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摘要:文學在以功能為價值導向的當下社會中正逐漸被擠向邊緣。在時代語境下重新認識文學,再次為詩/文學辯護是必要的。首先需要解除傲慢的刻板印象對于文學的桎梏,要接受時代賦予文學不斷變化的形態(tài),更要承認文學在獲取愉悅、建構日常生活方面產生的重要能力。另外,文學語言在文明信息的含量上,區(qū)別于一般速朽和空洞的文字產品,并且以共通的人性內涵產生多民族、跨國界的交流能力。同時,文學已證明其在提示歷史經驗方面的價值,事實上它同樣也應該是一個開放的宇宙,不僅僅允許讀者不斷更新主體,尋求新的對話對象,還可以通過想象投射人類命運的未來。
關鍵詞:文學;危機;詩辯;歷史;未來
一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人都在通過微信微博快訊、短視頻抖音、電影電視劇網(wǎng)絡劇等電子傳播類型和不斷滋生的延展載體,獲取信息和一定含量的知識。我承認這個渠道的快捷和便利,以及它在瞬時引爆的快感沖擊。如果我們再悲觀一些,就無法忽視這種可能的即將演化出來的趨勢:伴隨著科技和媒介的發(fā)展,我們正在經歷一個相較于紙質媒介興盛時期文學閱讀狂潮之后的文學衰退期。然而,我不愿意將其視為“危機”。所謂文學的危機,或者閱讀的危機,往往被解讀為人文精神的危機,而人文精神的危機,從30年前開始討論至今也沒有可信的結論。
隨著人類逐一發(fā)現(xiàn)莎草紙、羊皮卷、竹簡和錦帛等可以作為書寫工具,閱讀者經歷的任何一種時代,都是他所能經歷的最好時代,那么,對于上一代的閱讀傳播載體而言,新的媒介也就不可避免讓舊媒介經歷著衰微的命運。因為不斷更新的書寫和傳播工具,不僅僅拋棄了上一種閱讀習慣,還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文學的生產方式,遠的例子,古代帝王出行時攜帶的文牘有多重我們能想象得出來嗎?因此,越古老的文學越是佶屈聱牙、古奧難懂、縮略微言,那樣的文學形態(tài)和書寫的不便利有莫大的關系。在造紙術和印刷術發(fā)明后,書寫和閱讀的形態(tài)變得平穩(wěn)多了。
此后,漢字排版的最大變化,是由《科學》雜志首創(chuàng),他們?yōu)榱烁玫貍鞑?shù)學公式或者外文,將豎排版變成了橫排版,從左往右書寫。這也極大提升了中國人的閱讀速度和書籍的內容含量。近些年來的電子閱讀,只是一種對紙質書閱讀形態(tài)的模擬,它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數(shù)字化的容量幾乎可以無限大。
這種變化的弊端是存在的,因為容易獲取,人們沒那么珍惜閱讀機會了。閱讀注意力和時間都變得碎片化,很難集中深挖文字核心的意義。這是讓很多人將其列為閱讀危機的原因之一,但我想,獲取路徑的極大拓寬,令今天有心的讀者可以輕易獲得閱讀的各種形態(tài):紙質書籍、隨攜電子書、有聲書……哪怕僅僅是將全套的《四部叢刊》電子版找到,讓它在電腦里沉睡,也肯定比以前進步了。閱讀的成本降低,使得文學或知識增加了其民主特性,而且靠壟斷出版來壟斷思想的年代也真的過去了。雖然不能叫作形勢大好,但也沒必要渲染所謂閱讀危機,因為這無法澄清今天讀者真正面對的問題。
況且,每個讀者閱讀本就抱著不同目的,眾所周知,讀圖和娛樂時代讓讀者養(yǎng)成了思想惰性。就本質而言,高質量的閱讀當然是聚精會神的艱苦勞動,科技的便捷與閱讀的苦作之間,大多數(shù)讀者選擇便利和簡約。但閱讀要有多深的層次,才能算作合格的文學閱讀?這都很難量化。
當然,我也不是在說,今天任何有價值的可供閱讀的信息都是俯拾即得的狀態(tài),首先,文學書的市場,的確需要一個稱職的推薦者、引領者,另外,有些書也無法真正進行大眾傳播。不過,我們的時代畢竟早已不復以往,玄奘要歷經八十一難才能求取真經,而埃科的長篇小說《玫瑰的名字》里,那些中世紀在圖書館里抄書,并因為執(zhí)念造成對書籍的恐懼和狂熱的殘殺的故事,帶給了我們永遠的隱喻。
從錫德尼到雪萊,都曾為詩辯護。這里的詩,應被理解為具有詩性的文學。我們時代的悖論在于,文學一直都是伴隨我們的文化精神物品,但我們投身于其中的人,卻要不斷為它辯護發(fā)聲。最常見的辯護,不僅僅是文學,還有哲學、神學等較為抽象的學科,都宣稱自己的“無用之用”。
我想,這恰好是今天時代話語中最無用的自我闡釋了吧。因為它再一次落入了科技世界工具理性的陷阱,無用歸根究底還是要強調自己之“用”,但這絕不是我們自我辯稱的理由。因為,文學和我們受傷時雙臂尋找擁抱,亢奮時嗓子尋找旋律,迷茫時思緒飄飛到星辰大海一樣,是生命的本能。但你會界定擁抱和音樂的有用與否嗎?
