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張大愚

他從鄉(xiāng)下出發(fā)，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踏上了眼前這條筆直寬闊的大路。

他大步往前走，身后的挎包撲嗒撲嗒地響著。挎包里裝著父親給他裝的“干糧”—— 一捆自種的小蔥和幾塊自磨的豆腐。父親沒給他裝菜團子或窩窩頭，偏裝了這兩樣東西。他有些不解，但是他相信父親。父親做事一向沉著穩(wěn)健，這樣做定有父親的道理。

前方閃出一個人。同路就是緣分，他追上那個人，友好地打招呼。兩人并肩前行。

迎面走過來一個推小車的人，看見他倆，滿臉堆笑，話密得像推車人的絡(luò)腮胡子。

聊了一會兒，推車人把小車停到路邊，試著去拆路邊的防護墻。他皺眉：公共設(shè)施你也拆？推車人尷尬地縮回手，但馬上調(diào)整了情緒，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只噴香的燒雞遞給他。他厭惡地別過頭去。

同路人暗暗捏了他一下，過來打圓場。好說好說，少一兩塊磚看不出來的。推車人把燒雞轉(zhuǎn)而遞給同路人，外加幾瓶啤酒。同路人幫著推車人把防護墻上的泡沫磚掀下幾塊，放到推車人的空車里。

他一旁看得清楚，感覺胸悶，想說什么，又憋回去了。

鼻端又有一股香風飄過來，斜刺里殺出一個嬌媚的姑娘。帥哥，我們結(jié)伴同行吧。姑娘嬌聲說。他瞥了姑娘一眼，把頭扭了過去，表示拒絕。

跟我走吧，美麗的姑娘。同路人適時開口，聲音比姑娘還甜。

姑娘眼睛亮了，挽住同路人的胳膊。

你能一直帶著我嗎？

能！

你會滿足我的一切要求嗎？

會！

姑娘很開心，偎著同路人，笑得花枝亂顫。

不知不覺已是正午。三個人又熱又累又餓，就著路邊一處陰涼，歇息用餐。他從挎包里取出小蔥和豆腐，慢慢地吃起來。同路人則在不遠處摟著新女友，吃著燒雞，喝著啤酒，兩個人吃得眉開眼笑。

他心里突然酸溜溜的，嘴里的小蔥和豆腐也變了味道。

再次起程。中途又有人來摳路旁的磚，這次他沒阻止，甚至還給來人搭手幫忙。來人拱手致謝，拿出兩包煙往他的口袋里塞。他愣了愣，笑納了。走出幾步，他追上對方，退還了煙，又把磚卸下來，放回原處按原樣鋪好。

前方出現(xiàn)了好景致——路旁閃出一片桃園。

成熟蜜桃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比蜜桃更香甜的是桃林里走出來的女人。女人看見他，眼睛水汪汪的，像兩只小蜜桃。

留下吧，女人說。何必那么辛苦趕路呢。這里什么都有，只要你留下，這桃園，這風景，這絢爛，還有我……都是你的。女人輕聲呢喃，雙唇紅釅香軟，讓人想吃。

他有些暈眩，張了張嘴，像岸邊擱淺的魚。他轉(zhuǎn)向桃園而去。這時，身后的挎包撲嗒撲嗒響了兩聲，他一激靈，停下腳步，推開女人，重新回到大路上。

女人幽怨地嘆口氣，隱入桃林。同路人和女友怪異地看著他。

前行的路越來越窄，滿地小石子，硌得腳生疼。天開始陰了，倏忽下起了傾盆大雨。

三個人都慌了，跑進一家商店。店主拿出僅有的一把小傘說：你們?nèi)齻€一起的，到底給誰，自己商量吧。

同路人手快，一把搶過來就跑。女友怒了，追上去就撲打。兩個人扭成一個球，滾來滾去，從路基的缺口處滾下去了。嘩嘩的雨聲沒能掩住兩個人的慘叫。

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站在雨中，有些茫然。

一團模糊的紅光穿過密密的雨簾，看起來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他尋上前去。紅光處有一盞燈籠，提燈人穿著黑色雨衣，臉隱在帽中，看不清面目。

提燈人向他招手，他亦步亦趨小心跟隨著。

兩個人慢慢往前走，漫天蓋地的雨，似乎沒有盡頭。

終于，雨過天晴，路也恢復了原先的寬闊平坦。此時天色已經(jīng)臨近傍晚。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想整理一下被雨水沖亂的頭發(fā)，抬起的手卻驚愣在額前——鏡中人，已是七八十歲的容顏。

他坐在黃昏里。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胡須染得金黃。提燈人的臉依然隱在雨帽里。他并不在意，提燈人長什么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去拿挎包里的小蔥和豆腐。讓他欣喜的是，小蔥還是那么綠那么嫩，豆腐還是那么白那么香。吃吧，吃吧，他說。他讓提燈人吃，自己也吃。兩個人吃得很香很滿足。

對，就是這個味兒！兩人幾乎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