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的意義和限度

張煒

摘要：寫作通常要做好四件事：寫作者之間的對話、聽取師長或?qū)＜业氖谡n、實地勘察和閱讀。當寫作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寫作者才能發(fā)現(xiàn)、彌補問題或短處，甚至在時代的精神、藝術(shù)、夢想的平均值中脫穎而出。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突破時代的天花板，實現(xiàn)超越或永恒。

關(guān)鍵詞：寫作;超越;時代;精神

寫作不僅是一場傾訴，也是一次傾聽，是不斷獲得傾聽的機會。文字交流可以反思、總結(jié)、梳理，回顧過去，展望前面的道路。在執(zhí)筆的間隙，會有聲音傳過來，隱蔽的或彰顯的聲音。傾聽他人或自己的內(nèi)心，然后作出回應(yīng)，傾訴也就開始了。

生活中經(jīng)常遭遇猝不及防的事，這讓許多周密的計劃和安排不得不延遲或取消。我們還要面對苦難，迎上去或接受下來，以至于忍受。即便客觀環(huán)境再嚴酷再苛刻，都不能灰心，不能停止。寫作是不能停止的，因為傾訴和傾聽總是要發(fā)生。

做好四件事

寫作者之間開展對話討論，是一種特別而有效的學習方法。這時候很少有人居高臨下，也沒有多少拘束，算是自由平等的交流，也就放松了順暢了，可能不經(jīng)意間就觸碰了重要的話題，相互獲得難得的啟示。有時候雖然一個人講得多，但其他人也會積極參與，講出一些與自己不同或相同的看法。贊賞是最大的鼓勵，也是最強的誘導(dǎo)。

有人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甚至翻山越嶺來找一個文學知音，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路途不是問題，心里的熱度才是一個問題，它支持一個人不辭萬難地往前走。他們懷著一顆熾熱的心，絕不僅僅是對文學的愛，更有對真理的追求、對生存的強烈責任等。后者更重要，且與前者密不可分。這是一部分人的本能。他們的心志寄托在文學這樣一種方式中，通過這樣的一條途徑，實現(xiàn)和滿足自己。所以人與人真誠無欺的對話和討論，是一種特殊的教育和歷練，無論多么高深的課堂都不可比擬。

二是師長或?qū)＜业氖谡n，也包括與他們對話。這是我們熟悉的課程，一些學校和講習班都是這樣。主講的人往往在一個地方或一個領(lǐng)域非常有影響，其中總有一些優(yōu)秀的人物，聽他們講講，與之交流一番，是難得的機緣。他們常有獨到的觀點、見解和角度，與他們一起一定會有各種收獲。他們可以是理論家，也可以是創(chuàng)作家，總之在自己熟悉的專業(yè)里眼界開闊，因為廝磨日久，與一般人當然是不同的。專業(yè)的熟練性、一些基本的道理，通常都要由專家講出來，有些看來似乎平常的知識，需要業(yè)余人士花費很長時間才能弄懂、有所體會。一直做一個行當和一件事，與剛剛進入嘗試的人區(qū)別太大了。新手會有新的興奮，那種新鮮的覺悟和斬獲，會讓新手產(chǎn)生欣喜，同時也產(chǎn)生誤解：過高地估計自己的專業(yè)水準。

我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在各種專業(yè)領(lǐng)域中，一些業(yè)余的聰明者進入了訓(xùn)練和實踐，經(jīng)過一個階段之后，如果進行得相對順利，就會驕傲起來。他們認為原來所謂的“專業(yè)”不過爾爾，甚至會因此而多少看輕那些專家。這是錯誤的。其實這往往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在工作的過程中，如果再往前走，就會遇到更多的、數(shù)不清的麻煩，這些都需要用長期的刻苦的勞動去解決，用深厚的經(jīng)驗去處理。另外，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因素，有的是既簡單又隱敝的，它們不會在短時間內(nèi)就能掌握。單從技藝的層面說，有時候即便是一個平庸的專業(yè)人士，也可能在許多方面好于從業(yè)不久的、聰明的業(yè)余人士，其道理就在于此：技藝需要復(fù)雜的訓(xùn)練過程，這一切都不能省卻。

就文學來說，授課者大多來自學術(shù)機構(gòu)和專業(yè)團體，他們整天耳濡目染，滿腦子都是“老生常談”，都是平凡無奇的道理。如果從中聽出了陳舊和平淡，也不要過于失望。這些所謂的“平淡”，大多數(shù)時候是不會錯的，它們之所以被一再重復(fù)，其中也必有原因和道理。聽多了專家對常識的強調(diào)，然后再有突破性的思維，這時候就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三是多做實地勘查，即“走出去”。古代知識人提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直到今天的網(wǎng)絡(luò)時代仍然是對的，依然有效，大概還不能輕易廢掉。越是讀書多的人，越是要多走路，因為一方面書與行要平衡一下，另一方面書讀得越多，越是需要從實際生活中去印證和對照。說得直白一點，沒有室外的功夫心里就不踏實。一個人的堅定主意，都是在這二者的對照和確認之中建立起來的?，F(xiàn)在的一些流行文字之所以讓人覺得飄忽輕浮，從敘事到思想，還有口吻，都不切實不肯定，主要就是因為寫作者自己過于依賴二手知識，包括各種消息傳聞之類，多根據(jù)它們?nèi)懽鳌?/p>