春節(jié)期間,在書店看到羅伯特·伊戈爾斯通的《文學為什么重要》,我就如獲珍寶地將其帶回家細細揣摩了起來??傮w而言,它依然延續(xù)了那種已成主流的觀點,即文學是一種多因素、多主體的交互關系。文學的閱讀乃至寫作,都解釋為一種對話,這在批評史上并不新鮮,俄國學者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是最重要的前例,姚斯等人視作者寫作即在尋找恰當?shù)慕邮芤曢摚賳倦[藏讀者。我們今天的文學多么需要理想的讀者??!現(xiàn)在,伊戈爾斯通所說的“鮮活的交談”則帶有更多的市井煙火氣,像是一個開放社會的生活方式。正如但漢松教授在序言里闡釋的那樣,偉大的文學是所謂“行動中的知識”,其意義永遠處于一個社會化的生成中。它并不謀求共識,而是基于異識,尋求持續(xù)性的差異。與一個不會期待你的阿諛奉承、不會期待你的吹捧夸贊,而只是希望你的理解的作者進行交談,可能才是最有效能的自我成長之路。在這個充滿偏見、懷疑、怨恨的話語建構時代,或許沒有什么行動比通過文學重建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意義的了。
不斷為文學辯護,伸張文學的正義,只是一個時代文學閱讀熱鬧的褪去、一個時代文學力量疲軟的縮影的反駁,但同時也反映出我們讀書人一直以來的理想和執(zhí)著。
二
在進行完上面不算完善的交代后,我想要真正進入主題,解釋一下像我這樣的人,為什么更愿意或正襟危坐或愜意倚靠,手里卷著一本書,與書里面那些低像素的字和詞做心智的博弈呢?我將梳理自己如何理解這種對于文學閱讀的渴求。
我們的孩子在經歷小學中學的讀書時期,多少次地聽到過老師家長“不要看閑書”的“告誡”,大家都清楚,所謂的“閑書”,指的其實正是所有有著天馬行空的想象性的書籍,以文學作品為主。而數(shù)學習題集、英語詞匯手冊、化學分子式、法律條文、會議記錄、成功學口號簿等內容則不僅不“閑”,還相當?shù)闹匾途o迫,必須爭分奪秒地反復領會。但文學書籍,它講述的故事讓孩子的思緒飛到天外,無垠的閾值顯然耽誤了他們將有限的精力、記憶力,集中于應付考試的局促課桌上。反過來,我們可以想象這些孩子是如何渴望,在做習題之外,那些帶有故事和感情,哪怕只是微弱的想象,能夠給他們帶來什么樣的解放,什么樣的心智,和什么樣的創(chuàng)造性可能。
從某方面來看,世界似乎是一本“封閉的”書籍,只允許一種固定的解讀方式??茖W結論和定律或許某一天將被推翻,但是在推翻之前,它的范式研究,一定要遵循某種共識,說得更刻意一點,也就是一些公示和模型。與此相比,書本的天地在我們眼里卻是個“開放的”宇宙。如果我們愿意敞開心扉,去想象不同的歷史結局,文學會允許我們在這方小天地里隨時準備修正自己的信念。
文學并不是實用性質的文本,它們不具有實質的立竿見影的幫助,所以它的吸引力,首先在于自我存在意義的滿足、為人類的愉悅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本。眾所周知,被廣泛接受的文學起源,一個是勞動來源,我暫且撇開這個不談,專注于另一個席勒所說的“游戲說”。大家閱讀文學文本的目的在于享受,在于啟迪靈性,在于擴充知識,但也或許只求消磨時間。
總之,沒有任何人強迫,也不為具體有時間階段和進階要求的目的而服務。當然,像這種關于文學樂趣的籠統(tǒng)觀點會冒一個風險,把文學的品味弱化成一種趣味,而趣味總是和時尚有著相當?shù)年P系。但追求趣味也是人類的本能,這一點不可以因為不夠宏偉堂皇而遭受否定。
如果將時間放長一點,文學閱讀的重要能量在于,它是以一種審美的語言保持個體的語言活力和思考能力。乍一看,這可能有一點夸張。因為誰不是活在普通語言的世界里呢?難道只要活在這個語言的世界里,就不會與其他人同步更新其言語的能力嗎?
