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瓶梅詞話》中潘金蓮、 龐春梅的“罵”

【摘要】 潘金蓮和龐春梅作為《金瓶梅詞話》中的兩個重要人物，二者的罵語獨具特色，其中大罵和聯(lián)罵尤為突出。兩種罵語不僅能夠塑造金、梅二人和受罵者，還能夠推進情節(jié)和展現(xiàn)整體結構，并側面反映出明代中后期社會的文化特征。

【關鍵詞】 潘金蓮;龐春梅;罵語;聯(lián)罵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16-0016-03

《金瓶梅詞話》 ①作為一部長篇白話世情小說，以市井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其市井氣又與書中罵語種類多、數(shù)量大離不開關系。罵語指作品中人物用于侮辱人的粗野或帶有惡意的言語。其中，潘金蓮和龐春梅的罵語最具代表，根據(jù)人物情緒的爆發(fā)和短時間內大量罵語的出現(xiàn)，有大罵;據(jù)二人共罵某對象的同盟狀態(tài)，又有聯(lián)罵。雖有一些論文對《金瓶梅》中的罵語進行了一定研究 ②，但有關潘金蓮、龐春梅罵語的探討不夠系統(tǒng)，尤其是聯(lián)罵分析還有待加強。本文將以潘金蓮、龐春梅的大罵和聯(lián)罵為重點，凸顯其對小說人物塑造、故事情節(jié)編排和文化意蘊表現(xiàn)的作用。

一、金、梅二人罵語描寫

（一）潘金蓮

潘金蓮共罵187次，進西門府前共9次，在西門府中共178次，尤其她的10次大罵③（不包括聯(lián)罵中的大罵）都與西門慶有關，如：在第8回中潘金蓮因見西門慶不來和迎兒偷吃而打罵迎兒;第12回中潘金蓮為了在西門慶前保全自身而大罵泄密者;第13回、第22回、第72回和第75回中潘金蓮因發(fā)現(xiàn)西門慶與李瓶兒、宋惠蓮和如意兒的私情而大罵西門慶和偷情者;第31回、第57回、第58回和第60回中潘金蓮因為李瓶兒受西門慶寵愛和失西門慶之子而間接大罵李瓶兒。此外，潘金蓮的受罵者范圍廣泛，丫頭小廝數(shù)量最多，丈夫（西門慶被罵65次、武大被罵7次）、女婿（陳經(jīng)濟被罵23次）及其他親戚次之。因此，潘金蓮的罵語數(shù)量和罵的次數(shù)眾多，受罵者廣泛。

（二）龐春梅

龐春梅共罵38次，在西門府中共28次，在守備府中共10次，有1次大罵，即第94回中龐春梅為了接回陳經(jīng)濟而設計攆走孫雪娥。龐春梅的受罵者范圍較潘金蓮小，其中與自己同等身份的丫頭小廝數(shù)量最多，府外人物和自己的丫頭次之，其中秋菊共被罵11次，孫雪娥被罵6次，申二姐被罵5次?？梢姡嫶好返牧R語數(shù)量、罵的次數(shù)較潘金蓮少，受罵者范圍較小。

（三）聯(lián)罵

潘金蓮和龐春梅的聯(lián)罵共9次④。為懲罰秋菊，金、梅二人多次聯(lián)合：在第28回中二人因潘金蓮的一只紅鞋丟失而打罵秋菊;第41回中潘金蓮因李瓶兒和喬家結親而與西門慶爭吵、慪氣，秋菊因開門晚而被二人打罵;第83回中秋菊因向小玉泄露金、梅和陳經(jīng)濟的私情而被二人打罵。另外，在第29回、第73回和第85回中同樣出現(xiàn)打罵秋菊的情節(jié)，可謂屢見不鮮，共計6次。除此以外，在第11回、第22回和第75回中，金、梅二人為維護自身顏面而聯(lián)罵孫雪娥、李銘和申二姐?？芍?，二人的聯(lián)罵對象主要是對內的秋菊，其次是對外的孫雪娥、李銘和申二姐。

二、罵語描寫的文學功能

（一）人物塑造

金、梅二人的9次聯(lián)罵展現(xiàn)了其同盟關系的形成和發(fā)展，該過程主要分為磨合期和同流期。磨合期主要體現(xiàn)在第11回，潘金蓮與孫雪娥在吳月娘房中爭吵時，說道“論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頭，你氣不憤，還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雖是一時氣話，但也可以看出金、梅尚未形成一種堅不可破的關系。但從第22回開始，她們逐漸從磨合期轉向同流期。同流期中，二者聯(lián)合打罵秋菊、共同應對外敵、一同與陳經(jīng)濟偷情。二人的感情在同流期中不斷增進和沉淀，最終形成了深刻羈絆，難舍難分。

