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雁
始于“雪”,結(jié)于“鐵”;以詩意的澡雪開端,以“鐵和殘酷現(xiàn)實”收束,《窺豹錄》在詩藝與現(xiàn)實交織的廣闊空間中蘊蓄了批評家的風骨與氣度。與其深厚的底蘊相比,閱讀胡亮的文學批評,最拂動人心的,是其文字中綿延的漢語之美與輝光:“頂上雪何謂?白發(fā)也。心頭雪何謂?死灰也……”以詩論詩,一路揮灑而下,盡是英萃華章,以詩性的語言闡發(fā)詩,與詩共生,與詩同在。如《周夢蝶》一文:以“先說其作為寒士的孤危之詩”,“再說其作為情種的熱烈之詩”,“再說其作為隱者的超邁之詩”,“最后說其作為老僧的解脫之詩”,結(jié)構(gòu)上婉轉(zhuǎn)相承、隔行懸合,詞句上幾乎句句相銜,字字相儷。文體深得中國古代詩話體風骨,行文有中國明清小品文之韻致。在語言上,與對象共生,并轡而行。沈奇老師說:“從發(fā)生學而言,‘學養(yǎng)‘學理‘直覺‘情懷‘問題意識,是論文寫作的內(nèi)動力、原驅(qū)力,但最后這些都得通過具體的文字語言和體例結(jié)構(gòu)來作文本呈現(xiàn)。”醒覺于批評的語言,自覺于漢語文化傳統(tǒng)的身份,胡亮建立在中西詩學會通基礎(chǔ)上的“黃金”語言,是給當代文學批評帶來的第一層啟示,文學批評首先要具備的便是文字功夫,文字功夫是批評文章是否具備審美自足性的第一要義。
20世紀中國社會的動蕩與變革,在話語層面上呈現(xiàn)為語言的變革。在這場空前未有的深刻變革中,新詩的誕生取法西方,白話與歐化的語言構(gòu)成了新詩的語言資源;新詩批評的話語模式、理論資源更是迄今仍從西方搬運、移植。在理論建構(gòu)上,正如日本學者手冢富雄與海德格爾的對話所示:“我們的語言缺少一種規(guī)范力量?!蔽鞣礁拍钕到y(tǒng)的確帶給我們機床般的便利與批量化生產(chǎn)的可能性,其理論體系在中國當代詩學建構(gòu)過程中也的確顯示了有效性。但同時,翻譯的不徹底性與未完成狀態(tài),對理性與體系化建構(gòu)的單向度追求,對歷史本位主義的客觀性的恪守,學院工廠式的復制,共同催產(chǎn)出喪失了漢語審美氣質(zhì)的文學批評語言,甚至是喪失了文學性的批評語言。也正如海德格爾談話中那個“更巨大的擔憂”,借助歐洲美學,以形而上學的方式來規(guī)定東亞藝術(shù),“東亞藝術(shù)的真正本質(zhì)被掩蓋起來了,而且被販賣到一個與它格格不入的領(lǐng)域中去了”。鄭敏在上世紀末曾呼喚一種當代漢語詩歌語言,能夠承擔高度濃縮和高強度的詩歌內(nèi)容。當代文學批評、詩歌批評更有必要尋求具備和彰顯漢語審美氣質(zhì)的語言資源。雖然不必模仿,也無可復制,但胡亮經(jīng)營文學批評語言的努力,為當代漢語文學批評、詩歌批評提供了一條可供參考的革新之路。
文學批評、尤其是詩歌批評,一方面過度依賴西方概念體系,造成了批評文本與文學文本的擦肩而過,批評文章僅與理論同在,與史同在,卻并不與美同在,也體現(xiàn)出批評主體詩性的匱乏與喪失。另一方面,批評者并沒有全面、深入地進入文本、穿越文學文本和細讀文本,造成批評文本在擁有宏大理論骨架的同時缺失豐滿的肌質(zhì)。一種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是,批評者只帶了大腦來思考和理析,卻并不帶感官,既無經(jīng)驗,亦無體驗,批評主體在審美向度上與文學主體無法形成共振與對話。文學批評不是“拆散彩虹”的事業(yè),更不是“將活的文學當做死的標本處理”的業(yè)務。對作品的進入、穿越與細讀本是文學批評的馬步功夫,是批評上到高處的必由之路。胡亮能夠獨辟蹊徑翩然抵達文本的內(nèi)核,形成感性批評的文本,從根本上講,在于其批評文本從孕育之初就對研究對象下足了細讀的功夫。他的文學批評是以寫作者與作品為中心的批評,無論是對批評對象的選取還是舍棄,都是經(jīng)過他反復的斟酌與研判做出的審慎選擇,他對每一個對象都經(jīng)過大量而細致的相關(guān)研讀,才尋找到恰切而新穎的角度給予開掘式的闡發(fā)?!墩l的洛麗塔》一文中,批評者對作品的諳熟程度,就讓丁瑞根發(fā)出了“驚嘆”:“文中——也是《洛麗塔》中——涉及數(shù)百個文本,橫跨小說、詩歌、散文、戲劇,敘述者、虛擬敘述者也即被敘述的敘述者、讀者、虛擬讀者,構(gòu)建了一個幽深而充滿歧途的迷宮?!比绻皇怯羞^細讀,批評者自身首先會迷失其中,更遑論見解的可靠、深刻與獨到。
