>

      念慈和宥琛搬回自己屋子住的當天,兩人去看守所與招弟見了面。念慈陣陣哽咽。李宥琛跟招弟叮囑了一番。離開看守所時,念慈不顧李宥琛勸阻,找到三福,托他跟看守所的人嘀咕幾聲,別讓招弟受太多的苦。李宥琛抬抬頭,但未插話。三福滿口答應了。

      念慈和李宥琛做夢也沒想到,鄭三判刑后,竟然從勞教所逃了出來,潛回裕后街。那天傍晚,他拿斧頭對念慈行兇時,被三福拿槍給斃了。當時那場面,看得人驚心動魄。但念慈面對大斧頭,仍面不改色。街坊們驚嘆三福的槍法太準了,更佩服念慈那股視死如歸的派頭。念慈很感激三福。原來,三福得知鄭三逃跑的消息后,便猜到鄭三幾分心思,于是就一直偷偷跟隨念慈。

      街坊說,死者為大,鄭三又是阿珠的合法丈夫,該葬到阿珠墳旁。

      李宥琛一聽,斬釘截鐵地說:“不行!陪在阿珠身邊的不該是這個畜生!”

      念慈幫了李宥琛的腔。

      眾人面面相覷。

      這日,李宥琛匆匆跑回家,咣當,把門一關,上氣接不住下氣地跟念慈說道:“小、小白眉他一個遠房姑父回來了?!?/p>

      念慈正在和面。李宥琛隔三岔五想吃念慈包的餃子,皮薄,餡料里摻有韭菜和鮮香菇,香噴噴的。自從招弟關進去了,念慈似乎不再愿意做米餃和油糍粑。她側(cè)臉瞥了一眼:“小白眉他姑父?!哦,哪回來的?”

      “他姑父可不是一般人物,當年做了國民黨的團長。”

      “呵,他從臺灣回來的?”念慈這才愣了愣,跟著猛地一抬頭,眼睛已經(jīng)放光。李宥琛見念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立刻朝她點點頭。念慈猛地把面團一扔,雙手往圍裙上使勁擦了擦,邊解下圍裙邊跟宥琛嚷道:“快,我們?nèi)ヒ娝酶浮!卞惰g喜地:“好嘞好嘞!”

      原來,念慈想去找小白眉他姑父打聽一個人。這當然是一個好念頭。在她猜想中,臺灣島就是一個巴掌那么大,打聽一個人容易得很吧。

      她要打聽的便是李宥琛的同胞兄弟。

      但很快,念慈沮喪地回來了。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李宥琛,也是滿臉沉悶。剛才,他們沒從小白眉姑父嘴巴里得到半點消息。不過,李宥琛進屋就跟念慈說:“也許,他隱姓埋名了?!?/p>

      念慈知道這是安慰話。但她仍是點了點頭。沉默一陣,她卻又來安慰李宥琛說:“裕后街我都住了幾十年,很多街坊我也叫不出名字?!?/p>

      過后幾年,裕后街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三五個臺灣老兵。念慈都去作了一番打聽,將宥琛拉到臺灣老兵跟前,說:“他倆是雙胞胎,一個印板子摳出來的。”

      老兵苦思冥想后,頗感遺憾地說:“沒見過——”

      “你再想想看?!?/p>

      “……真沒見過。”

      這一刻,念慈的心徹底碎了,碎成粉末。甚至,她整個身子剎那間就被掏得一干二凈。如果不是被李宥琛攙扶著,她肯定走不回自己的家。

      念慈七十歲。李宥琛起了念頭,要跟她擺酒席。大福稱,念慈發(fā)個話,他兄弟幾個便可張羅。招弟也早已釋放,悔改過來。念慈擠出一間屋子,幫他開了間小賣店。大福讓表妹把女兒嫁給了招弟。念慈才放下一顆心。她曉得,李宥琛這時要跟她擺壽筵有另一個想法,他要當眾宣布一件一定會引起轟動的大事。自從臺灣老兵始終沒給一個說法,李宥琛除了安慰念慈,還說出了自己一件由來已久的心事。他曾多次說:“我跟你一輩子了,我無怨無悔,但我也不想留下遺憾。我也不能讓你委屈了一輩子?!豹q豫了幾年,念慈終于在自己七十歲生日前答應了李宥琛的要求。

      中午,宴會在滿堂福酒店主廳正式舉行。

      一首又一首祝福歌的暖場,讓主廳早早有了一種幸??鞓返姆諊?。二十幾張大圓桌,坐滿了前來賀壽的街坊和客人。

      這時,在李宥琛的陪伴下,念慈穿著一件大紅旗袍走上小舞臺。她打扮得很有女人味。李宥琛也穿了一套新西裝。尤其那條褲子,挺括,頗有骨氣。念慈從主持人手中接過話筒,嘴唇翕動好一陣,卻似乎不曉得從何說起。她不得不帶著幾分羞澀地跟李宥琛說道:

      “你來說吧?!?/p>

      李宥琛很貼心地點點頭,清清嗓門,才說:

      “如果我說,念慈并不是我的夫人,她是我的弟媳,大家可否相信呢?”