與此同時，金、梅二人在西門府中，盡管是同盟關系，但二者更多是相異，而龐春梅進入守備府后，與潘金蓮的關系是形似而神不似。第11回至第85回中，潘金蓮在西門府中罵的總數(shù)、大罵的次數(shù)、罵語的數(shù)量都比龐春梅多。潘金蓮因為沒有自己的財產和娘家勢力，作為西門慶的五妾之一，要想獲得安身立命的資本，就要獲得西門慶的寵愛甚至是偏愛。但西門慶不僅有一妻五妾，還有眾多情人，因此潘金蓮需要面對和爭寵的人更多。潘金蓮渴望備受關注和滿足性欲的心理經(jīng)常被壓抑，而“受壓機制便是罵語的創(chuàng)造機制——將一切罪惡化為詬罵，是受壓心理的噴發(fā)渲泄”[1]，因此潘金蓮的罵語數(shù)量大。而龐春梅對西門慶的關注和寵愛依賴性弱，且未表現(xiàn)出旺盛的求愛心，加之高傲的個性，一般罵語少，在感到受侮辱時才出現(xiàn)大罵行為。

龐春梅進入守備府后，身份地位提高，罵語和大罵行為主要集中在設計驅逐孫雪娥期間。此時龐春梅與潘金蓮罵人時的狀態(tài)相似度高，如第94回中，龐春梅罵孫雪娥時是“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粉面”。與潘金蓮在第25回中的“粉面通紅，銀牙咬碎”和第58回中的“柳眉剔豎，星眼圓睜”狀態(tài)神似;又如龐春梅懲罰孫雪娥的方式是“采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94回）和“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94回）。與第28回、第30回、第41回和第83回中，潘金蓮罰跪秋菊，褪去秋菊衣服，暴打秋菊后其身體皮開肉綻的情節(jié)何其相似。但細究發(fā)現(xiàn)，“金秋”（潘金蓮和秋菊）和“春雪”（龐春梅和孫雪娥）這兩對主仆關系雖形似，卻仍存在質的不同：潘金蓮的個性如同秋季時漫山遍野燦爛的顏色，其體內燃燒著無盡的激情和欲望，而秋菊被暴打后遍體的傷痕和流出的血液，也似秋季的顏色般“絢爛”。春雪處于溫度回升的春季，但仍有寒氣，正如龐春梅既有對吳月娘的溫暖和幫助，也有對孫雪娥的冷酷和殘忍。作者對潘金蓮、龐春梅的塑造可謂煞費苦心。

不但是金、梅二人，其受罵者也有被塑造。受罵者因為內心的痛苦，會“激起受罵者情緒波動，難于克制因失控而回罵;甚至激化而打斗，以至于結下難解之仇。”[2]這些對象中，敢于與潘金蓮對罵的只有西門慶、孫雪娥和潘姥姥，敢于與龐春梅對罵的有孫雪娥;面對金、梅二人的大罵，受罵者內心雖會激起情緒波動，但很多受罵者如迎兒、如意兒和申二姐，只有解釋式回應，更有甚者如李銘、李瓶兒和月桂處于無言狀態(tài)。他們的不同反應恰恰能折射出各人不同的性格、心理、處境和地位等。如第72回中，潘金蓮借如意兒不給棒槌報舊仇。面對潘金蓮的大罵，如意兒沒有忍氣吞聲，而是不斷解釋，并暗諷潘金蓮害死官哥兒一事。在這場因棒槌引起的風波中可以看出如意兒因西門慶的寵幸而地位有所提升，并具有對舊主李瓶兒的忠心和敢于反抗的精神。因此，罵語是展現(xiàn)眾多人物特色的一個重要方面。

