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館的概念源自希臘,意為“繆斯女神的神廟”,后引申為收藏、保管、展示和研究美術作品的場所?,F(xiàn)代意義上的美術館始終與公共性相關。近代以來,正是在公眾意識化“私”為“公”的過程中才催生了向社會公眾開放的美術館。美術館的公共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將私藏藝術品轉化為社會資源為社會公眾所享有,以滿足社會公眾對審美的更高需求。在這個過程中,美術館承擔著社會美育和知識傳播的雙重功能。孔新苗教授曾說過,社會美育文化是指“家庭與學校美育之外的、伴隨人終生的、貫穿于各類社會活動、人與自然關系中”的社會文化。美術館公共教育是社會美育重要的一環(huán)。美術館公共教育資源的開發(fā)和利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家庭美育與學校美育視覺藝術資源短缺的問題。這同時也讓美術館社會美育面臨著新的時代課題:如何發(fā)揮美術館的自身優(yōu)勢,如何發(fā)掘美術作品的美育價值,以及如何提升美術館的社會美育效應與品質(zhì)。因此,近年來國內(nèi)美術館的藏品陳列展越來越重視公共教育部分。例如,關山月美術館的藏品陳列展已經(jīng)逐步實現(xiàn)了從“以藏品為中心”到“以觀眾為中心”的轉變,公共教育也逐漸成為其核心使命和時代責任之一。
美術館公共教育部門可以說是連接策展團隊與社會公眾的橋梁和紐帶,通過其策劃組織的公共教育活動,策展團隊的研究成果和策展理念可以有效地傳達給觀眾,觀眾也可以通過鮮活生動的體驗活動與策展團隊隔空對話。不僅如此,公共教育活動的介入,還使展覽內(nèi)容得以延伸,意義得以深化,情感得以升華,體驗得以加深。美術館公共教育絕不能只是單純的美術作品欣賞和美術知識講解,而是要讓藝術品的美學價值、策展團隊的審美意識與觀眾思想完成持續(xù)交流,成為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社會美育活動。
敘事:結構式的美育
2019年,關山月美術館重點策劃了陳列展“輕舟已過萬重山——關山月與近代以來的江峽圖景”,著重展示了長江藝術史,透過詩、書、畫融合呈現(xiàn)的方式展示出由不同年代、不同地域文學和藝術生發(fā)并串聯(lián)而成的泛時空發(fā)展序列,以《江峽圖卷》手卷作品及其派生作品為陳列重心,由它們的創(chuàng)作緣起、創(chuàng)作歷程及思想表達為線索展開敘事。此展覽深度挖掘藏品的歷史價值和美學價值,研究和利用各方面公共教育資源,將藏品置于更加宏大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語境之下觀察和展示,努力創(chuàng)新服務方式,提升服務品質(zhì),擴大服務輻射影響,真正實現(xiàn)了“以文化人、以美育人”的核心使命和重要目的。
該展覽具有非常典型的歷史敘事結構,在公共教育活動策劃階段,更重視如何引導觀眾快速進入敘事之中,而不是對觀眾進行單向知識輸出。這就要求一切展覽活動都是參與式的,而非講述式的,因為只有當觀眾真正參與到展覽敘事情境中,才能更好地了解展覽歷史線索和主旨內(nèi)涵,進而實現(xiàn)心靈升華。據(jù)此,策展人員在展覽現(xiàn)場設計了“劇場式導覽”。在劇場式導覽中,展覽章節(jié)可以理解為劇目。每一個劇目中都有專門的演教員,指引觀眾更加快速有效地參與到展覽設計的情境之中。每個劇目中共有三位演教員,包括一位美術館收藏部工作人員、一位藝術家及一位“東方紅號游船船員”。他們會根據(jù)特定劇情出現(xiàn)于不同場域和“時空”中,以其特定的角色任務向觀眾介紹展覽內(nèi)容,使觀眾的參觀體驗層次更加豐富,極具趣味性和沉浸感。
這是一出帶領公眾搭乘“時空之舟”穿越時空,徜徉于長江歷史長河的戲劇。戲劇開始之時,工作人員會分發(fā)給每一位參與者一張根據(jù)當年“東方紅”號輪船的船票精心設計過的“時空之舟”船票。觀眾憑此票,可以正式進入到這出時空交錯的歷史性戲劇之中。戲劇開始后,演教員通過不同的劇場技巧、互動游戲,結合展覽動線,用寓教于樂、以情動人的方式引導觀眾深入了解展覽內(nèi)涵。演教員會按照既定臺詞和富于情感的動作編排引導觀眾參與其中并隨時承擔某些臨時角色,這讓觀眾自然而然地成為展覽的一部分,進而自如地完成由觀眾到演員再到觀眾的身份轉變。
