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駒
1
真沒想到我會因為一只貓而改變?nèi)松?,就是那只貓。我曾?jīng)對它恨之入骨,恨得牙根癢癢。好幾次都起了歹心,想把它掃地出門,它好像看透了,堅決不給我和它單獨相處的機會。我覺得背后有一雙綠色的眼睛盯著我,不斷挑戰(zhàn)我的底線。當初真后悔收留這只流浪貓。我沖著丈夫發(fā)火,讓他趕快把這只貓?zhí)幚淼?。他卻一推六二五,你去跟你的寶貝兒子商量吧。
半年前,我們一家三口吃完飯去河堤上遛彎,回來的時候我們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一只貓。最初是兒子發(fā)現(xiàn)的,他轉(zhuǎn)身向那只貓走過去,嘴里喚著,咪咪來,咪咪來。我和丈夫遠遠地看著。說來還真奇怪,那只貓不僅沒有跑,反而很乖順地接受兒子的撫摩。我大喊了一聲,走了,兒子。兒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媽媽,我想收養(yǎng)這只貓。我一口就回絕了。兒子幾乎快哭出來了,他轉(zhuǎn)身看著那只走近了的貓。丈夫摟著兒子說,那只貓說不定是別人家養(yǎng)的呢,咱們把它帶回家,它的主人肯定很著急的。興許是丈夫的話奏效了,兒子沒有再堅持,只是不停地回頭看那只貓。我挽著兒子大步向前走,丈夫殿后,向那只貓做著走走走的手勢。
兒子很早就想養(yǎng)只寵物在家,我一直沒同意。原因是他已經(jīng)步入高中了,應(yīng)當以學業(yè)為重,讓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他曾幾次跟我談起這件事,說我們對小動物沒有同情心,不懂得照顧弱小。我哈哈大笑,你老媽我可是省級教學能手呢,養(yǎng)寵物這件事和同情心沒關(guān)系。他很不屑。丈夫說,咱家沒有條件養(yǎng)寵物,咱三個人天不亮就起床,各自都有各自的事,直到下午才回到家,如果養(yǎng)個貓呀狗的,誰去照顧它們?反倒會餓死它們的。丈夫每次都用這套理論說得兒子啞口無言。
可那天遇上的那只貓?zhí)^怪異。我們回家了,貓卻跟到了家里,在我們家門口喵喵喵地叫個不停。兒子的心像是被那只該死的貓撓了,跑向門口,要把那只貓放進來。我一把拽住他,不行。兒子吼了起來,放手,放手。他使勁兒一掙扎,我就被摔倒在地,頭磕在了沙發(fā)上。丈夫大吼著,站住,你無法無天了,敢打你媽了?兒子站在原地,紅著臉看著我。還不扶起來?丈夫又吼了一聲。兒子扶起了我,嘴噘得老高。那只貓依然在外面喵喵喵地叫個不停。我心亂如麻,沖著丈夫揮了一下手。
丈夫拿起掃把開門驅(qū)趕那只貓。兒子哭了起來,跪在了我面前,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丈夫轉(zhuǎn)身看兒子,使勁兒關(guān)上了門,大喊了聲,該死的貓。丈夫繼續(xù)吼著,你起來,起來,都高中生呢,還那么沒出息。兒子低著頭只是哭,沒有要起來的意思。這無聲的對抗徹底惹怒了丈夫,他走進臥室拿出了戒尺。
這把戒尺是我們很多年前自駕游去成都玩,在杜甫草堂的一個文化商店里買的。戒尺上刻滿了弟子規(guī)。當初兒子上小學三年級,他仰著頭問爸爸買戒尺干啥。丈夫說,你看看,這上面刻著弟子規(guī),你以后就要按照這上面的話來做,否則我就用戒尺打你的手。他說著就啪的一聲打在自己手上,嘿,還真疼呀。兒子灰著臉,現(xiàn)在不允許體罰孩子的,你們打我會犯法。我和丈夫哈哈笑了起來,丈夫說,這小家伙還懂得不少呢。兒子似乎對那把戒尺心有芥蒂,說話做事小心翼翼,致使我們后半段的旅程少了許多歡聲笑語?;丶液螅@把戒尺突然就成了鎮(zhèn)宅之寶了。在上輔導班、興趣班、提高班等眾多的課外學習里,這把戒尺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丈夫拿著戒尺——它上面的字已被磨平了。我數(shù)三聲,你起不起來?兒子依然低著頭不語。丈夫三個字剛喊完就狠狠地在兒子的屁股上抽了一下。兒子無動于衷。丈夫氣急敗壞,一頓猛抽。那陣勢我看得膽戰(zhàn)心驚,我正要起身阻擋丈夫。兒子突然站了起來,哭喊著走到丈夫身邊,伸著脖子,斜著眼睛,來來來,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一雙拳頭攥了起來,像洋蔥那么大。丈夫束手無策了。