陽光下的事物是有力的，這力量在于具體和鮮活、客觀清晰，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感染力和說服力。多去一些地方，接觸更多的人，不由自主間就能打開思路，使心靈處于一種活躍的狀態(tài)。凡事物，實際見到與否還是大為不同的，山水是這樣，人也是這樣。見到之后，表面看似乎沒有什么收益，但多少年過后，還會泛起很深的感觸。好像已經(jīng)神秘地借取了地氣和人氣，吸收了不可估測的能量。

經(jīng)?；顒釉趯嵉噩F(xiàn)場的人，與長期廝守室內(nèi)的人有一個不同，就是身上陽氣充足。這會影響到筆下文字的氣息。清晰無誤的觀察會體現(xiàn)出來，判斷更準確也更令人信服。由于藝術(shù)想象的緣發(fā)是不同的，所以讀者在調(diào)動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時，很容易就與親歷發(fā)生了對接。總是從書本到書本，文字煩瑣而閃爍，有一種不可避免的因襲感和概念化，容易在慣性中衍生。真正簡潔概括而又生動的書寫，大都發(fā)生在足踏大地的人身上。

第四就說到了閱讀。這是個多么陳舊的話題。我們的專家經(jīng)常向大家推薦一到兩本書，可以讀也可以不讀，但很重要。書的消息是寶貴的，及時傳達出來就是無私。一本好書，要找到也不容易，因為書越來越多，到處都堆滿了，好書常常被壓在山嶺之下。找到一本好書就需要一場挖掘，讓人付出大量的汗水。所以誰有一個書的消息送來，那是令人感激的事情。奇怪的是，越是印刷品增多的時代，準確真實的關(guān)于書的消息反而越少。我們最熟悉的反倒是一些推銷商的號叫，他們一再宣稱自己的書多么有趣或偉大，結(jié)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書的口耳相傳是美好的傳統(tǒng)。在親朋和師友之間，關(guān)于精神思想文化的信息溝通是格外重要的。一本書深深地打動了一個人，或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這在信息網(wǎng)絡(luò)時代已經(jīng)是大不易的事情了。我們在接受書的消息時，多數(shù)時候是挑剔的。就是說，我們在準備采納前，一定會于暗中評估對方的水準，看他的判斷力是否值得信任。如果一個淺薄的人在講自己所謂的深刻感動與欣喜、講認知，其可信度也許要大打折扣。

在信息世界里，親歷體驗的機會與聽聞的比例發(fā)生了懸殊的改變。所以我們在擇取消息的時候，就要變得越發(fā)謹慎。防止浪費時間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害怕被擾亂和被傷害?，F(xiàn)在，書讀得少一點準一點也許是最好的。我們每天被讀物淹沒，恐懼空前，厭煩前所未有。奇怪的是恰好在這樣的時期，又常常覺得自己是缺乏閱讀的人。原來我們難以得到滿足。真正的好文字去了哪里？可能壓在底層，埋在一層又一層的文字垃圾之下。

因為失望或其他，無形之中就放松了閱讀，不過是隨便翻翻，不系統(tǒng)也無計劃，更無深度。還有許多人熱衷于電子閱讀，以為它能代替書籍，這是荒謬的。這種情況非常普遍。以前那盞微弱的燈光下讀個不休的好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那是溫暖的閱讀之夜，是人生最大的享受。那樣的時光失去了，許多東西也就連帶失去，包括有尊嚴的寫作。

超越的意義

一個人寫作時間長了，總會有一點文字積累，當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少問題。哪些是自己所長，哪些是自己所短，這種回望和總結(jié)就變得容易了。人需要時時反思自己，像曾子這樣的大儒都要“吾日三省吾身”，更何況常人。

回顧四十年前的一次文學會議上，有一位作家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覺得他見解特異，與眾不同，極有個性。那是改革開放之初，正在大力鼓動人們發(fā)家致富，作家照例要求跟上時代：歌頌“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比如“萬元戶”。這在那次會議上成為主題之一。輪到那位作家發(fā)言的時候，他講得不多，只記得其中的一句話：“作家還是要寫真實，‘萬元戶’好我們就歌頌他;‘萬元戶’不好，我們就批評他?！边@句話讓整個參會的人為之一震。今天看他說得樸實無華，不過是簡單的道理，沒有任何深奧費解之處，更沒有什么怪異偏僻的思路。但在當年卻造成了不少的影響，讓與會者心潮難平。他說出了常情常理，但卻是獨此一份。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觀念、氣氛和潮流，有相應(yīng)的思想。作家是在潮流中作出文學規(guī)劃的，總要自覺不自覺地依從時代的標準。每個歷史階段都會沉淀出一部分思想和藝術(shù)，留下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這其中的優(yōu)秀者，便是時代的沉淀。當年那位作家說不一定頌揚有錢的人，這是多么淺顯的道理，可在當時卻有語驚四座的效果。這在今天聽起來有些戲謔的意味，甚至有些荒誕，卻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那時整個會場上坐了許多名家，其中不乏德高望眾者。說這話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中青年作家，有說真話的能力和勇氣。也許當時勇氣并不是主要的，而是能力：能否記住和遵遁事物的常理。