（二）情節(jié)編排

金、梅二人的罵語除對人物有塑造作用外，對情節(jié)編排也有獨特意義。

二人的罵語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展現(xiàn)了因果輪回。吳月娘與潘金蓮的激戰(zhàn)、秋菊反復的泄密行為都事出有因：第11回中，吳月娘在潘金蓮和孫雪娥的爭吵中還處于旁觀者的位置。但日常生活中潘金蓮和龐春梅的刁鉆行為令吳月娘不斷積怨，吳月娘對潘金蓮和龐春梅的埋怨，是在金、梅二人大罵和聯(lián)罵的余波中展現(xiàn)出來的;再如第29回中吳月娘對潘金蓮的埋怨借孟玉樓之口道出，吳月娘認為潘金蓮不該設計攆走來旺兒、借西門慶之手暴打小鐵棍兒，吳月娘稱潘金蓮為“九條尾狐貍精”。到第75回，吳月娘與潘金蓮的矛盾被徹底激化，吳月娘已處于與潘金蓮爭吵的中心位置。潘金蓮和龐春梅的肆意妄為是因，吳月娘對潘金蓮和龐春梅的不滿和埋怨是果，這都依托于罵語集中體現(xiàn)。同樣的，金、梅二人對秋菊的長期打罵也造成了秋菊的5次泄密。盡管第83回中，秋菊第一次向小玉泄密后受到懲罰，但她仍沒有放棄可以扳倒金、梅的機會，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吳月娘夜賣龐春梅。

二人的罵語還是情節(jié)中的伏筆，起到了前后呼應、強化結構的作用。不難發(fā)現(xiàn)金、梅對他人的打罵貫穿全書：第8回中，潘金蓮因為西門慶不來，在發(fā)現(xiàn)迎兒偷吃角兒后，首先問迎兒少了的一個角兒的去向，在迎兒矢口否認后對其連打帶罵，逼迎兒承認了自己的偷吃行為。這與第73回中秋菊偷吃柑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實際上潘金蓮打罵偷吃的迎兒暗示了她對日后偷吃的秋菊還會施以打罵，情節(jié)流動更顯自然。透過潘金蓮、龐春梅打罵秋菊、孫雪娥，又可見打罵丫頭這一行為在情節(jié)中的延續(xù)性，這些情節(jié)共同構成了一個回環(huán)往復的整體結構。田曉菲也指出，吳月娘與潘金蓮在第75回中的爭吵“和金蓮初來時與雪娥拌嘴何其相似”[3]，第75回中龐春梅的大罵、潘金蓮的偷聽、辯護和撒潑，以及他人對潘金蓮的評價等與第11回中的敘寫都十分對應。特別是第11回中，金、梅對孫雪娥的聯(lián)罵是全書中第一次對外聯(lián)罵，第75回中對申二姐的聯(lián)罵是二人最后一次對外聯(lián)罵?？梢哉f，罵語是映照、綰合前文的一大關鍵因素。

三、罵語描寫的文化意蘊

（一）女性生存

明代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繁榮，商業(yè)地位提高，從商人數(shù)增加。繁榮的背后是金錢至上觀念縱橫，享樂之風盛行，傳統(tǒng)禮教不斷被時代洪流沖擊以至出現(xiàn)裂痕，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約束力有所松動。王陽明心學在取代程朱理學后，承認和肯定人的欲望、個人的私心私利。李贄提出的“童心說”和王陽明心學共同為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鋪平了道路。其中的一個表現(xiàn)在于“小說家的目光不再只停留在故事的層面，而是更關注故事中人物的性情、心理和命運，把描寫的重心深入到故事人物的內心”[4]。而金、梅二人的欲望正深藏于內心，并通過罵語展現(xiàn)出來。另外，以往對女性的要求是“擇辭而說，不道惡語”[5]。但書中二者罵語數(shù)量大，對人欲的追求更為直露，可見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改變。潘金蓮的受罵者廣泛，上至一家之主西門慶、下至眾多丫頭小廝，內至自己的親生母親、外至家外各色人物，生活中的物體、用品也被涵括其中。龐春梅的受罵者雖然比潘金蓮要少，但生活中的各類人物都有涉及，作者顯然有意強化她們與女德之背離。潘金蓮伴有劇烈情緒波動的罵語，側面揭示出她的欲望所在：如潘金蓮對西門慶情人的罵語突出了她的嫉妒和不滿，以及占有西門慶全部身心的欲求。對李瓶兒的暗中大罵、指桑罵槐式大罵彰顯的是潘金蓮的嫉妒心和惡毒咒怨。潘金蓮對龐春梅的幫罵暗含她對龐春梅的私心，這份私心最初就是希望借助龐春梅來討好西門慶。《金瓶梅詞話》一方面毫不遮掩刻畫她的深層欲念，但另一方面又將其需求的滿足，完全依附于男女情愛。龐春梅恰恰相反，早在西門府中，對丫頭小廝的少量罵語就體現(xiàn)了她不愿隨便與他們廝混的心理。另外，第29回中龐春梅對西門慶說出“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可見龐春梅并不甘心長期在西門府內做奴才，生發(fā)了突破奴才身份的意識。龐春梅在男女關系中也更為清醒，其生活不僅僅依賴于男女關系，有著精神上的獨立自足[6]，因此贏得了更多的生存主動權。所以潘金蓮與龐春梅罵語之不同，代表了生存境遇之不同。盡管她們有機會宣告爭奪自我欲求，但最終的走向依然取決于男權對她們的掌控。