我一把抱住兒子說,那是你爸,那是你爸呀。我摟著兒子進了臥室,讓他早點睡。兒子不理我,砰的一聲關(guān)了門。丈夫氣得跳了起來,啥東西,越大越不是個東西了。
2
那天夜里,丈夫抱怨我,說我枉為人師,連自己的兒子都教育不好。我爭辯著說,誰規(guī)定的,老師就一定能教好自己的孩子?我們教務(wù)主任,你知道的,論學識人品都是教育界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結(jié)果他的兒子進了監(jiān)獄。丈夫被我的話噎住了。
半夜里,我隱隱約約聽見了幾聲貓叫,莫名地恐懼起來。丈夫可能也聽到了,他翻了個身,罵了句,真煩呀,這該死的貓。他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又鼾聲四起。
突然間,我想起兩周前兒子的班主任打電話給我,說我們家孩子這段時間不太對勁兒,學習可是退步了,讓我們從側(cè)面問問。
我竟然把這事情給忘了。
我再也無法入眠,望著窗外,外面巨大的黑洞令我不安。
我仿佛看見了那只貓張著巨大的嘴巴,滿嘴的尖牙利齒要把我吞沒了。我大喊了起來。丈夫搖著我問,又做噩夢了?我緊緊地抱著他。
我開了床頭燈,坐了起來。丈夫也坐起身,問,咋了?我對他說起兒子班主任打電話的事。他一頭霧水,看著挺正常的呀,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呀。我跟丈夫分析尋找兒子學習退步的蛛絲馬跡。早戀了?不可能。兒子他小舅上次回來還跟他開玩笑問他,在高中談戀愛了嗎?兒子當時的反應(yīng)是滿臉通紅,說他小舅亂說。受欺負了?也不大可能。我和丈夫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丈夫說,興許是他們班主任太過神經(jīng)質(zhì)了,孩子學習有進有退很正常的。
早上起來,我仔細觀察孩子,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丈夫也是左看右看的。兒子很不耐煩地說,你們這是干啥呀,一大早的看來看去,我臉上有花嗎?我們不約而同地說,沒什么。兒子吃完早點,騎著山地車去了學校。丈夫是政府工作人員,單位離家比較遠,中午都是在機關(guān)食堂吃,不回來。我是小學老師,小學離家不遠,我吃不慣學校的集體伙食,中午回家隨便對付一口,午休半個小時。
我想著今天必須要去找兒子的班主任談?wù)?,了解一下孩子在學校的情況。我約了兒子的班主任王老師,他說四點后有空。放下電話,我如釋重負,窗外操場上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奔跑著,藍天白云,寬闊的操場,真好。
中午回到家里,我草草吃了口面條,躺上床準備午休一會兒,早上連上了三節(jié)語文課,真心有點累。電話響了。我一看是兒子班主任打來的,趕忙接聽。王老師讓我火速到學校一趟,我問啥事,他說,來了再說,電話里面說不清楚。我的心撲通直跳,似乎馬上就要沖破我的胸口。