無論是寫作還是其他，某些時期對于智力的要求，真的是很低的，低到難以置信。而有的時候，有的場合，則需要大智大勇者才能勝任，才能應(yīng)付。這就是時代的差異。有的地方，有的時段，是需要較高或很高智力的;而另一些時候，我們知道，不但不需要，而且過高的智力還會成為至害之物。在一個不需要智力的時間和地點，稍稍動一下腦子也就顯得突出了，甚至變得鶴立雞群。這就發(fā)生了“超越”。我們知道，任何時期，一個人能夠有所超越，都不會是簡單的事情。我們不能當事后諸葛亮，說不過是講了那樣一句話;而應(yīng)該問，為什么只有他講出了那樣一句話？每個歷史時期都有自己的文學和代表性作家，每個階段都有自己的時尚、先鋒和潮流，也都有非同一般的個案：高于時代普遍水準的、個人化的表達。

如果把時間拉長和放大，就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歷史時期在思想和藝術(shù)的高度上是相差懸殊的：有的時代扎堆出現(xiàn)了一批杰出人物，可以說英雄輩出;而有的時代那么平庸，在長達幾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內(nèi)，都難以找到一個足斤足兩的思想和藝術(shù)人物。但每個時期都會有相對優(yōu)秀的作家，他們作為時代的指標，會得到記錄，在自己的時代里占有一個位置。

每個時代，通常都要形成一個精神的最大公約數(shù)，也就是平常說的“平均值”。表現(xiàn)在文學方面，就是大多數(shù)作家處于潮流之中，從思想見識到語調(diào)都相差無幾。潮流中的個體一定處于平均水準，或在這個水準之下，這才符合事物的規(guī)律。所以，也只有當某個個體超越這個“平均值”的時候，才會成為一個時代脫穎而出的優(yōu)秀者。

一個作家要經(jīng)受時光的篩選留下來，“超越”即為先決條件，這也是它的意義所在。

超越的限度

時間一天天漫流向前，似乎是平淡的，但也是無情的。因為經(jīng)過了相應(yīng)的時間之后，一切都將變得清晰和觸目起來，容易看得明白。任何事物離開了當時的環(huán)境，離得越遠，評判和打量的標準就越是有所不同。它不會依據(jù)過去的標準，不會遵循當年的尺度和習慣。一些在當時很模糊的問題，多年之后將變得顯赫。有時候不過是回到基本的常識上來。人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一個時代里的代表人物，與另一個時代加以對比。這一比較，高下立判。作為一個時代的指標，也就是那個時代的“超越”者，留下來了，這是難得的;但留下來之后，還仍然要與另一些時代留下來的人物相比較?？梢妰H僅是超越自己的時代也還不夠，還要放在不同的時代里再次衡量。如此看來，超越自己的時代是有意義的，但也是有一定限度的。

不同時代里具有指標意義的作品和作家，將自動進入第二輪或第三輪的鑒別。這時候“超越”的限度就會表現(xiàn)出來。一部作品超越了自己的時代，還不能保證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杰作。一般來說，這要取決于那個時代的精神高度，即“最大公約數(shù)”是多少。如果它的“平均值”本來就是很低的，那種“超越”本身是不能使其變得更高的。比如當年的那位作家只說了一句“不能一味歌頌萬元戶”，就已經(jīng)振聾發(fā)聵了，可見整個時段的精神高度到底如何。

別林斯基講的“經(jīng)過了足夠的時間之后，一切將各歸其位”，說的就是“超越”的意義及其限度，其中包含的是這兩層意思。無論時代氣氛如何，主體潮流如何，經(jīng)過了必要的時間過濾之后，一切都會明了起來。一個人超越了自己的時代才有留下來的可能，但這只是一個基本條件，而形成的基礎(chǔ)仍然是那個時代。一個時代提供給個體的，是它全部的可能性。時代的“天花板”通常是難以打破的，一個時代的思想與藝術(shù)的高度、那個夢想的高度，仍舊是綜合而成的。這里要發(fā)生奇跡，最終打破那個“天花板”，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才能實現(xiàn)。

這極少數(shù)的人將打破“超越的限度”，他們仿佛是一些特別而神秘的派遣者，伸手抓住了更高更遠的永恒。凡永恒，都沒有“超越”的限度。這一部分人通常被稱為“天才”。

永恒性是指抵達那個時代所能提供的高點之后，繼續(xù)上升，從而進入不可思議的高度。

那些永遠葆有巨大魅力的作家和作品，一定是在永恒的精神空間里自由飛翔。

作者單位：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