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建坤
老師說
魯迅先生的著名短篇小說《孔乙己》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
這段文字綜合運用了神態(tài)描寫、動作描寫、語言描寫、細節(jié)描寫,表現(xiàn)了孔乙己善良的一面,刻畫了孔乙己這樣一個深受科舉制度毒害卻以讀過書為榮,雖然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淪落為與“短衣幫”一樣甚至還不如短衣幫,卻要依靠一件“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的長衫來維護殘存的尊嚴的形象。如果把這段描寫稍作修改,這樣來寫:
孔乙己顯出極興奮的樣子,將兩個指頭敲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
或者這樣修改:
孔乙己顯出極興奮的樣子,將兩個巴掌拍著柜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么?”
那還是孔乙己么?
肯定不是。這就是細節(jié)的力量?!伴L指甲”三個字將孔乙己雖然已經(jīng)貧困不堪,卻要頑強地維護自己讀書人的尊嚴,卻又好喝懶做的特點很好地表現(xiàn)了出來。
所謂細節(jié),就是細小的情節(jié),它往往具有巨大的力量。在生活中,“細節(jié)決定成敗”;在文學作品中,成功的細節(jié)具有細膩深刻、含蓄生動、極具表現(xiàn)力的作用,用來塑造人物形象,可以使之個性化、典型化。
人物的細節(jié)
大作家們都很注重細節(jié)描寫。莫泊桑在《項鏈》中這樣描寫還完債后的女主角:
路瓦栽夫人現(xiàn)在顯得老了。她成了一個窮苦人家的粗壯耐勞的婦女了。她胡亂地挽著頭發(fā),歪斜地系著裙子,露著一雙通紅的手,高聲大氣地說著話,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
正是“胡亂地挽著頭發(fā),歪斜地系著裙子”和這雙“通紅的手”,突出了路瓦栽夫人貧苦人家的身份。
魯迅在《故鄉(xiāng)》里也借助“手”來寫閏土:
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少年閏土的手“紅活圓實”,中年閏土的手“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作為細節(jié)的手的變化,反映了閏土的變化——昔日的小英雄,今天的木偶人,揭露了殘酷的社會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的戕害。
事物的細節(jié)
細節(jié)描寫,也可以是描寫一件不起眼的“物”。契訶夫《變色龍》中有這樣一段精彩的描寫:
警官奧楚蔑洛夫穿著新的軍大衣,提著小包,穿過市場的廣場。他身后跟著一個火紅色頭發(fā)的巡警,端著一個篩子,盛滿了沒收來的醋栗。
好一個“篩子”!軍警憲兵本應該維護社會治安,維護公平正義,但他們出門執(zhí)法卻要帶著一個“篩子”!那個時代,軍警憲兵橫行、老百姓的自由和財產(chǎn)得不到保障的黑暗現(xiàn)實,就通過這個“篩子”得到了很好的表現(xiàn)。
再如吳敬梓筆下的嚴監(jiān)生。小說有這樣一段敘述:
話說嚴監(jiān)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只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jiān)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如何刻畫“吝嗇鬼”的形象?他臨死之際,放心不下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不是其他有價值有意義的事或物,僅僅是多點了一根燈芯!這樣的人不是吝嗇鬼誰還是呢?這樣的舉動不能表現(xiàn)“吝嗇”,還有什么能夠表現(xiàn)吝嗇呢?
動作的細節(jié)
細節(jié)描寫,還可以是描寫一個或者一組動作,借助細微的動作,來表現(xiàn)人物心理,表達人物情感。孫犁《荷花淀》中有這樣一段精彩描寫: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怎么了,你?”
水生小聲說:“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像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手指震動”,表現(xiàn)的是內心的“震動”,女人聽說男人就要到大部隊上去,心中既有肯定,又有不舍與不安。男人到大部隊可以更好地打鬼子,自然很好,所以女人低下頭來說了一句:“你總是很積極的。”但戰(zhàn)爭畢竟是殘酷的,犧牲隨時會降臨,因此心中又有不舍與不安,畢竟參軍的目的不是犧牲,而是趕走侵略者,恢復和平寧靜的幸福生活。
細節(jié)描寫的方法
著名學者王鼎鈞說,好的描寫可以使我們對久已熟悉的事物有新的感受,好的描寫可以使我們對陌生的事物恍如親歷親見。這句話用在細節(jié)描寫上尤為恰當。
與之相反,如果沒有了細節(jié)描寫,文章的感染力就大打折扣,有學生在《最美的禮物》一文中,把父親在自己模擬考試失利后的諄諄教誨當作禮物(考試失利,從材料來說有點陳舊;父親的教誨當作禮物,卻不乏新穎)他這樣寫:
父親在電話里說:“沒關系,這次考不好,還有下一次。你要好好努力,肯定能考上高中的。我們在外面做生意,也很辛苦,早起晚歸,都是很不容易的。今年特別難,生意很不好,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蔽衣犃耍械胶苄呃?。
這段文字真實,但是缺乏感染力,為什么?缺乏了細節(jié)。父親的文化程度是什么?最愛用哪些詞語?父親說話的語速、語氣怎樣?父親說話的腔調如何?父親的人生經(jīng)歷如何?他的滄桑、艱難怎樣體現(xiàn)在說話之中?我聽父親的話,只是一個“羞愧”?有沒有想起父親的艱辛?想起父親忙碌的身影?如果多一些細節(jié)描寫,就有了感染力。
怎樣才能將細節(jié)描寫得生動形象?