我趕到學校,幾個老師和保安把兒子圍在辦公室里,兒子的雙手被繩子捆著。兒子顫著身子,微微搖著頭,一雙眼睛生硬孤冷。我撲到兒子身邊,大喊著,怎么了,怎么了?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捆我兒子?他又不是犯人!我哭了起來。兒子皺著眉頭,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我,我心里一驚。我哭著要解開兒子手上的繩子。班主任拉住了我,將我?guī)У礁舯谵k公室,倒了一杯水遞給我,說孩子今早來學校就有點不太對勁,跟誰也不說話,也不理老師??迫卫蠋煼从痴f孩子每節(jié)課都趴在桌子上,也不聽講,拿著一把小刀子在課桌上劃著。最后一節(jié)課,英語老師制止了他劃課桌的行為,還沒收了那把鉛筆刀,他一下就火了,跳了起來罵老師,說老師是魔鬼是黑白無常,想索他的命。我把他叫到辦公室批評了一頓,他啥話都沒說,也不說自己對與不對。我當時想給你打電話說,但考慮到下午咱們要見面的,也就沒打給你??墒浅酝晡顼垼⒆觽冊谒奚嵛缧輹r,幾個孩子連喊帶跑地找到我說,李子軒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血流了一地。我喊了保安和值班老師火速去了宿舍,李子軒根本不聽我們的勸說,還威脅我們再朝前走一步,他就割斷手腕上的動脈。幸虧那兩個保安,趁李子軒不注意,這才制服了他。你看,就是這把小刀子。
我拿起小刀,真切地感受到小刀子劃破手臂的疼痛。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哽咽著問王老師,他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王老師說,我上次就感覺孩子不太對勁兒,以前他很外向,跟同學們說說笑笑,相處得很融洽,突然間就沉默了起來。就連他之前玩得最好的幾個同學,他也有意排斥他們。你們在家里就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嗎?我搖了搖頭。王老師說,這孩子太要強了,上次月考,成績不理想,后面上課也不認真了,有時連課后作業(yè)都不做了。
我這才想起來,上次丈夫看了月考成績,在家里大發(fā)雷霆,罵兒子不爭氣,是個沒用的人。我把這事給王老師說了一遍。王老師說,咱們當老師的都學過心理學的,我覺得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許孩子他爸罵他那次是個導火索。
王老師建議我們帶孩子去省城看看心理醫(yī)生。我點了點頭。
再次回到兒子身邊,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冷硬了。我解開繩子,示意其他人出去??帐幨幍霓k公室里突然就安靜了下來。我捧著孩子的手臂,看上面細細密密地劃了很多道,舊傷暗暗地隱藏在新傷下面。我想起王老師的說法,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心里難受極了。我摸著兒子的頭問,還痛嗎?兒子搖搖頭說,不痛了,心里也舒服多了。我摟著他哭了起來。兒子卻像沒事人一樣,安慰我說,以后不這樣了。我看著他的樣子,回想起他剛才那陌生冷硬的臉龐,眼淚就停不住。
我?guī)е鴥鹤踊丶遥騿挝徽埩税胩旒?。兒子興許是那一番鬧騰,身心早就疲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我拉開孩子的書桌抽屜,想要尋找諸如日記本之類的東西,卻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兒子睡的是架子床,因為當時房價高,我們就買了一個兩居室,架子床多一個鋪位,爸媽來了也將就能睡。這個架子床是兒子自己挑選的,現(xiàn)在這顏色與他目前的身高看著不太協(xié)調(diào)了。我蹲下身子,看了看床下,發(fā)現(xiàn)了白乎乎的幾團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我用掃把掃了出來,是幾團衛(wèi)生紙,血呼啦次,我明白了。其中有一團像是昨晚扔的。我想想感到后怕。昨天晚上孩子因為一只貓跟我們鬧,他爸爸還打了他,他肯定傷心極了,所以躲在臥室里又用刀片劃傷自己。
天吶,我該咋辦?