在這趟意義非凡的藝術旅程中,觀眾可以見識到前人筆下的三峽風光,向從古至今以詩歌、繪畫贊美長江的藝術家們致敬,并跟隨老一輩藝術家采風、寫生的時空序列游歷長江三峽,感受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值得一提的是,青少年觀眾也可以通過參與為其精心設計的長江三峽相關知識的問答,了解祖國大好山河乃藝術創(chuàng)作之源泉,在接受藝術熏陶的同時激發(fā)愛國情感。展覽針對不同人群一共舉辦了六場劇場式導覽。一位叫蔡林彤的觀眾觀展后這樣說:“我們仿佛穿越時光開啟了一段人文三峽之旅。我們拿著當年的船票從武漢起航,經(jīng)過西陵峽、廟河、太平溪等地,到達重慶后再重新出發(fā),途經(jīng)長壽、忠縣等地,跟隨畫作游完了長江三峽。這次劇場式導覽不僅讓我們知道了更多的繪畫方法和工具,欣賞到了更多精美畫作,還讓我們了解到 1978年那個時代的三峽風貌,真是一舉多得的活動?。 ?/p>
美術館既是知識生產(chǎn)的場所,也是敘事生產(chǎn)的場所。如果說策展人的工作是幫助展品恢復歷史序列和呈現(xiàn)審美文化的話,那么美術館公共教育的工作則是引導觀眾走進策展人建立的敘事結構之中,積極調(diào)動其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功能,更加深入地理解展覽立意及其敘述結構,接受藝術洗禮,進而完成心靈升華,而非只是簡單觀看。
情感:共鳴式的美育
2020年,關山月美術館策劃了“塞外駝鈴——館藏關山月1940年代西北寫生與敦煌臨畫專題展”,分為“河西走廊”“敦煌燭光”“冰雪生活”三個板塊,以老一輩藝術家行旅路線為線索,構建了老一輩藝術家在西北寫生的歷史和地理序列,并以此為框架將作品按照相應的敘事邏輯添置其中。
考慮到該展覽主要呈現(xiàn)了藝術家艱難的西北寫生之旅,因此此次展覽將策劃重點設定為情感表達。挖掘最動人、最能引發(fā)觀眾情感共鳴的展覽細節(jié),將老一輩藝術家七十多年前的情感狀態(tài)及人生態(tài)度以更貼近當下的情感表達方式傳遞給觀者,是該展覽進行公共教育的重要出發(fā)點。該展覽最富于情感的章節(jié)是關山月及其夫人在敦煌洞窟中的一段經(jīng)歷,即“敦煌燭光”的第二板塊。經(jīng)過前面的艱難跋涉后,老一輩藝術家終于到達下一個目的地——敦煌。面對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寶庫——敦煌壁畫,老藝術家們被完全折服,很快便投入臨摹與研究中。臨摹與研究工作的瑣碎繁雜,常使關山月不得不秉燭夜讀,而關山月的妻子李小平總會不辭辛苦地為他秉燭掌燈。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夫妻二人協(xié)同工作、相濡以沫的經(jīng)歷令人動容。晚年,關山月曾手書“敦煌燭光長明”來紀念這段難忘的經(jīng)歷。
那么,如何提煉這段經(jīng)歷,并將其以大眾普遍能夠接受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呢?策展團隊在商討之后認為每個人的背后都有默默支持、為其秉燭掌燈的人,所以提取出“掌燈人”的概念,并通過“掌燈人”這個概念,將關山月及其夫人的獨特經(jīng)歷演繹為更易于讓人感同身受的情感經(jīng)歷,引發(fā)觀眾情感共鳴,促使觀眾在觀展過程中將展覽中的情感元素提取并代入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之中,從而產(chǎn)生感動、感恩之情。這也使展覽的情感表達得到升華。與此同時,這個概念的引入還使策展團隊擴大了展覽的公共教育范疇。也就是說,它不僅指向觀眾,也延伸至展覽之外的“掌燈人”,既表達了人類的普遍情感,也體現(xiàn)出對社會情感的關注。
在完成了概念提取之后,策展團隊還在公共教育區(qū)域?qū)iT設置了“給你的掌燈人寫信”環(huán)節(jié),由工作人員引導觀眾在觀展結束后進入公共教育區(qū)域,為自己的“掌燈人”寫上一段話。策展團隊不僅在展廳公共教育區(qū)域運用了“掌燈人”這一概念,還將它視覺化,用于多媒體平臺上進行宣傳與推廣。這個公共教育活動,使美術作品內(nèi)涵、藝術家情感與社會情感緊密相連,充分體現(xiàn)出關山月美術館在公共教育活動中的設計重點,即對展覽情感的深入挖掘。美術館公共教育并不是被動的教育模式,亦不是簡單的知識傳輸,而是個體審美意識與情感被喚醒和提升的過程。