一、細心觀察,找到生活中最能打動你的那一個“點”,用特寫鏡頭凸顯其特征。
魯迅《故鄉(xiāng)》有這樣一段文字: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
到了家門口,作者觀察的“鏡頭”沒有對準整個老屋,沒有對準大門,沒有對準飛檐翹角,而是對準了瓦楞間抖動著的枯草的斷莖,以此來烘托故鄉(xiāng)的衰敗,渲染自己從千里之外回到故鄉(xiāng)時的悲涼。
寫人也可以這樣。《臺階》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
那時已經(jīng)是深秋,露水很大,霧也很大,父親浮在霧里。父親頭發(fā)上像是飄了一層細雨,每一根細發(fā)都艱難地挑著一顆乃至數(shù)顆小水珠,隨著父親踏黃泥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纹屏吮銤L到額頭上,額頭上一會兒就滾滿了黃豆大的露珠。
這段文字既寫出了父親勞動時舞蹈一般的優(yōu)美姿態(tài),又借頭發(fā)上和額頭上的露珠,寫出父親造屋過程中的艱辛。
二、細化人物動作,用慢鏡頭拉長動作過程。
魯迅小說《阿Q正傳》中這樣描寫臨刑前畫圓(簽字畫押)的過程: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是怎樣畫圓的?作者用一連串的動作,把一個本不長的動作過程拉長了,人們就像欣賞慢鏡頭一樣完整地看清了他畫圓的過程,也就看清了他內心的愚昧麻木。
三、學會提問,更加具體地凸顯人物行為特征。
《我的叔叔于勒》中有這樣一段吃牡蠣的描寫:
她們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著牡蠣,頭稍向前伸,免得弄臟長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汁水吸進去,牡蠣殼扔到海里。
為了突出吃法“文雅”,用了連續(xù)的動作描寫,但僅有動作描寫依然不能細致生動地表現(xiàn)這些“準貴族”的“文雅”,于是采取“提問”的方法,細化描寫。怎樣的手帕?小巧的手帕。頭怎樣向前伸?稍向前伸。怎么動?微微一動?!靶∏伞薄吧浴薄拔⑽ⅰ钡仍~語就是在提問之后得到的答案,在描寫時輔以這樣一些詞語,就更加細致,更有表現(xiàn)力了。
再如,有同學這樣寫上學快要遲到時的動作:
天?。∫t到了。我踹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來,拽過校服,蹬上鞋子,躥進洗手間,抽出牙刷,涂上牙膏,在嘴里戳了幾下,扯下毛巾,在臉上抹了幾下,沖出了屋子。
這個片段也用了一連串的動作,拉長了動作的時間,表現(xiàn)了“我”快要遲到時的忙亂。但細細品味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細”得還不夠、還不準。
這時,運用提問法,嘗試在動詞前面加上修飾語,就可以把這種忙亂表現(xiàn)得更加具體生動。
比如說,“我踹開被子”,是怎么踹的呢?“我”又是怎樣躥進洗手間的呢?經(jīng)過提問之后這樣修改:
天??!要遲到了。我一腳踹開被子,慌忙跳下床來,一把扯過校服,蹬上鞋子,三步并作兩步躥進洗手間,抽出牙刷,隨意涂上牙膏,在嘴里胡亂地戳了幾下,然后飛快地扯下毛巾,在臉上匆忙抹了幾下,火急火燎地沖出了屋子。
這樣,忙亂就更加細致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了。
敲黑板
有人說,寫文章就如釣魚,讀者就是那“魚”,細節(jié)描寫就是那魚鉤上的餌,能夠直擊讀者之心。好的細節(jié)描寫,讓讀者在細枝末節(jié)之中,被觸動,被感動,進而感受到了紛繁復雜的世界背后最真切、最微妙、最直擊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