我給丈夫打電話。撥了幾次,他沒接。我心里空空的,像是被人掏空了靈魂,成了一具尸體。我癱靠在沙發(fā)里,定定地望著天花板上的石膏吊頂發(fā)呆。
電話鈴響起,我被嚇了一跳??吹绞钦煞虻膩黼?,我拿起電話就哭,丈夫焦急地在那頭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哭著讓他回來一趟。他說他馬上要跟領(lǐng)導一塊兒去省城布置招商的事。他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恨恨地說,沒什么事,你忙去吧。掛了電話,他又打過來,我沒有接。我恨死他了,要不是他整天對兒子動武,兒子會有今天嗎?手機不停地響著,我索性關(guān)機。我靠在沙發(fā)里,盤算著如何給兒子治療。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敲門。我起身開門,是丈夫單位的小劉。小劉提著一袋水果走進門問,嫂子,李主任讓我來看看家里有什么事。我說沒事,就是孩子病了。他又問,子軒感冒了?嚴重嗎?我說,沒事,就是有點發(fā)燒,已經(jīng)睡了。小劉笑著說,李主任已經(jīng)跟幾個縣領(lǐng)導出發(fā)去省城了。嫂子,你有啥事就聯(lián)系我,隨叫隨到。
送走小劉,我開了機,撥通了省城弟弟的電話。我把兒子的事長話短說了一遍,弟弟很著急,立即就表示去聯(lián)系專家,讓我明天帶兒子去省城。我又給校長打了個電話,這事瞞是瞞不住,我只好實話實說,先請一周的假,并叮囑校長替我保密。
3
兒子睡醒了,臉上有了血色。我問他想吃什么,他說隨便。我就做了他最喜歡吃的青椒肉絲和麻婆豆腐。吃飯的時候,我試探著問他,明天媽媽帶你去省城小舅家玩玩,可以嗎?兒子反問,那我還要上學呢,怎么辦?我笑著說,請幾天假嘛,你小舅最疼你,他馬上就過生日了,咱們?nèi)プK湛鞓贰鹤痈吲d地答應(yīng)了,他讓我給王老師請個假,我點點頭。
整整一下午,兒子待在臥室里玩手機游戲,時不時發(fā)出笑聲,聽上去有點瘆人。我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暗暗觀察他。兒子特別喜歡玩游戲,為此我們曾經(jīng)大鬧了一場,最后還是我們妥協(xié)了。丈夫說我沒有一點教育工作者的威嚴,對孩子心太軟了,讓孩子拿捏住了。那一次,丈夫摔碎了自己的手機,可結(jié)果還是沒辦法,只是兒子不再玩他爸的手機了而已。
我在客廳抱著筆記本上網(wǎng)查兒子這種情況。像他這種情況,網(wǎng)上鋪天蓋地都是,我越看越害怕,越看心里越?jīng)]底。不知不覺天黑了,我催促孩子睡覺,他滿嘴答應(yīng)卻不見行動。我心里很沉重,強裝笑臉說明天早上還要去省城呢,早睡早起呀。兒子不高興地把手機扔給了我,爬上了床。見他不高興,我沒敢說讓他洗漱的話。輕輕地帶上門,屋里靜得可怕。
我剛躺上床就接到丈夫的電話,他似乎喝醉了,說話都說不清楚。我讓他多喝點水,早點睡。他問孩子的情況,燒退了嗎?我說,退了。他在那頭嘿嘿嘿地笑,說今天展臺布置得很漂亮,明天會有幾個過億的項目簽約……我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就把電話扔在一旁,任他自說自話。想起他我就來氣。這么多年了,他總是忙,常常出差,不是去招商,就是在去招商的路上,孩子的事從來都不關(guān)心。偶爾看見孩子做得不對,不是罵就是打,這個家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旅店而已。孩子一旦出了問題,全都怪我沒教育好,就像上次孩子月考成績下降,他愣說我慣著孩子,把手機給孩子玩??扇缃竦暮⒆?,哪個又能逃脫手機的殘害呢?