體驗:沉浸式的美育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錢初熹曾說:“我看到有一些國內(nèi)外的當代藝術作品通過公共教育活動與觀眾有了互動聯(lián)系,但往往這樣的互動只是淺層次的,并沒有達到能讓觀眾理解作品的層面。”為此,她建議美術館公共教育應當轉變?yōu)橐悦佬g鑒賞為主要目的的理念,由美感經(jīng)驗教育轉向藝術體驗引導,并開展以指導觀眾學會美術鑒賞方法為重點的公共教育活動,增強多方聯(lián)合的互動模式。
一直以來,參觀美術館都被認為是一種視覺行為:通過兼具藝術性和教育性的展覽視覺化信息,觀眾可以了解展覽敘事,獲取藝術知識和視覺體驗。然而,近年來國內(nèi)外文博機構都趨向于注重運用多種表現(xiàn)手段拓展觀眾的體驗方式,既包括視覺體驗,也包括聽覺、觸覺和味覺等多觀感體驗方式。例如,“塞外駝鈴——館藏關山月1940年代西北寫生與敦煌臨畫專題展”上播放了敦煌代表性音樂《伎樂天》,讓觀眾由聽覺進入情境;將博大精深的西北文化以具體的可觸摸的歷史物件駝鈴呈現(xiàn),讓觀眾由觸感探索、感知西北文化,漸入佳境;模仿了民國畫報的油墨香氣和真實觸感,讓觀眾以嗅覺和觸覺進一步認識民國畫報,使體驗再次升級;可觸控的數(shù)字人文項目充分調(diào)動觀眾全身感官參與互動式展覽體驗,讓觀眾更加深入、形象地了解項目背后的深刻內(nèi)涵等。
循著展覽方案的邏輯線索,策展團隊希望設計一個沉浸式公共教育空間,于是對展覽空間進行了升級改造。關山月美術館收藏的關山月敦煌臨摹作品一共82件,其裝裱方式大多為簡易的托片形式,僅有一件作品為卷軸式,即作于1943年的《六朝佛像》。繪者在題跋中曾這樣寫道:“卅二年秋嶺南關山月敬摹于莫高窟。”關山月對這件臨摹作品的喜好程度之高由其裝裱形制即可見一斑。這件作品線條流暢、設色古樸,生動再現(xiàn)了敦煌壁畫的風貌和氣韻,因此策劃團隊決定選用此幅畫作作為展示重點。經(jīng)過仔細核對敦煌原作,最終策劃團隊確定了其為敦煌第249窟南壁畫像的臨摹作。為更好地呈現(xiàn)臨摹作的還原度,策展團隊專門為其搭建了敦煌第249窟的模擬空間。為進一步讓觀眾獲得沉浸式觀展體驗,這個模擬空間的四周噴繪有數(shù)字寫真壁畫,并在展廳設有一席蒲墊,就連光線亦模擬了洞窟開窗采光效果,即一束燈光從上方照射到蒲墊。根據(jù)這個空間的獨特性,策劃團隊設計了“秉燭探真”的活動。此展覽公共教育活動的一個策劃重點就是讓觀眾體驗到關山月當年在敦煌洞窟中的視覺感受,進而體會老一輩藝術家在艱苦環(huán)境中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為此,展覽團隊設計了一支表面以蠟覆蓋的電子蠟燭,這是為了讓觀眾獲得持握蠟燭的真實觸感。電子蠟燭內(nèi)部有供照明使用的芯片,可以控制“燭苗”搖動方向,可謂較為真實地模擬了燭光效果?;顒娱_始時,工作人員會引導觀眾拿起電子蠟燭在“洞窟”中探索,并在其墻壁上尋找與關山月的《六朝佛像》上相對應的情節(jié)。通過這一系列沉浸式的體驗,觀眾仿佛已經(jīng)穿越時空來到當年的臨畫現(xiàn)場,在與藝術家零距離交流。
結語
在近年來的公共教育實踐中,美術館愈來愈清晰地認識到公共教育不僅僅在于知識生產(chǎn),更要注重社會美育。這并不是說知識生產(chǎn)與社會美育是矛盾的。相反,它們是相互促進的關系。只有建立在一定的知識儲備之上,美術館的社會美育功能才能得到深度挖掘和全面實現(xiàn)。為此,關山月美術館在公共教育活動設計中,重點在敘事、情感、體驗三方面建構其社會美育序列。敘事旨在建立系統(tǒng)性的、歷史性、連續(xù)性的知識體系,將觀眾審美體驗置于獨特的敘事情境之中;情感力求剔除以往美術館公共教育活動中知識傳播表面化的弊病,強化觀眾對展品的主觀感受,并促使觀眾與之產(chǎn)生共情,從而有助于其審美意識的提升;體驗注重打破視覺體驗的單一性,幫助觀眾調(diào)動多感官體驗,即法國后印象主義畫派畫家塞尚所謂的“統(tǒng)覺”。
美育可以助人提高審美素養(yǎng),陶冶高尚情操,塑造美好心靈,激發(fā)創(chuàng)造活力,可以促進人全面發(fā)展。美術館公共教育是當代中國美育非常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承擔著將美術作品的歷史價值、審美價值、文化價值等轉化為社會美育資源的重任。美術館公共教育應當從展品出發(fā),但不拘泥于知識傳播,自覺負擔起社會美育的使命和職能。
(戴榕澤/關山月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