近年來,網(wǎng)絡語言不斷增殖,它的迅速傳播和簡便溝通,甚至是快速的爆炸發(fā)展,都能夠讓懂得那些暗語的人迅速地會心一笑,當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但這些語言也是被快速拋棄的一次性物品,類似于紙水杯、賓館的塑料小梳子等廉價的權宜之計。我這么說可能有些絕對。但這也是我們正在經歷的經驗:最后會怎么樣呢?時過境遷,當你發(fā)現(xiàn)某個過時的電子文檔上(即便它才過去了兩三年)的“雙擊666”“扎心了”“我伙呆”等奇怪的語言,你還能夠領悟當時的情境和含義嗎?那些“火星文”你現(xiàn)在還有莫大的興趣和識別能力嗎?恐怕以上的本屬于這兩年的幾個簡單句子,已經在你的記憶里暗淡了。
那么,上述電子語言,究竟是一種語言的“遺產”,還是語言的垃圾呢?我想,我們應該明確,在它誕生的時刻它就被注定了速朽的命運,因為能夠保有真實活力的只可能是文學的語言。
維特根斯坦說過,一個人語言的界限就是其世界的界限。在特德·姜的短篇《你一生的故事》里,外星生物的語言法則與地球人類的不同,它們的語言表達不分先后與因果,而是直接呈現(xiàn)出書寫結構。這使他們以這種思維方式,同時看得到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我們管這叫作“預知”,其實這是語言的能力。當然,科幻電影里的情況較為極端。更多時候,文學語言代表一種更多維度的思維方式。起碼,能夠在一個較為復雜的故事中,得到更多的有益價值。懂得文學閱讀的人,他也許也不太容易被淘汰或者埋沒。反之,被排除在這個文學世界之外的人,他們將無法得到那其中的價值。我們可以知道,多少女性,是被“我是我自己的”這聲蘊含豐富的吶喊所喚醒,開始思索家門外的世界,這心潮澎湃的啟蒙時刻往往只能發(fā)生在情緒充沛的文學召喚下。而歷史上諸多革命當然亦有同樣的特點。
再上一層,我想從文明空間的角度來討論問題。雖然在《論俗語》中,但丁闡釋了自己對于俗語的優(yōu)越性和形成標準意大利語之必要性的理解,但真正使其成為“意大利民族語言之父”的,是用佛羅倫薩話寫作的《神曲》。當時,他的書寫只是認為俗語應得到其價值的肯定,而并不知道他的文學作品將垂范后世,為意大利民族文學的發(fā)展奠定基礎,并且為意大利的民主主義浪潮吹起有力的東風。
文學所具有的這種超強自我進化和選擇的功能,可能讓所有人始料未及。文學協(xié)助建構語言,而它自己也創(chuàng)造了認同感以及社群意識。假如沒有創(chuàng)世史詩,印度文明能夠延續(xù)至今依然代表古代世界文化的完整和恢宏嗎?沒有荷馬的吟唱,希臘文明會是什么局面?沒有普希金,俄文會走向何方,偉大的俄羅斯精神還有現(xiàn)在這種厚重堅韌的質地嗎?
