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莊子像一塊褐色的補丁,嵌在連綿的山嶺里。山嶺上,老綠攜著新綠款款地?fù)u曳著,只為襯著山里的這一簇粉,那一簇紅。山里靜寂,遠(yuǎn)看,卻有熱熱鬧鬧的美。
走進(jìn)莊子,零星幾個老屋,高高低低的,就勢而建,大大小小的青石板的縫隙里,會竄出零星的不屈不撓的小草尖尖。雞們很認(rèn)真地刨著草棵,狗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鴨子們在岸邊待膩了,在雞們羨慕的目光里“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水里,濺起水花一朵朵。
總的來說,它們忙中還有得閑,而我家的毛驢卻從來不得閑。
雨天,毛驢跟著奶奶推碾磨面;晴天,毛驢跟著父親耕地拉糧。那些悠閑的家禽跟它簡直沒法相比,在我這個小孩的眼里,毛驢就是鐵打的“扛活的”。
我家里有一個大磨盤。磨盤上有兩扇磨,上下兩扇磨相對,靠上扇磨的轉(zhuǎn)動來碾碎糧食。上扇磨上有磨眼,是推磨時放入糧食磨面的地方。磨盤底下圍著一圈磨道,白光光的,圓溜溜的,驢的四個蹄子在上面踩了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我們一大家子都愛吃豆面窩窩頭,于是,隔三岔五的,毛驢就得推磨。我常??吹侥棠膛仓∧_,走不快,而毛驢“得得”地叩擊著地面,快步走。一個老奶奶,一頭毛驢,一快,一慢,這是磨盤旁的一景。
我家的毛驢拉磨時,不偷嘴,不管磨上的糧食有多香;不偷懶,不管它有多累。我們家的驢籠頭,一直是閑著的,不像有些人家的籠頭,籠底被饞嘴的驢子舔得錚亮,一看籠頭就知道,那不是一頭好驢。
奶奶的笤帚疙瘩基本上就是擺設(shè),沒在驢屁股上拍過。
奶奶總說:“俺家的驢姑娘性子溫順,不惜力,是頭好驢,這樣的好驢,哪還舍得打它呀。”奶奶說這話時,皺成核桃皮的眉眼,一下子就泊著兩汪水,清澈著,還泛著細(xì)細(xì)的漣漪。
我和奶奶一樣,自家的驢子怎么看怎么稀罕。
你瞧!它不是單調(diào)的黑色的,也不是單調(diào)的黃色的,而是漂亮的雜色的。嘴巴、眼圈、肚皮、四個蹄子是純白色的,其他部位是灰褐色的,油亮油亮的。
別以為奶奶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夸夸就了事,她還落到實處,在院子里辟出一畦地,在坡地上也辟出一畦地,種上苜蓿草,好給驢兒吃偏食。
2
我們莊子多的是溝坡地,梯田一樣,一大窩子地頂著一小窩子地,層層疊疊的,地也不咋肥。可毛驢這待遇算是肥肥的,惹得母親直嚷嚷。嚷嚷歸嚷嚷,毛驢的皮毛不曾辜負(fù)苜蓿草,溜光水滑的,干起活來,有使不完的勁。
就說推磨吧,奶奶的小腳沒啥腳力,母親推磨好發(fā)暈,毛驢披掛上陣,一點都不含糊。
奶奶早早地把上好的豆子泡上,豆子吃了水,虛胖虛胖的,豆皮浮在臃腫的豆子上,皺皺巴巴的,像扯了一身老粗布衫。奶奶把胖豆放進(jìn)鋁盆里,用一個小葫蘆瓢舀胖豆子,在扇磨上堆一個小山丘,她顛著小腳,不時地抬頭瞅一眼磨眼,里面的豆子少了,就及時用一個小笤帚,把豆子掃進(jìn)磨眼,防止磨上空轉(zhuǎn)。
毛驢的長驢臉上被罩了一個黑色的眼罩,它被磨桿固定在磨道上,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向前——向前——一直向前!”而實際上,它一直在圍著磨道轉(zhuǎn)圈圈,這就是眼罩子的功勞啦。
奶奶和毛驢配合得很默契,胖豆子進(jìn)入磨眼,就淌出來疏一陣密一陣的漿水,奶奶早早地把木勺子湊上去,把漿水撮進(jìn)鐵桶里。這些漿水會被點成白白嫩嫩的豆腐腦,還被做成柔柔軟軟的豆腐。