      臺下忽地爆發(fā)出熱烈掌聲。

      大福跟小白眉夸道:“你真是神醫(yī)呀。宥琛不僅病好了,而且仍是當年那般幽默?!?/p>

      “幸事!幸事呀!”小白眉欣慰而吁。

      李宥琛露了笑容,又抬手壓壓,便讓客人們的笑聲歇了下來。他很嚴肅地說:“好吧,我先講一段往事。當年,衡陽李家村有一對雙胞胎,兩個后生仔。他倆長大后,一個在老家伺候父母。他也是一個到處發(fā)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的農(nóng)會干部;另一人考到省城讀書,在學生會里,他成了一個小頭頭。兄弟倆都是地下黨員。弟弟入黨,是他哥哥做的介紹人。哥哥在老家成了家。有一女生,則與弟弟同桌。一切皆是自然。弟弟便與這位女生相愛了。哦,我應該先透露一個重要內(nèi)幕,這女生便是我們裕后街當時最有名的一朵‘街花!”

      宴會主廳頓時發(fā)出驚呼聲。

      念慈的情緒幾乎被調(diào)動起來了,便從李宥琛手中要過話筒。她笑道:“接下來的一段故事,我來講吧?!?/p>

      一陣掌聲。所有賓客都露著笑臉,該是覺得這真算一個充滿意趣、讓人快樂并且很成功的創(chuàng)意,如此便讓本該平淡的壽宴凸顯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喜樂場面。

      熱鬧,總是一種好兆頭。

      念慈看了看李宥琛。當?shù)玫嚼铄惰牡囊恍r,她才開口道:

      “這做弟弟的喜歡上了他的同桌女生,愿意娶她為妻。呵,我該給個準確說法,這弟弟愿意嫁給同桌女生,他要做一個上門女婿。那天,他從衡陽老家趕往裕后街,要與他的女同學成婚。他的哥哥,特意陪他坐客船由北南下。始料不及地,客船被國民黨兵船堵了。他們只好上岸,準備騎馬趕路。就在這時,弟弟接到一項緊急任務。他必須去完成。而且,組織上讓他寧死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蹤。剛才說了,兄弟倆都是地下黨員,舉手發(fā)誓過,嚴守秘密。就這樣,哥哥一人來到裕后街,擔當起一個特殊的角色,即是他毅然頂替自己的弟弟與同桌女生成婚。”

      三福忽地站起身子,大聲問道:“念慈姐,這個女生不會就是你吧?”

      “看來警察同志敏銳多了。沒錯,就是我?!?/p>

      主廳開始騷動起來。

      嘰嘰喳喳。

      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是創(chuàng)意。

      念慈緊跟著說了一聲:“現(xiàn)在站在我身邊,與我差不多快廝守一輩子的這個男人,他并不是我當年該要嫁給的丈夫!”

      小白眉幾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這時,他也起身問道:“念慈大姐,難道當時我父親開出的藥,你們沒有喝?”

      李宥琛說:“喝了。”

      “真喝了。但我們沒做夫妻?!蹦畲妊a上一句。

      “太、太離譜了?!毙“酌俭@叫道,卻馬上搖頭糾正,“不不不,不能叫離譜?!彼坏迷賳枺骸半y道宥琛兄當年是裝瘋嗎?”

      “不可能吧。最起碼我這個公安,也沒發(fā)現(xiàn)半點蛛絲馬跡?!比=裉齑┲阊b。他覺得,這些事太不可思議了。

      念慈閉閉眼睛,幾乎不愿想起這段往事。但她笑了一笑,繼續(xù)說道:“宥琛怕受不了鄭三的折磨,說出應該保守的組織秘密,所以他選擇了裝瘋?!毖鐣d很多人在交頭接耳,紛紛稱奇。念慈停頓片刻,才接著說道:“一切皆是事實,沒有半分虛構。今天為什么可以說了呢?因為宥琛與我專程去問過城里武裝部的首長。他們說,這樁往事可以解密了。宥琛當時裝成瘋子,但這瘋真不想裝下去。當日子平靜下來時,我們也想過一過平靜的日子。這又要謝謝小白眉兄弟,你的出手,無意中跟我們打了一個漂亮的配合。于是宥琛他水到渠成般地重新獲得了正常生活。謝謝你!也非常感謝你的父親大人。”

      招弟雙手捂著臉,緊緊的。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身份。在電影中才能看到的故事,原來就可以發(fā)生在自己養(yǎng)父養(yǎng)母身上。不,他們本該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他有點羞愧難當。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今日怎么不帶上一束鮮花來呢?