在馬克思看來,“世界文學”關聯(lián)于“世界市場”的形成,它指向文學未來的一種發(fā)展形態(tài)。1827年,歌德最早提出后來通行的“世界文學”概念,他在談話錄中說,“我相信,一種世界文學正在形成,所有的民族都對此表示歡迎,并且都邁出令人高興的步子。在這里德國可以而且應該大有作為,它將在這偉大的聚會中扮演美好的角色。”所謂的“偉大聚會”,即世界文明的交匯,這種未來文學的發(fā)展形態(tài),寄寓著一種超越了地域、族群和語言的普遍性交往的可能,文學是交往中堅實的橋梁,而不像政治、經濟利益那樣具有靈敏的風向性。
最后,我想回到人類一直在追問的難題: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終極三問,這無疑是幾百年來科學家大展身手的舞臺,他們提供的答案,從物種起源到宇宙理論不一而足。尤其是對于“我是誰”這個千古難題。文學給出的回答,不一定正確,但卻迷人。關于人性的斯芬達克斯之謎,千百年來燭照我們的生命。中國人對人性的追問始于幾千年前,“人之初,性本善”更是黃口小兒都能夠掛在嘴邊的訓諭。在最早的史書《尚書》中有這樣的記載:“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衷”即為“善”,上天把善良的秉性賦予人,這成為他們永恒的人性。這代表著古代中國文明對于“人”之本性的理解。
科幻史上最有名的一段話,是電影《銀翼殺手》里復制人叛軍首領對追殺他的人類警察所言:“我所見過的事物,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我目睹了戰(zhàn)艦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所有這些時刻,終將隨時間消逝,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p>
這種生命(哪怕是人造的)慘劇最初的根源正在于,人類認為外表無論多么相似,只要是無法通過“人性測驗”的仿生人,都不擁有存活的權力。人性內核這個神秘的東西,幻化成無數(shù)個動人或駭人的故事,它可以是真理,也可能是如《銀翼殺手》中的誤會,在不同的場景里,它都被設置成我們之所以為人的分水嶺,它時時跳出來,拷問人類,讓人羞愧,讓人淚下,這是科學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釋的東西。
三
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曾說過,閱讀在其深層意義上不是一種視覺經驗,而是一種建立在內在聽覺和活力充沛的心靈之上的認知和審美的經驗。那么,這樣復雜的認知與審美過程,所帶給我們源源不斷的驚異感,大概就是今天還需要繼續(xù)閱讀文學作品的重要理由。
席勒在《論人類的審美教育書簡》里很鄭重地許諾:“只有當人在游戲時,他才是完整的人”,人的休憩、愉悅行為將“支撐起審美藝術和更為艱難的生活藝術的整個大廈”。當然,我們所知道的是,歐洲工人素質的提升乃至工人運動和他們開始在業(yè)余時間識字、閱讀與朗誦有莫大的關聯(lián),我國20世紀歷史上的平民教育運動和農民識字運動,也進一步刷新了現(xiàn)代中國文化的面貌。從此,因為閱讀和賞析,這些人開始分享一個過去對他們關閉大門的世界。因此可以說,通過文學語言的審美實踐,有助于激發(fā)人的很多生活動能。
當然,另一個疑問也伴隨產生:審美判斷究竟是不是屬于文化高階的?審美的能量正面來源是否只是一種幻覺?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可能有幸掌握這種技能或天賦。也就是說,日常生活中的文學藝術及其包括游戲在內的變體,不一定起到的是陶冶情操、提升我們價值判斷力的作用,反而是固化我們對于某一種先行秩序的認同和向往。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激進和變革的動力,或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壓抑及沉溺,我想都是一種審美過程中可能產生的情境,這反倒符合科學界提出的混沌理論。審美經驗從來都是重要的、不可擺脫的人類體驗。
回眸歷史,自文字誕生始,文學就是言志、抒情的凝結物。無論是文藝復興、啟蒙運動,還是共產主義運動,都毫不猶豫地借助了文學的力量。我們書寫什么樣的文學,就是在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文化基因,閱讀什么樣的文學,就是召喚什么樣的心靈。當世界進入“現(xiàn)代”時刻,無數(shù)的知識分子就投入到了改造人心,重建人文精神的事業(yè)中。所謂“現(xiàn)代”,除了先進的強大的科技、經濟、制度等因素的支撐之外,它的核心之義,其實是降生作為現(xiàn)代主體的人。