在展開批評的過程中,胡亮并不急于確定對象歷史的、文學史的坐標,而更著意于對象的審美特性。他對新世紀以來新詩批評中詩派與詩潮,尤其是代際捆綁、地域圈劃等急于命名的現(xiàn)象保持了必要的警惕,也對已被現(xiàn)當代文學史梳理過的群落、詩人做了個人的審慎的檢視。這在《窺豹錄》研究體系的確立中有明顯的反映,“當代詩的九十九張面孔”,每位詩人不可替代的詩學價值與審美意義被放置在第一位,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當代詩歌史具體、靈動、可觸及的軀體。即使要探尋“詩人們”共有的某些經(jīng)驗與啟示,他也不是粗疏依據(jù)地理、時間這些相對更為外在的線條去圈套,而一定是尋求和發(fā)現(xiàn)一個更為隱秘幽微的聯(lián)結(jié)點、生長點。比如《詩人之死》一文,與其說是詩歌使批評家集結(jié)了他們,不如說是命運對他們做了相類的選擇,而強烈的命運感的書寫,也早已超越了某個專業(yè)某個學科守則,而上升為對生命的叩問。這些隱秘幽微之處的探尋,當然要比地域、時間等軌轍更費力,更需要批評者、研究者對原材料進行精分與細算。
胡亮葳蕤豐饒的感性批評在提供識與思之前,首先提供了豐沛的感官體驗,對文學文本能夠覽其色、叩其聲、嗅其香,批評者穿越對象的身影與蹤跡清晰可見,驚艷、可靠、持重,細讀是其文學批評形成大氣象的基石。也只有實實在在穿越,才能談及穿透。也只有細讀,才能更準確,才有新發(fā)現(xiàn)。也只有體驗、沉浸,才能更好地抵達作品。唯其如此,才可能有共振與對話,才可能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成。
巴蜀多育奇才,即使不蘸取歷史的豐厚積淀,僅是同時代師友間的相互勉勵與影響,也給了胡亮諸多補益。但對非學院、非文學體制之中的批評者胡亮而言,其文學批評成今日之氣象,其間付出的辛苦難以想見。胡亮坦言,在走向文學批評的道路上,并無人指路,只有閱讀。
在《大江健三郎書店》一文中,胡亮透露了一點他的閱讀經(jīng)歷:“我在少年時代遇上的恰好就是普利什文和帕烏斯托夫斯基,愛倫堡則來得較晚……還有他們反復談到的那些作家,尤其是蘇俄白銀時代的詩人和作家:阿赫瑪托娃、曼杰施塔姆、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不再是引導,而是直接培訓出我的立場:即便置身于龐然大物之陣也必須固守某種立場?!睂τ?975年出生的胡亮而言,大約在大多數(shù)同代人還在讀楊朔散文魏巍通訊稿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拜會了諸多大師與巨匠,開始確立其處世為文的精神與立場。也是在《大江健三郎書店》一文中,胡亮撩開了他臥室小小的柏木書架,及至移至客廳的梨木書架的一角:“一個不斷被抽取,不斷被添加,既是必然的書架,也是偶然的書架?!睆乃嗟奈恼铝粝碌木€索中,能夠窺見他不斷抽取與添加的過程中閱讀的廣泛性。丁瑞根談及他《誰的洛麗塔》一文時不僅有驚嘆,也有感嘆:“當他穿梭其間,出色完成了敘述學分層,同時也即‘互文性指辨之時,也就意味著胡亮早已把西方當代批評理論,幾乎如數(shù)納入自己的工具箱,并已練就嫻熟的使用技巧?!迸c此同時,自劉勰、鐘嶸、司空圖、嚴羽、袁枚、劉熙載、王國維以至民初學衡派的中國詩學“正脈”,構(gòu)成了胡亮文學批評的“美學上游”,用胡亮自己的話說,字里行間,西洋與古典形成了有意思的交錯。廣泛而深入的閱讀給了胡亮文學批評開闊厚實的生態(tài)性滋養(yǎng)。不拘一格、不溺一域,造就了他的文學批評在古今中外廣闊的文化空間中能夠神游萬仞,也彰顯了他的兼容并包與萬千氣象。比如,他并沒有因為金庸在文學史中“通俗”的標簽而舍棄他,相反,他有自己的評判。金庸是他從少年時代開始便閱讀的大師之一,即使現(xiàn)在,他也會拿來讀讀,一篇《說不盡的〈魯拜集〉》可見他對金庸閱讀的精深。在其尚未面世的《屠龍術(shù)》增補本中,就有張三豐教張無忌太極劍的故事:“‘不壞,不壞,忘得真快。邋里邋遢的三豐真人這樣表揚張無忌,因為后者在大殿內(nèi)踱了一圈,又踱了半圈,就已經(jīng)把前者適才傳授的劍招忘得干干凈凈。這是金庸講的武學好故事,不妨視為詩學好故事?!焙烈讶话岩槐窘?,讀成了詩學。在極具源頭性詩學意義的《屠龍術(shù)》中,其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的功夫有集中的體現(xiàn)。也是這份功力,使得胡亮的詩歌批評在古今中外詩學的交匯處煥發(fā)出異彩。走一條中西詩學、古今詩學的會通之路,正是胡亮文學批評對當代中國文學批評昭示的一條坦途與正途。胡亮有言:“在文學的閱讀、寫作和批評方面,黃色時代(復古)早已式微,藍色時代(崇洋)尚未消頹,接下來,我愿意參與和建設(shè)一個中西古今會通的綠色時代?!?/p>
2020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