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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

      2021-09-13 11:09:14安慶
      湖南文學 2021年9期
      關鍵詞:小晨養(yǎng)父小樹林

      安慶

      到了該出門的時候,他還在猶豫,躊躇著是不是去見那個叫“父親”的人。他想象著見面的小樹林,多年后的相認讓他有一種恐慌。

      他回憶起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奶奶在床邊彎著腰,長了一輩子的虎牙從嘴角露出來,輕輕地叫著他:小晨,起床了——起來,該起來了……叫聲低低的,有一種無力,像有什么擋住了奶奶的力氣,也許是那顆長了一輩子的虎牙。奶奶可能在他的床邊站了很久,他像往日一樣沉沉地睡著,床頭洗凈的衣服是奶奶提前拿過來的。夜里刮過一場風,院子里旋滿了落葉,他走出來,看見落葉在晨風里顫動。叔叔還在睡覺,他看見哥哥——同父異母的哥哥從屋里鉆出來,似醒非醒的樣子,伸著懶腰,腰帶和肚臍露出來。奶奶吆喝著讓哥哥把院里的樹葉掃掃,手拉著他,越過幾片樹葉,往街上走。奶奶拉著他走過家附近的幾條小街,鉆過幾條胡同,從一座小廟旁邊帶著他往村外走,最后在村西的一塊地頭停下來。視線里是路邊的樹、低矮的麥田,麥田一塊連著一塊,麥葉上懸掛著露珠,露珠開始往下落,麥葉間響著細微的聲音。奶奶彎腰抓了抓麥苗,指節(jié)的皺紋上浮著露珠,手掌里都是潮氣。

      小晨,這是咱家的地,奶奶的手指著說,地那頭有一條溝。

      小晨知道那溝,溝是干的,他在溝里睡著過,餓醒了才從溝里爬出來,身上滾滿了泥土。

      回到家,小晨看到院里的落葉掃凈了,奶奶抓了抓他的頭,說,小晨,把頭好好洗洗。他的頭發(fā)被抓成一個鳥窩,在陽光里支棱著。奶奶掂過來一個暖瓶,又抓過一個臉盆,給他兌好水,找出一袋洗頭膏往外擠。白色的漿液擠到他的小手上,在他的手心里蠕動,讓他眩暈。奶奶催促:往頭上抹啊。他舉起小手,摸到了自己的頭發(fā)。他把洗頭膏抹到頭發(fā)上,頭上生出泡沫,像雨中的水泡。奶奶朝他的頭上撩水,幫他在頭上搓,搓了一陣,把泡沫往水里捋,泡沫落到水盆里,從盆沿朝外溢。奶奶用毛巾擦他的臉,說,擠著眼,不要抬頭,再換一盆水。奶奶又兌了一盆水,和他一起把水往頭上撩,把泡沫沖下來。他在低頭時突然想哭,以后奶奶可能不會這樣給自己洗頭了。奶奶把他頭上的水捋干,他看見奶奶的手上青筋暴露,指頭那樣短、那樣瘦。他抓住了奶奶的一只手,奶奶把另一只手也搭上來,把他的手按進盆里,說,把手也好好洗洗。洗過的頭很快干了,洗頭膏的味道還在彌漫,陽光里飛過來一只雞,他彎腰去掂盆子,雞咯咯飛起來。所有自己能穿的衣裳都找了出來,往一個包裹里放,包裹越塞越滿,一個玩具小汽車用布抹凈裝在了一個袋子里。

      那天的黃昏,一輛面包車停在路邊。他記得響亮的剎車聲、車門的咔噠聲,夜色籠罩了村莊,看不清面包車的顏色。風又開始刮,樹葉擦過地面,幾個人的腳步向家里走。一家人都緊張起來,站在門口,來的人進到了屋里,家里人讓著座,屋門隨即關上了,燈泡暈黃地亮著。那些人的眼睛朝他看過來,他緊緊地倚著奶奶,抓著奶奶的衣角。他們看到了包裹,一個人說,不拿吧,我們給他買了新的。他知道,自己馬上要離開這個家了,他想變成一只老鼠或者一只蚊子,從縫隙里擠出去,去找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他看著奶奶,奶奶把他的手更緊地抓著,他渾身發(fā)冷,一個勁兒往奶奶身上擠。奶奶抓著他的兩只小手,奶奶的手冰涼。