      “可惜,我這位冒牌丈夫,當然也是一位很稱職的丈夫,他的弟弟再也沒有下落。哪怕那幾年臺灣老兵回來了,也沒讓我們得到半點消息。我們?nèi)圆凰佬?,又去省城找他的老同學,卻也沒得到線索。有老同學還說,他該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是的,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可能犧牲了。但我相信,他已經(jīng)光榮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我引以為傲。相信他也會同意我今天做出的決定。”

      “是的。他舉雙手同意你們今日所作出的一切決定。不過,他出色完成任務,卻沒有犧牲。”

      一個洪亮或者說爽朗的聲音從主廳門前響起。

      所有眼睛忽地望向門口。睜得最大的,當屬念慈和李宥琛兩雙眼睛。

      一個老伯拄著拐杖,站在門前。旁邊有武裝部的同志相陪。老伯看看左右兩側(cè),才移步向小舞臺走去。

      念慈驚呆了。即便剛剛有些迷茫與恍惚,她這時也已經(jīng)認出突然現(xiàn)身的老者是誰。老者走到小舞臺前時,她已經(jīng)控制不了自己,一頭扎進老者的懷抱。老者拍拍她的背,想讓她冷靜一點。結果,念慈失聲痛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念慈終于控制了情緒。

      老者這時才跟李宥琛緊緊擁抱在一起。

      然后,老伯激動地說:“大家好,我今天很開心。”掌聲響起。因為這一刻,他不用跟所有人介紹自己的身份。老伯向賓客們鞠了一個躬,接著說:“衡陽到郴江河旁的裕后街,也就百多里路,可我花了五十年時間,整整五十年,才走到了我向往了一輩子的裕后街。我今天真的很開心。沒錯,我就是李宥琛。在你們眼中,我僅是一個陌生的李宥琛。所以,我在這里宣布,今日,我與我哥正式換用一個名字。我叫李宥瑄。與街坊們生活了幾十年的這個人,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李宥琛。我非常感激他。而且,他也應該實現(xiàn)他的愿望!”

      念慈呆了。這一刻,在兩兄弟跟前,她幾乎無法選擇。

      這時,街坊們早已熟悉的李宥琛說道:“我才是李宥瑄?!彼叩嚼险吒埃骸暗馨?,我現(xiàn)在把一個完完整整,仍然無比漂亮,依舊那么善良與堅韌的弟媳交給你。你的任務完成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p>

      “哥,不能這樣——”

      李宥瑄很平靜地說:“別忘了,哥哥早娶了老婆!”

      “哥——”

      “我們是親兄弟!”

      念慈把兄弟倆擁在懷中,又是一場號啕大哭。

      整座主廳,又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到了晚上,念慈才讓李宥琛把當年“失蹤”的情況說了一遍。原來,李宥琛前往裕后街途中,突然接到一項緊急任務。組織上讓他借助南下國民黨軍隊的地下黨幫助,冒名頂替一名軍統(tǒng)失散人員,隨部隊開往廣東。幾個月后,他渡海去了臺灣。李宥瑄唏噓道:“難怪,我們再也沒得到你的消息。但我們一直當你活著。只是前些年看到島上老兵一撥一撥回來,也未見你的影子,我們幾乎不得不接受了一個痛苦的現(xiàn)實。我跟念慈才有了新的打算。弟弟,請你原諒?!薄霸撌悄銈円徫摇!崩铄惰∮醯?。念慈也透露了一個秘密,自己當年并不是一眼就認出前來做“新郎”的不是李宥琛,而是他的哥哥李宥瑄。當時她“聽”出了對方是李宥瑄。因為當年在省城見面時,李宥瑄好幾次叫她名字,都是“念、念慈”這般發(fā)聲。所以那天李宥瑄張口招呼時,念慈一聽便知道了他是誰。不過,她見李宥瑄竭力掩蓋,當場喊了念慈她父親一聲,即明白這里面一定有蹊蹺。在那日婚宴開始前,李宥瑄通過匆匆換衣服的機會,簡單地跟念慈說了幾句。她只得將錯就錯。可沒想到,這一錯竟然拖了幾十年……

      三位老者唏噓了一夜。

      夏末,招弟開來一臺旅行面包車。

      李宥琛、念慈,還有大福幾兄弟和小白眉,他們一塊陪著李宥瑄上車。周圍站滿了前來相送的街坊。

      李宥瑄懷里緊緊抱著一只深色的梓木盒,下巴頂?shù)胶猩w上。梓木盒里面裝著阿珠的骨灰。李宥瑄一邊蹣跚登車,一邊喃喃而道:

      “阿珠,我們回家!阿珠,我們回家!阿珠,我們回家……”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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