電話再次響起,是弟弟打來的,他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省里醫(yī)院的專家,明天直接來看。弟弟問孩子咋樣了,我說睡了,我仿佛聽見電話那頭弟弟那顆心落了下去。弟弟讓我晚上睡警醒些,多去看看孩子。他的話提醒了我,我起身去了孩子房間,剛推開門,兒子就說,媽,你咋還不睡?你明天可要開車呢,不休息好不安全。我說,我就是看看你睡了沒有,給你蓋蓋被子,你睡覺老蹬被子。兒子抬起頭說,快去睡吧,我不會有事的,老師教過我們?nèi)绾慰刂魄榫w的。
半夜,我猛地聽見了幾聲貓叫,心里一驚。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幻聽了,于是睜大了眼睛,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半天沒動靜,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可突然間,我又聽到兒子開門的聲音和拖鞋發(fā)出的吧嗒聲。我翻身下床,走出臥室,客廳沒開燈,可沙發(fā)上明明坐著一個人。
我喊了一聲,兒子。
他說,噓噓噓,別說話。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抱著一只貓,那只貓直勾勾地看著我,那種似曾相識的眼神讓我毛骨悚然。我打開了燈,那只貓就那樣舒服地臥在兒子的懷里。兒子一副稀罕的樣子,滿眼柔和地看著懷里的貓。
我跟兒子一起動手給那只貓洗了澡,又吹干了它的毛。這只貓看上去不再那么討厭了。給貓咪洗澡的時候,兒子說他前幾天老是有幻覺,能看見一個穿著白披風的女孩子向他招手,仔細看過去,那女孩子長著一張貓這樣的臉。我聽得渾身發(fā)毛,拍了拍兒子的背,讓他別胡說。他爭辯著說,是真的呢。
兒子睡了,貓就臥在他的腳下。我老想著那個穿著白披風的女孩,我覺得兒子病得不輕,思索著該如何來照顧他。
4
從省城回來,顧不上一身疲憊,我先去了兒子學校給他辦了休學,又去了自己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王老師的驚訝和校長的為難,讓我心里爬滿了蟲子。
兒子被醫(yī)生診斷為重度抑郁癥。醫(yī)生說,孩子的自殘是自殺的前兆,你們要寸步不離,要給孩子一個和諧開心的環(huán)境,盡量順著孩子的心。看著醫(yī)生,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貋韼滋炝?,兒子總是圍著貓,似乎忘記了手機,我有了點欣慰。我總覺得兒子的抑郁多半是手機害的,如今兒子有了那只貓的陪伴,我的心也不會那么累??善@時候丈夫回來了,毫無征兆。
丈夫一進門就問,兒子的感冒徹底好了吧?他沖進兒子的房間,看見兒子正在逗貓。他大吼一聲,誰讓你養(yǎng)貓的?不是說不準養(yǎng)嗎?學習任務(wù)那么重,還有心思養(yǎng)它?