      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家了。離開前有一個簽字的過程,內(nèi)容寫在一張紙上。兩家人在討論著紙上的內(nèi)容,在小聲地爭論,不斷地出去又進來,在紙上改動,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奶奶的臉一直不好看,幾次丟開他,到對方那邊說著什么。他的小叔看了紙上的內(nèi)容,說,多幾句少幾句其實沒用。他看見哥哥站在門外,垮著臉,一句話不說。

      他是幾年后才真正看到那張紙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可以讀懂這張字據(jù):于小晨年幼,由于父母在外,無法撫養(yǎng),其叔年輕尚未成婚,于小晨的生活得不到保證。為了于小晨的前途、生活和學習,經(jīng)于小晨叔叔及中間人前往于小晨父母所在地協(xié)商,同意將于小晨寄于石橋村靳家撫養(yǎng),條件如下:一、靳家必須負擔于小晨的日常生活、教育,決不允許任意打罵虐待孩子。二、于小晨成年之前,不允許于小晨父母與于小晨拉扯認親。三、于小晨完成學業(yè)、婚姻大事之后,必須對靳家夫妻盡孝,任何人不得干涉。四、如果于小晨在石橋得不到生活學習等方面的保障,于小晨父母有權領回于小晨。五、于小晨成年之后必須贍養(yǎng)靳家夫妻,盡忠盡孝,方能享有靳家財產(chǎn)繼承權,如做不到則自動喪失財產(chǎn)繼承權。于小晨大伯、叔父簽字、按手印,收養(yǎng)人簽字、按手印,中間人簽字、按手印。

      他聽見了抽泣聲,在他被人拉起來往車上抱時。他的手先是從奶奶手里被拽了出來,放到一只有力的大手里,他拼命地扭過身,叫了一聲“奶奶”——他的眼淚把整張小臉都糊住了,他哭了出來。而后他被簇擁著邁過了門檻,他使勁地抓了抓那扇木門,看見了路邊的車,車門已被打開。他聽見了奶奶的哭聲,接著哭聲大起來,叔叔、哥哥、姑姑都在哭,哭聲一片。沒有見到父親和母親,到底也沒有見到。他們怎么了,為什么連自己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見?如果他們這時候出現(xiàn),或許他不會被抱走,或許他會去到另一個地方,一切還來得及。他被抱到了車上,面包車快坐滿了,夜風起來,樹搖動著,樹葉擦過車身落在地上。在車門就要關上時,奶奶一把拽住了他,將他摟在懷里,摟得很緊,撫摸著他的身子、他的頭、臉,啜泣著說:對不起,孩子,小晨,對不起!奶奶又壓低聲音,奶奶沒有本事……他趴在奶奶的肩上,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小手揪著奶奶的后背。如果奶奶把他馱下去,他說什么也不會走了??伤宦犚娔棠谈氐目奁踔撂栠?,聽見車門最后關上的“砰”的一聲。夜在一刻間更暗,車躥離了門口。

      車在路上搖晃,車燈射在前方的路上,路邊的麥地是黑色的,土地是黑色的,夜是黑色的。他在路上知道了,那個人就是他的養(yǎng)父,那個在路上一直拽著他的女人是他的養(yǎng)母。車在顛簸,夜色里看不清路,車燈照射下是漫起的塵土,像月光下的昆蟲。他一直沉默著,即使多年以后他也能回憶起自己的沉默和黑夜里的恐懼,就像當年,父母把他送回瓦塘,他無力選擇。為什么要在夜晚離開瓦塘?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看清回來的路吧,但他記住了幾條胡同、奶奶陪自己走過的街道,還有村外的麥田。他趴在玻璃上,車開得很快,仿佛怕奶奶他們改變主意。瓦塘很快被拋在了后邊的夜幕里。

