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依清
博物館是一個城市的前世,也是一個城市的今生,更是一個城市的未來。每到一個城市,博物館是我一定要去的。幾年前到安康,不巧的是那時博物館正在布展,近在眼前,但也只得望“館”興嘆,悻悻離開。
這次到了安康,一定要去看一看博物館。
走出安康博物館,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時斷時續(xù),有一點沒一點的秋雨已經停了。站在漢江三橋上,眼前一江碧水穿城過,看不到江水的來處,望不見江水盡頭。四周青山繞城來,群山連綿,起起伏伏,擋住了天地的邊際。我還在“天賦安康”“脈源安康”“筑夢安康”之間不斷地來回穿越,時走時停,時而回眸,時而展望。漢水褶皺里敘說著往昔,巴山罅隙間寫滿了歷史。我的腦海里始終縈繞著一些問題,漢江還是幾千年前的那條漢江嗎?巴山還是幾千年前的那個巴山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不是也許是。我不斷否定著,肯定著,否定著……
我們索性躲開喧囂的人群和聒噪的車流離開大路,下了橋沿著河堤慢悠悠地走著,尋覓漢江傍晚風景和樂趣。這一段河堤還正在修建,河堤右邊舊城殘垣斷壁,裸露的新土舊壤,狹窄廢棄的小路,荒蕪蕭索的菜園……這一帶是安康老城的城關,一排排舊建筑,像滄桑的老人滿臉疲憊。寬闊的漢江,從遠古流淌到今天,把安康城分為老城和新城。其實老城并不老,已經沒幾座百年建筑。不過新城確實新,也就十來年的樣子。新城不斷擴張地盤,老城不斷被吞噬,歷史終究被現(xiàn)代吞沒。斜坡小路上,走來一俊秀的中年村婦,一手挎著一竹籃衣服,一手拿著蘋果邊走邊啃,穿著高幫膠鞋,不緊不慢朝江邊走去。石灘上早到的幾個女人正在一起一伏,彎腰低頭有節(jié)奏地搓洗著衣服,依稀能聽到她們的說笑聲,間或幾聲沉悶搗衣服的棒槌聲。不遠處漢江大橋下,一群成年男人,有的在江里游泳,有的在石灘上歇息,有的在岸邊抽著煙。身后飄蕩著一曲婉轉的歌聲,是洗衣服的女人,唱著安康民歌。沿河堤巷子深處,二胡聲聲,帶著荊楚漢水韻味的漢調二黃像青煙一樣輕輕揚揚飄出巷子。
安康,古稱金州,一度也叫西城。地處秦嶺南麓巴山之間,漢水之濱,山峰不大,也不高,頗為俊秀。河多流深,水清且美,又有靈氣。明代《陜西通志》記載:“金州(今安康)唐虞為媯墟,舜所居。禹貢荊梁之交,殷周為古庸國?!贝呵飳俪?,戰(zhàn)國時是秦楚拉鋸爭奪之地。后來秦國“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置漢中郡”,當時安康叫西城屬新的漢中郡,是古“上庸六縣之一”。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到漢代稱西城,西晉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改為安康。《水經注》記載:“漢水東歷敖頭……魏興安康縣治,有戍,統(tǒng)領雜流?!薄皾h水又東逕西城縣故城南,《地理志》:漢中郡之屬縣也。漢末為西城郡……魏文帝改為魏興郡,治所西城之故城也”,隋唐至宋為金州。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走進龍舟文化公園。江上天色灰暗,水天一色,天在水中,水在天上。四周群山暗黛,江映山,山鑒江。岸邊華燈齊放,江堤燈火輝煌,華光水影閃爍,似一首首楚辭,如同一曲曲楚樂。對岸大樓的燈光秀,一會兒晦,一會兒明,時而溢彩斑斕,時而流動變幻,時古時今,一江華光,竟分不清哪兒是岸上,哪兒是江中。不知不覺,我走進了屈原的九歌。河堤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最低堤層上人如江水。唱歌的,跳舞的,拍照的,錄像的,吃飯的,喝茶的,鍛煉的,游玩的……浪漫的漢江夜生活開始了。一抬頭,三閭大夫戴著高冠,佩著長劍,捋著胡須吟詠著楚辭,翩翩走來了。
第二天臨明,天又下起了小雨。天公不作美,在安康轉了三天,雨水總是和我們形影不離。六點半,我們出了酒店來到漢江邊,打傘行走在河堤上。漢江還沉浸在昨晚的夢里,偶爾爽朗笑笑。對面安瀾樓和西城閣脫下華貴晚禮服,表演了大半夜燈光秀的漢江大劇院還沒睡醒,安康博物館神清氣爽準備迎接八方賓客。