（二）奴婢制度

古代奴婢社會地位低下，他們歸其主人所有，主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心情和需求打罵、買賣、甚至殺死奴婢，操控強迫奴婢服從自己。《金瓶梅詞話》中的奴婢也有著同樣的處境，具體為以下兩種：一如龐春梅機警活泛，通過與主人結成兩性關系獲得寵愛;二如秋菊和被賣到守備府后的孫雪娥，因做人蠢濁、不任事體而被主人虐待。但無論是龐春梅，還是秋菊和孫雪娥，主人都掌握著她們的日常用度和生殺大權，因此她們的待遇好壞受制于主人的喜惡。但因秋菊和孫雪娥的自身特征，她們難討主人喜歡，經(jīng)常被主人打罵。她們雖然對潘金蓮、龐春梅的罵語有抗爭，但效果甚微，主人甚至可以以她們的反抗為借口，對她們施以更嚴酷的懲罰：秋菊日常生活中對潘金蓮的頂撞非但沒有改善其生存環(huán)境，還給她帶來了更大的肉體傷害。秋菊反復的泄密行為也沒有得到吳月娘及其丫環(huán)的贊賞，還因此多次被罵為葬送主子的奴才;孫雪娥在守備府中對龐春梅的小聲抱怨更是被龐春梅借題發(fā)揮并施以猛烈的懲罰。秋菊和孫雪娥的反抗最終都被主人的勢力所吞噬，因此她們的掙扎帶有無效性。雖然主人各有差異，但對待丫環(huán)卻同樣殘酷，以小窺大可見在主人壓制下奴婢的可悲。于變化的主仆場景中可見奴婢制度的不變，于不變的奴婢制度中可見奴婢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

罵語作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常見現(xiàn)象，大量存在于《金瓶梅詞話》中。《金瓶梅詞話》中的罵語不僅可以表達一個人的情緒和狀態(tài)，以此塑造獨具特色的各類人物，能夠在推動情節(jié)、體現(xiàn)因果關系和展現(xiàn)整體結構等方面起作用。書中繁多的罵語又是特定時代的產物，諸多罵語由時代思想統(tǒng)領，體現(xiàn)了明代中后期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改變，以及奴婢制度的特點。《金瓶梅詞話》中的罵語種類多、數(shù)量大，仍有待深入地研究。

注釋：

①本文所用《金瓶梅詞話》，為陶慕寧校注版《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②研究《金瓶梅》罵語的現(xiàn)有成果：傅憎享《論〈金瓶梅〉的罵語與罵俗》，《學術交流》1990年第2期、李洪偉《〈金瓶梅〉中罵語的體式及文學特征》，《濟寧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申家修《〈金瓶梅〉中的詈言罵語研究》2014年碩士論文等，都從罵語的分類或體式進行探討;潘攀《〈金瓶梅〉罵語的藝術功能》，《武漢教育學院學報》1997年第2期、李敬平《龐春梅“毀罵申二姐”情節(jié)的藝術價值分析》，《鄖陽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7年第1期、李卓文《論〈金瓶梅〉人物語言個性化——從潘金蓮的罵語說開去》，《學術問題研究》2013年第1期等，都從罵語的藝術功能進行探討;劉文婷《〈金瓶梅〉中詈語的文化蘊含與明代市民文化》，《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第3期，則從罵語反映出的文化蘊含進行探討。

③《金瓶梅》中潘金蓮的大罵描寫見第8回、第12回、第13回、第22回、第31回、第57回、第58回、第60回、第72回、第75回。

④《金瓶梅》中聯(lián)罵描寫見第11回、第22回、第28回、第29回、第41回、第73回、第75回、第83回、第85回。

參考文獻：

[1][2]憎享.論《金瓶梅》的罵語與罵俗[J].學術交流，1990，（2）.

[3][6]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4]石昌渝.王陽明心學與通俗小說的崛起[J].文學遺產，2007，（2）.

[5]張福清.女誡 婦女的枷鎖[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6.

作者簡介：

高昕，華南農業(yè)大學人文與法學學院2018級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