      那是又一個家。

      住在養(yǎng)父家的第一個夜晚,他睡不著,幾次站在窗前打量著房間里的一切,包括床上的被子、床墊。這個院子比較規(guī)矩,地面硬化過,廁所里有燈泡,墻邊甚至種了花草。給他買回來的衣裳擱在床頭,睡覺前,養(yǎng)母再一次來到他的床前跟他交代:明天起床時換上新的,所有在家穿過的衣裳都不要再穿了,你的名字和衣裳都要煥然一新。他聞到了味道,新衣裳、新環(huán)境的味道,也就是那個夜晚之后,他的名字被改掉了,他不再是“于小晨”,是“靳默同”“同同”。當養(yǎng)母第一次喊他的新名字,他愣怔了一刻,才恍然悟過來是喊自己。那一夜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著的。第二天早晨起來,沒有看到院里的樹葉,院門緊閉著,他小心翼翼,邁動著小腳丫,在另一個村莊的日子慢慢開始。

      記事起,小晨就沒有見過母親,和母親廝守最長的時間應該是還喝著羊水的時候。母親是在杞城郊區(qū)的一個村莊生下他的,后來他沒有再去過他出生的村莊。為他接生的是一個退休醫(yī)生——個子高高的老太婆,戴著眼鏡,手指長長的,說話的聲音像個男人。醫(yī)生掂起他瘦小的身體,他頭朝下后發(fā)出尖利的哭聲。醫(yī)生說,你們膽夠大。父親說,廠里都知道她一直生病,懷孕也是鉆了個空子,現(xiàn)在才知道養(yǎng)起來很難。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你無法瞞過廠里的眼睛。接生的醫(yī)生說,我接過不少這樣的孩子,不管怎樣他們落地了。醫(yī)生雙手合起,做出一個禱告的手勢。太陽正從西邊快速地下落,一只鳥兒在遠處的樹上發(fā)出悠長的叫聲,這是一種喜歡在黃昏前發(fā)出叫聲的鳥,好像在預告一個夜晚的降臨。醫(yī)生不再說話,開始收拾東西,綠色的小包背在肩上,似有些不舍地再看一眼她接生的孩子,好像看到孩子背井離鄉(xiāng)的身影,孩子的額頭上有一道較深的皺紋。父親和母親的嘆息就是這時候響起,像打著一個漫長的嗝,嗝里藏著噯氣。醫(yī)生說,生了就要負責。醫(yī)生的腿跨到了門外,父親攆出去,塞給醫(yī)生一個紅包。

      這個叫小晨的孩子一個月后被送到了老家,就是瓦塘。好像走了很長的路,他在母親的身上昏昏沉沉地睡著,偶爾睜開眼睛,隨即又閉上,他還沒有氣力看他生長的世界。瓦塘有他另外的親人,奶奶、叔叔、姑姑……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在母親回到老家時躲到了另一個地方——父親隱瞞了以前的一段婚姻,他的前妻在哥哥幾歲時患病離世。他被丟在了瓦塘,無法預知命中的遷徙。

      母親很少回父親的這個老家,如果不是送他,可能都不會回到瓦塘。他在杞城還有一個哥哥,按照血緣關系,杞城的哥哥應該是他的二哥。他的出生是一個意外,或者說把他送回老家是一種無奈之舉。懷上他之前,母親曾經(jīng)生過一場大病,父親要不斷地把一張張病歷單送到廠里的科室。逐漸長大后,他曾經(jīng)計劃過回到杞城,質(zhì)問那個應該叫父親的人,為什么生我又不養(yǎng)我?

      幾年后當他坐在教室的窗口,他感到心慌。奶奶的離世是在一個傍晚聽說的,那一年他十二歲,他的名字早改成了靳默同,小名同同。改名同同的于小晨從來到這個村莊就養(yǎng)成了每天晚上來胡同口站站的習慣,他說不清在等待什么,幾乎每次都是失望或者絕望。那天晚上他看見白光站在胡同口,像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現(xiàn)。他是白光介紹來到石橋的。白光拉住了他的手,說,同同,告訴你一件事。白光欲言又止,低下頭看一眼于小晨:你奶奶不在了,你親奶奶。

      他一時語塞,抓住身邊的一棵樹,斜貼在了樹上,又起身把身子站正。

      你去不去?明天就是你奶奶的葬禮。

      他終于說,我敢去嗎?