他說著就去抓貓。貓瞬間就鉆到了床下,兒子恨恨地看著他,縮在墻角發(fā)抖。我沖進來,一把將丈夫拉出來,他一甩手,你怎么能允許兒子養(yǎng)貓?你瘋了嗎?我還沒回答他,兒子就沖進了衛(wèi)生間,我不斷地敲打著門,兒子,兒子,你快開門,快開門呀。
丈夫問我咋了,我說兒子患了嚴重的抑郁癥,你趕快把門撞開,他有可能在做傻事呢!啥時候的事?丈夫問。我催他快點弄開門,以后再說。
兒子這次來真的,并不是只割手臂,他割腕了,幸虧送得及時,在醫(yī)院搶救過來了。可這件事卻成了這個小城里眾所周知的事了。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我把兒子的事原原本本說給丈夫聽,他埋怨我不早點告訴他。我吼著說,別說那些沒用的,目前這種情況你說咋辦?丈夫蹲在墻角,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一些親朋好友要來家里看孩子,我們阻止了。兒子說他不想見任何人。我和丈夫輪換著上班,輪著照顧兒子。兒子除了不愛出門,整日就陪著那只貓。他叫那只貓為小白。他像哄孩子睡覺一樣,拿著童話書給小白講故事。那只貓很配合,似乎是露著微笑,傾聽著。
丈夫變得沉默不語,那次后沒見他笑過一次。我勸他要振作起來,他直搖頭,逼急了就說一些喪氣的話??粗惶焯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次,我說,導致兒子現(xiàn)在這種情況是他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動不動就說“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真是可笑可悲可憐。
他低頭不語。我繼續(xù)叨叨著說,你動不動就是那套棍棒之下出孝子,現(xiàn)在呢?他忽然站起來,惡狠狠地看著我,一耳光扇在我臉上。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兒子臥室的門,沒什么動靜。我指著他說,都這樣了你還打我?他蹲下身去,揪著自己的頭發(fā),我懷疑他也抑郁了。
我讓弟弟帶丈夫去省城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有點輕度抑郁。開了一大堆藥拿回來,丈夫一直說他沒病,拒絕吃藥。我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跪著求他,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也要快點治好自己。
兒子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活在他和貓的世界里,只要一會兒沒看見貓,就會怒氣沖沖。那只貓說來也怪,只要兒子一生氣,它立馬就跳了出來。
5
丈夫的病似乎好了,可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后來干脆就不回家了。他打電話跟我說這日子無法繼續(xù)了,想要跟我離婚。我平淡地問他那兒子咋辦?他說他以后每個月多給點錢。我摔了電話。兒子驚恐地看著我,貓在他懷里瑟瑟發(fā)抖。
辦完離婚,我們在那個充滿回憶的公園里坐了整整一下午。曾經(jīng)的溫馨已隨風而逝,初吻已寡淡無味。他讓我原諒,說他要全身心備戰(zhàn)晉升副處,將來會補償我和兒子。聽著他這極具侮辱性的話語,我沒有發(fā)作,極力克制著自己。
他臨走前的一句話徹底激怒了我。他說,聽人說你父親年輕時也得過神經(jīng)病,看來這是遺傳呀。
他的話像一個悶雷打得我猝不及防。我跳起來,抓他。他走的時候,臉上,脖子上,傷痕累累。
臨近過年,我的心越發(fā)的空。母親打電話讓回老家過年,說給兒子換個環(huán)境,我答應(yīng)了。
臘月二十五,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兒子抱著那只貓,剛踏出門,那貓喵的一聲,哧溜一下從兒子懷里跳進了房內(nèi)。兒子輕聲呼喚著,咪咪來,咪咪來,咱們回農(nóng)村老家了,乖,快出來。那只貓從沙發(fā)下露出了半個頭看著我們,可不論兒子如何喊,它都是那樣看著他,絲毫沒有出來的意思。
我又試著喊,那只貓縮進了沙發(fā)里。兒子看了看我,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很差,覺得他的病馬上就會復發(fā)了。我拽了拽他的手說,兒子,要不然咱們過年就在這里,陪著貓。
那只貓似乎聽懂了我的話,忽地一下就鉆了出來,它先是躲在冰箱旁邊,看著我。那眼神分明就是一個孩子的目光。我喚了一聲小白,向它張開雙臂。它像一只老虎一樣立起身,搖動著尾巴,撲進了我懷里。
兒子站在一旁拍起了手,高喊:好樣的小白,小白好樣的。
大年三十,我簡單地做了幾個菜,兒子吃得很開心。他突然問起了爸爸,我無法回答,只好說他有事出差了。兒子說他想給爸爸打個電話,告訴爸爸這只貓是一只好貓,并不妨礙他的學習。
我看著兒子,順著他說,它確實是一只好貓。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