我們在“現(xiàn)代人”的構造中可以提取諸多關鍵詞,比如理性、欲望,比如想象、審美。而這些關鍵詞都可以以文學的方式展開,抑或說文學推動了這些關鍵詞的發(fā)展,參與了現(xiàn)代觀念、現(xiàn)代意識的生成過程,并且促使現(xiàn)代人的覺醒。我無意夸大文學的作用,但是文學潛移默化“蠱惑人心”的力量無疑是十分特殊且有效的。對于正在進行中的中國當代文學而言,好的文學應該包含著“人”的豐富、復雜,甚至是矛盾的情感結構。它既能展示對新世界的烏托邦熱情,也不回避沮喪和質疑,不掩蓋人的現(xiàn)代困境。文學永遠是,如魯迅所說的“攖人心”的事業(yè)。說得再直白一點,新文學史簡直是一段導流,后面轟轟烈烈涌來的,幾乎是整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國族史、政黨史。
中國文學是無數(shù)個中國人個體經驗的表述,也承載著幾千年中國的集體記憶。作為“中國問題”的一部分,中國文學始終在與歷史、國家,乃至廓大的世界進行對話。它為中國人想象共同體提供參照,正如保羅·德曼指出的,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其實是多元現(xiàn)代性的表征。我們今天仍然需要文學,既是為了克服歷史健忘癥,也是重新體會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中國,更是要把個體的精氣神匯入源源不斷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
我們閱讀當下的文學作品,試圖把這個時代納入歷史的洪流,也是一次承襲文學經典的實踐。在隱喻的歷史想象和綿密的文化傳統(tǒng)中體會現(xiàn)代中國之所以如此,或不得不如此,或未必如此的可能性,將是我們尋找自己和共同體的來龍去脈的有趣路徑。所謂的“中國性”,同所謂的“文學性”一樣,不是恒久不變的。但是中國的歷史意識和民族傳統(tǒng)一直沉潛在文學之中,我們擁抱文學就是在打撈鮮活的當下中國。
一旦我們嘗到借助文學重返歷史的趣味,我們也會找到通過文學想象未來的鑰匙。我們信《史記》多過假設未來,我們往往看重歷史的經驗,卻忽略未來伸向我們的危險信號。
20世紀初,發(fā)動新文化運動的中國知識分子們大多懷著“中國人”要被“世界人”擠出去的“大恐懼”。這樣的恐懼與其說是指向當時中國在資本、技術、制度上的種種危機,不如說是直面國人意識空間的局限和人文精神的茫然。故而魯迅那一代的文學家們對“中國人”的改造亦是對“世界人”的召喚。于是,中國的新文學自誕生之初就力圖打破強權對“中國”與“世界”的想象分野,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可以包容故鄉(xiāng)與異地、我們與他們、內與外、東與西的“世界”。在今天,當外在的世界也已經不局限于七大洲五大洋,我們還要等待嗎?科學家榮耀的徽章上絕不能少了文學想象的光澤。
在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應該是“越界”之旅。它可能超越個體,也可能超越國家。再進一步,正如無數(shù)想象未來的文學作品里所設想的,我們的生存地點也許在月球,也許在木衛(wèi)二,也許僅僅是在一艘太空奧德賽艦船上。要知道,在絕境中,一節(jié)名為格魯特的枯枝,也可能是人類忠實的朋友。
盡管今天的全球化已經使地球變成一個“村”,時間和空間被雙重壓縮,但是文學的奇妙之處恰恰在于:讓我們在去往世界的瞬間又不會錯過只有長途跋涉才能欣賞到的風景。想象多元的普遍性和不同的世界人,應該成為未來文學的更高追求。人、文學、世界互相打開和饋贈,是我們閱讀和寫作的意義所在。在離散和統(tǒng)一之間,文學可以銘刻族群變遷,跳脫地理空間的限制。我們要在這樣的文學視野下,才能聆聽現(xiàn)代性的眾聲喧嘩,想象未來的繁復多姿。
最后,當談論文學的現(xiàn)狀時,作為一個作家,我深刻地感到,語言的審美、形式的創(chuàng)新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贊賞符號和能指的變換和漂移時要警惕雙重危險:一是文學的虛構性和不確定性可能會引向的虛無主義的歧途;二是對所謂的靜止的、凝固的、本質主義的“文學性”懷有絕對主義的偏執(zhí)。
文學本來就是一種危險的詩意平衡。創(chuàng)造和閱讀文學,是我們不斷失去又找回平衡的過程。近些年,我越來越傾向于充滿想象力的寫作,比如對于邏輯內核這種堅實的事物,比如對于城墻河流這些歷史支撐,這大概是我在平衡木上的一次驚險轉身,我可能又會不斷做出調整,讓自己的寫作更加寬闊。因此我們要時常提醒自己,不要給文學自造藩籬。
在勞拉·米勒主編的《偉大的虛構》一書中,我看到了人類文學經典作品的最新排列,在此分享給那些同樣在心中有一篇《詩辯》的朋友們:
《奧德賽》《一千零一夜》《西游記》《太陽城》《海底兩萬里》《時間機器》《一九八四》《虛構集》《城堡》《魔戒》《百年孤獨》《神經漫游者》《無盡的玩笑》《云圖》……跨越三千年的96部作品,隨著時間軸的延伸開來,卻并置在一個空間里。我們看到了神話、史詩、傳說、神魔小說、傳奇、科幻小說、童話、烏托邦、寓言小說、實驗小說的線性陣列,看到了融合上述文學的胸懷,自然也昭示著文學的無限廣闊的未來。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
粵港澳大灣區(qū)文學評論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