      他沒有哭,離開瓦塘幾年,他把瓦塘的樣子忘了,他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目光里學會了隱忍,或者說慢慢地適應了。這里已經(jīng)是他的家,要長期地生活下去。他唯一記得的是離開瓦塘那天奶奶最后的哭聲。七八年了,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

      白光說,你奶奶臨走前一直想見見你。

      可你沒有說過!

      你奶奶是突然走的,你家里人來找過我,讓我找機會告訴你。我知道他們都非常忌諱……我沒有想到你奶奶會走這么快。

      家里人?他在心里已經(jīng)不想這樣說了,他永遠記下了那個黃昏——他在面包車里扭回頭,眼淚傾瀉而出?;蛟S養(yǎng)母注意到了,伸過來一只手,抹了抹他的臉,說,好了,我們會對你好的。養(yǎng)母的聲音低微。

      家里人?他們啥時候來過?

      一天晚上,你叔來的,我來過恁家,家里人都在,沒能和你見上。

      他在回憶白光叔什么時候去過他家。

      去嗎?白光在看著他,手搭在他的膀子上。

      白光叔,我……我能去嗎?

      想辦法吧。白光說。

      他沒有去。

      那天的午后他去看了村里一個人的喪葬禮,他想起那天也正是奶奶的葬禮。他跟著送葬的隊伍走,仿佛要埋葬的就是自己的奶奶,后來他站在路邊,看著白色的送葬隊伍越走越遠,落下一地的紙幡。他低低地叫了幾聲:奶奶——奶奶——

      在瓦塘的幾年就是和奶奶在一起,離開瓦塘的先天夜里,奶奶悄悄地走過來,坐在他的身旁。他其實沒睡,那兩天他有預感,他想過跑,藏到一個地方,哪怕只有他一個人,或者,和一群小動物在一起,只要能吃到東西,活下去。奶奶后來躺在他的身邊,他聞到了奶奶的氣味,聽見奶奶低微的呼吸,奶奶很輕地撩起被子的一邊,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撫摸。他不敢動,怕奶奶離開,這樣的機會以后可能不會有了。他聽見奶奶在說,對不起孩子,逃走吧,在這里可能會把你耽誤了,奶奶沒本事,換個地方未必不好……奶奶說他有叔叔,還有一個哥哥,是一個大家庭,每張嘴都要吃飯,都要花錢,要上學,要娶媳婦……奶奶那天晚上就和他睡在一起。他后來睡著了,不知道奶奶是啥時候走的。

      他在教室的房頂上看到了那只貓。他總是看見一只貓,貍花貓,兩只眼明亮地看著他,身子臥在幾片瓦上,楊樹的陰影罩住了貓的半個身子,貓的耳朵在風中輕微地晃動。他喚貓下來,每一次貓看見他,都會從房頂上躍下,喵喵地對著他叫,坐在他的身邊。他幾乎每天都能看見貓,為了和貓獨自相處,他每天午后都來得很早,他偷偷地帶了食,手一伸,貓?zhí)搅怂纳砼?。他看著貓,和貓說話,問,你天天在房頂上冷不冷?熱不熱?貓坐在他的對面,聽他說話,好像他的一個朋友,耳朵慢慢動幾下。這一天,當貓?zhí)剿拿媲皶r,他彎著腰,對貓說,我奶奶,奶奶,她今天走了,我再也見不到奶奶了。他頭抵在背后的樹上,貓鉆到了他的懷里,他坐在樹下抱著貓,陽光照著他瘦小的臉頰,照著他臉頰上的淚水。

      他站到了白光的面前,直直地看著白光。白光叔,能帶我回趟瓦塘嗎?我想去奶奶的墳上。白光抓住他的肩膀,你真想回去嗎?他果斷地點點頭。白光說,你等等。白光開始打電話,打完了告訴他說,我們一會兒去村口等。