秋雨綿綿,寒意漸漸,秋色淡淡,西風陣陣。踏雨行走在漢江公園堤上,看不到幾個人。安康城真靜,靜得完全可以洗去我躁動和疲倦的心。我們偶爾駐足,看看堤邊的樹木花草。雨洗老葉新,風吹秋江涼。公園里,石榴、石楠、荷花木蘭、無患子、迎春花、楓楊……個個添加了秋衣,片片葉子如同老玉。雨打梧桐風吹柳,霜染楓葉秋點欒。江堤斜坡面,一片片開著白花的蔥蓮在雨中翩翩而舞,一片片開著紫花的蔥蓮秋韻中亭亭玉立。一樹黃葉已知秋。眼前一棵不大的銀杏,秋天如同一位畫師把銀杏葉從樹梢漸次染黃。石頭攤上一叢叢荻子,潔白的荻花讓我想起北國“蒹葭蒼蒼……”,秦嶺之南的安康竟也有此物?時值深秋,漢江水瘦了,也成熟了好多,露出部分沙石,慢悠悠地流過。天光越來越亮,撥開了群山的面紗,露出了嬌美的素容,就像安康人一樣俊秀。雨中安康的山更潤,黛綠如同墨玉。天更低,伸手可觸。
安康在我的記憶里是那么遙遠。小時候聽爸爸媽媽說,安康是陜南山區(qū),山區(qū)交通不便,窮得要命。家里弟兄多的男人,在當?shù)厝⒉簧舷眿D,就找陜南、陜北的女人。起初安康女人說話,巷子里的人聽不懂。她們努力地說得慢一點,幾乎要一字一句,村里人才能聽出個大半。鄉(xiāng)音難改,這些女人在關中生活多年以后,關中話還夾雜著安康詞。之前,由同名小說改編的《平凡的世界》熱播時,我才知道1983年7月31日,安康漢江流域發(fā)生過一場嚴重的水災,據(jù)說安康老城區(qū)大部分被淹,給當?shù)厝嗣裨斐闪司薮蟮纳拓敭a損失。后來著名作家路遙在他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里,還記述這段抗洪救災歷史。孫少平的女朋友田曉霞就是在那次洪水中,犧牲在安康抗洪采訪的第一線。
小時候,我對生活在長安城中的安康人有三不解。一是說話。安康人說話音調高,氣息長,方言重,說得慢的話我還可以聽明白百分之七八十,說得快了我就有點迷糊,似懂非懂,只好大膽猜想。二是安康人吃菜一鍋熬。七八樣菜,不管煮到一起,還是煮不到一起,統(tǒng)統(tǒng)一鍋燴。分不清哪個是主菜哪個是配菜,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只要好吃就行。稀飯稠得像糊兜,做米飯不炒菜,菜全蒸在米飯中。就拿黃瓜來說,在關中只能涼拌,安康人偏偏炒著吃。三是安康人不唱秦腔、眉戶,閑了就愛哼民歌,聽起來軟綿綿的。不過和秦腔、眉戶卻是不同,總有些湖北九頭鳥味。成年以后,我才理解了其中緣由,一江水養(yǎng)一方人,一江水養(yǎng)一方文化。喝著同一條河水或者同一水系的人,說話口音和風俗習慣相同或者相近。說來也怪,相隔只有數(shù)里,喝的水不同,或者說水系不同,說話的口音和風俗習慣多多少少都有所不同。其實也不怪,農耕時代水運是廉價的主要交通,同一條河的人交流多,自然口音風俗就會同化。安康人世世代代喝著漢江水,難免就有漢江流域楚音楚風。有人說關中是儒家文化,吃飯啥菜配啥菜都有一定規(guī)矩,就連說話也中規(guī)中矩。陜北是草原文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說話都是信天游。安康是秦楚文化,吃飯大雜燴,說話像唱山歌。
漢江了不起。漢江是長江最大的支流,全長1577公里,發(fā)源于秦嶺南麓寧陜縣(秦漢屬葭萌縣),上游古稱沔水,流入漢中始稱漢水又稱漢江,經巴山,過江漢平原,從漢口注入長江。漢原本是發(fā)源于大秦嶺里的一條江的名字,秦代之后成為一個王朝的名字,再后來又成為一個民族的名字。安康不僅地處大秦嶺腹地,又在漢水的上游,秦嶺和漢水養(yǎng)育了安康人,秦嶺和漢水也鑄就了安康文化的基因。
安康民風多元?!蛾兾魍ㄖ尽方鹬荨吧钣谐L,俗隨五方”,又云:“金居襄沔上流,其人半楚,自宋南渡后,舟車輻輳,五方之民會焉,風俗各隨其方。”因此安康文化雜糅,有古庸國巫葬文化的神秘和巴蜀彪悍逍遙文化的先天基因,又承楚文化靈秀浪漫主體,兼收秦文化雄渾豪邁,再雜五方文化,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安康地方戲漢調二黃,和昆曲、秦腔、京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以說是沿著漢江各種文化交流的活化石。
漢江公園雨中晨練的人們漸漸地多起來了,有守在當?shù)氐陌部等耍灿谢剜l(xiāng)的金州人,還有旅游的他鄉(xiāng)客。安靜的漢江又喧囂起來,新的一天在雨中又開始了。忽見一群白鷺肆意淺翔江面,一只兩只三只……九只十只,偶爾一兩只停下翅膀,在沙灘徜徉,似在覓食,又像在閑庭信步。
那群白鷺也許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