      那是一輛老式的桑塔納,開車的司機是白光另一個村里的朋友。車子很快過了幾個村,車窗外是一片片的莊稼,走了快兩個小時,車子又拐上一條路,路邊是一座教學樓,學校門口豎了一塊大石碑,寫著“瓦塘中學”。這就是瓦塘了嗎?車子好像故意放緩了速度,他趴在車窗上,白光朝后邊扭過頭,看見他的小手撓在玻璃上。司機給他打開了玻璃,“瓦塘”兩個字看得更清楚了,他還看見了校園內(nèi)的旗桿,旗桿尖頂上的旗,和他們學校的旗一樣。然后車子又加快了,車玻璃慢慢合上,他的臉還朝著窗外。進了瓦塘村,白光又扭過頭,你知道墳地在哪兒嗎?他想起那個早晨,和奶奶在地頭,可記不清具體的位置,就連村莊都模糊了。他搖搖頭。白光說,我們從你家門前過吧?他沒有回答,只是把臉更緊地貼在玻璃上,看見了似曾相識的街道和房子,好像還是老樣子,只是街道上的路修過,變成了水泥路。車子又走了幾分鐘,慢下來,白光把玻璃給他打開了一條縫兒,他看見了。玻璃的外邊就是記憶中的家,還是老樣子,自己住過的那兩間房門開著。他看見每扇門上貼著白紙,院子里落滿了鞭炮的碎屑,沒有聲音,門口擱著一個水盆,盆子里擱著一把刀——從墳地回來的人都要翻一翻的刀子,已經(jīng)沒有人翻動了,刀子有些孤獨。車子還停著,好像故意給他一點時間。他的小手扒著車窗,車的周圍是飄下的紙幡。他看到了哥哥、本家叔,他們開始收拾院里的東西,從房子里走出來的還有他似曾見過的親戚。車子離開了門口。

      我們直接去墳上吧。白光說。

      第二天他見到了哥哥。哥哥瘦小,哥哥已經(jīng)成年了,但還是瘦小的,頭小,身子跟著小,每次跟著哥哥似乎都聽不到哥哥的走路聲。哥哥像一個有輕功的人站到了他的身旁,把他拉到了一個水溝邊。哥哥拽著他,這個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一直和奶奶相依為命,如果不是他被送到老家,也許不會和哥哥有這么深的緣分。

      哥哥說,奶奶走了。

      他不說話。

      哥哥說,昨天奶奶埋進了地里。

      他聽著。

      哥哥說,地里還有我們的爺爺。

      他不說話,他對爺爺沒有概念。

      他沒有對哥哥說他去過奶奶的墳上——昨天,他們順著路上的紙幡找到了墓地,他跪在奶奶墳頭,頭抵著地。他問白光:白光叔,家里人死了都要埋這里嗎?白光點點頭。那我呢?我要是死了呢?白光抓住他的小手說:這孩子,你才多大,想太多了。他沒有對哥哥說,昨天離開墳地時,他抓了墳地的土裝在了兜里,他拾了路上的紙幡,現(xiàn)在還有一片裝在書包里。

      哥哥說,小晨,哥以后多來看你。

      他的手一直拽在哥哥的手里。

      哥哥說,我要出去打工了。

      打工?

      哥哥說,在家沒意思,奶奶走了,我不想待在家里了,我要去打工掙錢,將來供你上更大更好的學。

      他不說話,心里一直想的是活著的奶奶,奶奶在另一個地方好嗎?

      哥哥曾經(jīng)從打工的地方直接過來看他。那個午后他又和流浪貓在一起,哥哥在學校墻外吹響了一聲口哨。他看見哥哥的頭毛毛糙糙的,一只手在朝他揮動,手指扣動著,手勢代替著喊聲。他朝哥哥揮了揮手,哥哥又低低地打了一聲口哨。哥哥給他買了一個萬花筒,一支鋼筆,又給他錢,說,這是哥哥打工掙的,你餓了可以買零食吃,放好了。哥哥給的都是零錢。哥哥說,我給你換好了,用著方便。哥哥和他看流浪貓。他說,哥,我可以給貓買零食嗎?哥哥想了想,說,哥哥是讓你買零食吃的,怕你受餓。不過你給貓買,哥哥不管。他和哥哥看著貓,那只貓在房頂上,乖順地看著他們。

      他順利地考上了縣里的高中,這已經(jīng)是幾年以后。從來到這個村莊他就為自己賭下一口氣,要靠自己努力再尋找一個他喜歡的地方生活。他話不多,把勁兒都用在學習上,從小學到初中,一路學習都很好。高二時,這里的奶奶住院了,那是一個和自己的奶奶年齡相仿的老人。住院前老人用上了拐杖,喜歡坐在院里的臺階上,叫著他的名字,看著他越長越高像一個大孩子了,對他說,過幾年就該娶一房媳婦了。一邊說一邊揮動著拐杖。養(yǎng)父在學校找到他,對他說他是從醫(yī)院里來的,讓他請假去醫(yī)院里伺候奶奶。那年養(yǎng)父在給別人開車,養(yǎng)父直接把他從學校拉到了醫(yī)院,讓他和養(yǎng)母在醫(yī)院里輪換著伺候奶奶。學校的老師找到他,做他養(yǎng)父的工作,讓他回去,說靳默同學習挺好,考學希望很大,不要耽誤了他的機會。他站著,不說話,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照著白色的墻壁、白色的被子和白色的床單。養(yǎng)父說,讓他伺候奶奶不對嗎?老師說,沒有說不對,但最好給他正常的學習時間,比如周末可以讓他在醫(yī)院里伺候老人。老師是這次才知道了他是養(yǎng)子的事情,知道了他在家里的情況。最后是病重的奶奶說了話,他才回到了學校。到了高三,他自己病了一次,做了手術,他在病房里替自己著急。這一年高考他差幾分落榜,老師知道他落榜的原因,勸他復讀。他搖搖頭,知道養(yǎng)父那一關不好過。這一次老師又找到了養(yǎng)父,養(yǎng)父說,我給了他機會,如果他這次考上我不會阻攔,可他沒有考上。老師還想說服養(yǎng)父,養(yǎng)父打斷了老師,干什么都一樣,都是要掙錢生活。他不讓老師說了,送老師走,在村口給老師鞠了一躬。老師抱了抱他,說,好好生活吧。他一直在村口站著。

      哥哥是幾天后過來的。在小樹林里,哥摟著他,抓著他的手,說回去復讀吧小晨,哥打工的錢都供你,你回到學校,考個好大學。他仰著頭,瞅著晃動的樹葉說,哥,我不是于家的人了,你說了不算。哥說,我去找你養(yǎng)父,不花他家的錢。他說,你不用去,去了更不可能,只能添亂?,F(xiàn)在我得為靳家想,聽靳家的,我得認!哥哥和他坐在村外的河邊,面前的水慢慢地流著,哥說,你這樣我總覺得有點虧。他搖搖頭,看著河水。他說,哥,不用為我操心,你把自己的事辦好,該給我找個嫂子了。

      哥哥沉默下來。哥哥說,你不知道嗎?你哥是個殘疾。哥哥掀開長長的頭發(fā),露出一只耳朵,說,你看,哥的這個耳朵是假的。他這才看清那只耳朵和一般耳朵不同,怪不得哥哥老是留著長發(fā)。哥哥把頭發(fā)放下來,說,其實還有件事哥要和你商量,工地上有一個寡婦喜歡我,她的男人前幾年出事走了。我在工地上對她好,她對我也好。他說,你喜歡就好,能做我嫂子就好。

      如果一定要明確一個人的身份,他現(xiàn)在是一個鏟車司機。離開學校那年,養(yǎng)父提前在駕校給他報了名,他有靈氣,又格外投入,兩個月后就拿到駕照,幾天后養(yǎng)父就把他領到了一個工地。幾年來他一直都在開鏟車,抓土、抓石頭、抓樹,甚至掀房。哪里有工地,就按老板的安排到哪里去。離開學校后,他的日子就是和鏟車做伴。

      白光叔和他的那個表叔是在一個午后找到他的。在兩個人的述說里他聽明白了,父親得了大病,一種很重的病,剛動過了手術,回了瓦塘,想見他。他沒有細問,他聽出了病的嚴重,明白父親以后要在老家住下去了,要魂歸故里,想見他,想認自己的兒子。是來認親了。他回想當初剛離開瓦塘時對父親的期盼,希望父親能在某一天過來把他接走,和母親一起過來看他??筛赣H始終沒有出現(xiàn),讓他的希望成為泡影,讓他心里越發(fā)空茫,或許他們是在信守協(xié)議上的承諾。那幾年他幾乎都是在失望里期待著,不斷聽到的消息幾乎都是來自白光,來自偷偷看他的哥哥。母親的消息是他上初中的那年聽到的,是哥哥——大哥過來說的。那依然是一個午后,他幾乎每天午后都是第一個來到學校,都會看見房頂上的貓,他學會了用口哨和貓交流,高中低音的口哨,彎彎繞繞的口哨,在口哨里,貓的身影從房頂出來,嚓啦啦滑過房頂,攀到一棵楊樹上,順著樹滑到地面,喵喵地叫著偎到他的身邊。哥站在他的身旁,告訴他,晨晨,告訴你一件事,你……你媽不在了。我媽?他在腦子里迅速搜索著關于母親的記憶,母親和父親的記憶都那樣貧乏,一片空洞,怎么都記不起母親的面容。他恍惚著,哥哥在繼續(xù)說,明天,你媽要回來安葬,家里都準備好了。哥哥補充道,是骨灰。就是那一刻他徹底絕望的,這就是說,他連母親最后一面也見不上了,就是見也是一個裝著骨灰的匣子。他仰著頭,那只貓回到了房頂上。你想回去嗎?哥哥問。是誰讓你來的?哥哥停了停,家里人,咱叔,還有……你那個杞城的哥也回來,是,你們的媽。哥的眼里好像閃著淚花,哥的母親在他兩三歲的時候就不在了。他沒有回,也不敢回,自從他成為靳默同,成為同同后,家里人看得很緊?;蛟S,這根本不是原因,他只是不想回去。哥哥離開,他又吹響了口哨,他摟住貓,眼淚無聲地落下。貓靜靜地看著他,低低叫幾聲,像在安慰。葬完母親,父親和那個哥哥也沒有過來看過他。

      現(xiàn)在,那個人,那個叫“父親”的人,終于還是要來找他,想要見他,還是想到了他們丟下的兒子。他無數(shù)次幻想的事情要變成現(xiàn)實,盡管過去了這么多年。

      可是,那個表叔說,也許,你們見不了幾回了。

      他定定地看著表叔。

      表叔說,對不起,孩子,你爸病了,大??!

      他抓住手邊的一棵樹,身子抖動,他的嘴咧著,看著面前的兩個人,來找他的人,來給他送信的人,來和他商量的人。就是這時候他爆發(fā)了,再也憋不住,再也不能冷靜,他喊著,為什么?為什么要等到這個時候,為什么?你們說為什么?

      小晨……

      我不叫小晨,不叫于小晨,我……

      他有些聲嘶力竭,你們說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等到這個時候?要這個時候才來找我,才告訴我????為什么?你們說啊,為什么?我到底是誰的兒子,你們說,為什么遇到這些事情了你們才回來找我?我奶奶不在了,我只能到地里去,到她的墳上哭,我那個媽不在了,哥哥告訴我是她的骨灰回來,之前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這么多年不想見我、沒有想到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可能意識到說得太過了,他停了下來。

      白光和那個表叔同時拽住他的胳膊,無數(shù)的時光須臾間都跑到眼前,所有的孤獨、思念、怨憤、理想的破滅,從瓦塘走進這個村莊的夜晚,和貓度過的無數(shù)個午后,哥哥孤獨地來又孤獨地去……他停下了說話,好像回憶阻止了他的欲望,對這個世界的表達其實是一直忍耐、壓抑著……像突發(fā)的泄洪,他抵住樹,歇斯底里,號啕大哭: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

      他到底還是出門了。

      午后的光線沒有減弱,沒有風,有些悶熱,幾只鵝蹴在一個墻角,低低地叫了幾聲。他拉開門,午后,門板特別干燥,甚至燙手。他反轉身,把門關好。出了門是一條比較寬闊的胡同,胡同外一條東西的大街,很多個黃昏他就守在胡同口,望著大街的方向,他看到過哥哥的身影,哥哥像一只貓,聽不到腳步。他站在路邊,猶豫著從哪個方向走,大街上出奇地靜,他最后走的是一條捷徑,也是一條小路,陽光下的影子不斷地放大縮小,樹上的知了不間斷地叫著。他想象著午后的小樹林,他第一次摸到小樹林就是走的這條小路。他在小樹林里看到的是滿地的黃葉,地面濡濕,野草從落葉間頂出來。他爬到樹上望過瓦塘的方向。就在昨天,他又看到了那棵樹,那棵樹還在,他想過再爬到樹上,或者就在樹上等到那個時辰的到來,等到,父親……跨過一個路口,他看到了學校的樓頂,老房子變成了教學樓,那只貓不知跑去了哪里……

      走到學校門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走錯了方向。他折轉身,很快看到了村外的田野,玉米超過了膝蓋,在午后有些干燥,小路邊長著野草、野麻、野菠菜、野蒿……抬起頭,看見了一座橋,在橋的一邊就是那條河汊,還有河汊邊的小樹林。

      他在地里走著,玉米擦著他的身子,他像鳧在水里,不時抬頭朝小樹林的方向望去,隱隱約約看見了小樹林,聽見了小樹林里的知了聲。午后的陽光更白地照著,河床的上空似乎有一層水汽,河岸和田野死寂一般,午后的陽光像一塊巨大的白布,白布下邊是綠布一樣的莊稼,他在巨大的綠布間豁開一道口子。

      小樹林越來越近,他站住了,眼淚竟不自覺地流出來,說不清為什么的淚水。他張開嘴,讓淚水通過嘴唇,滑過舌尖……他仰起頭瞅著小樹林,想象著那個父親,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在路上?或者已經(jīng)到了?一只大鳥從頭頂上掠過,嘎嘎叫了幾聲,掠過河床,掠過白色的蒼穹,旋回來,又嘎嘎叫了幾聲。他迅速朝著小樹林跑去,午后很靜,沒有任何人,沒有車,小路上是干凈的陽光。他站在小樹林外,大鳥不見了,只有麻雀和知了在樹上叫。他看到了那棵樹,他爬過的那棵樹長得又高又大。他攀到了樹上,攀到了樹的最高處……好久,他等來的是一輛摩托車,后邊坐著他的哥哥。摩托車停下來,哥哥在喊,小晨……

      一年后,于小晨去了趟杞城,找到了當年他出生的地方,那座房子還在,但已近荒涼,院子里有幾棵大樹,樹杈上筑滿了鳥窩。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有些悵然。然后,他去了父親工作的電纜廠,打開一座小房子的門。鑰匙是杞城的哥哥——二哥給他的,說父親臨走前留下遺囑,把這座房子給他,這是父親償還心債的方式。二哥說,你千萬不要拒絕。二哥大學畢業(yè),工作已經(jīng)安定,在杞城有了一套按揭房。他把所有的窗戶打開,讓風驅散屋里的瘴氣,他打量著,房子有六十平米左右,兩個小臥室,臥室里放著一大一小的兩張床。他用一把鑰匙打開了墻角的箱子,在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疊照片。有一張是他,因為照片背面寫著他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他在襁褓里露著小臉,還有兩張是母親抱著他。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母親,他端詳著,自己的額頭和母親很像。他把照片攤開,一張張擦拭著。他想著房子的問題,要不要接下?要不要來這里住?要不要來這里生活?這里離家有幾百里地。他努力聞著房子的味道,想著住下或收下的理由。也許應該送給大哥,和廠里談談,讓大哥和后來成為大嫂的那個寡婦一起過來,在紙箱廠上班。選擇在一個地方住,是從接受一個地方開始。

      夜幕降臨,他忽然感覺到累,疲憊和困意朝他襲來。他在大床上躺下,照片擺放在床的一側。在夢里,相片上的人活了,父親和母親拉著手,看著他。母親說,這是咱的孩子?父親說,是,他叫于小晨,長大了……兩股淚水蚯蚓一樣爬滿他的臉頰。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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