干完了活,奶奶把毛驢牽到細(xì)泥地里,毛驢躺在地上打幾個滾,左一個滾兒,右一個滾兒,四個蹄子自在地伸展著??粗H撒歡,奶奶一高興,會把老早準(zhǔn)備好的苜蓿草一大把一大把地喂給毛驢吃,毛驢的白嘴邊很快就淌出了濃綠的汁液,偶爾,還會有一小串淺綠色的小泡泡,在驢嘴邊來回晃蕩幾下,像是在打秋千呢。
3
有一年,奶奶壞肚子了,水米不進(jìn),人虛虛的,走幾步,腿上直打飄,只好躺著,奶奶的臉蠟黃蠟黃的。
毛驢在廄里咴咴地叫著,一直叫著,還不時地打著響鼻,奶奶在土炕上躺不住了,她趔趄著走進(jìn)廄里,毛驢伸長脖子蹭著奶奶的衣襟,嘴里拱著一撮苞米粒,那是它最愛吃的,毛驢把它們拱在石槽一角,大鼓眼睛里蒙著一層霧。奶奶摸摸毛驢的鬃毛,鬃毛顫顫的,奶奶說:“毛驢姑娘,這是你的點心,你留著自己吃,我的身子骨好著呢?!?/p>
誰說毛驢是牲口呢?我家的毛驢通人性呀,它懂得心疼奶奶,它已深深地融入了我們這一大家子。
說來也奇怪,那天,奶奶喝了一劑藥,突然有了胃口,喝了一小碗米粥,臉上有了血色,身體漸漸地好了起來。奶奶說:“毛驢姑娘是我的福星呢。”
毛驢的性子好,可不是隨便說的,我看過一個連環(huán)畫,八仙里有一個神仙張果老,他總是倒騎著驢,這多新鮮呀?在我們莊子里,還沒有一個人這么倒騎過驢呢,我就想試一試,威風(fēng)威風(fēng)。
我一個人牽著毛驢下山送苞米秸稈時,就爬上驢背,倒著騎,這一路上,吸引了好多莊戶人的目光,他們一邊看,一邊嘆著:“這娃子呀,皮得很!”
我美滋滋地回到家里,奶奶看到倒騎驢的我,為我捏了一大把汗,她生怕毛驢一個不小心把我掀下去,萬一摔個好歹的,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可是毛驢心里有數(shù),它一直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姷揭粋€小坑小洼的,它都會繞著走,真是存了一萬個小心。
這樣溫順的毛驢哪里找去呀?
4
我們家蓋新房子時,毛驢可立下了汗馬功勞。
父親趕著板車,進(jìn)窯廠拉磚瓦,這一路,山高水遠(yuǎn)的,道路更是七扭八歪的,多少個岔道,多少個十字路口,父親都說不清。毛驢跟著父親去了幾趟,就記住路了。日頭毒辣的時候,它會自動靠邊,專找陰涼地兒走。
有一回,一路奔波的父親太過疲憊了,竟然在板車上睡著了。毛驢的腳步并沒有因此而停止?!暗玫玫谩彼撉斑M(jìn)就前進(jìn),該拐彎就拐彎,一點都不出岔子。
父親一覺醒來,就看到我們的莊子了。
毛驢老遠(yuǎn)就嗷嗷地叫著,叫得很嘹亮,好像是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叫的。上坡時,它的屁股撅著,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父親以為毛驢見到莊子興奮得都不走直道了,這實在是罕見的。
奶奶早早地等在門外,她從毛驢的嘶叫聲聽出了異樣。奶奶前前后后地打量著風(fēng)塵仆仆的毛驢,她老人家總覺得哪里出了毛病。
“呀!你們看這條腿,血糊糊的!”奶奶驚喊道,順手戳了父親一指頭。
我們都圍過去看,可不是嗎?那條腿上的血痕都凝固了,變成了暗紅色,從上面蜿蜒到下面。父親這一路上太攆,板車底座的一塊板子松動了,他草草地找了一根粗長釘子砸進(jìn)去,哪知釘子太長,釘子尖刺透木板,扎到毛驢腿了。這一路上,毛驢忍著痛,被釘子剜著,還堅持把板車?yán)亓思摇?/p>
“這一趟,可真是難為這啞巴驢姑娘了!”奶奶的話語里明顯有了嗔怪的意思。父親嘴拙,他只會摸摸毛驢的脊背,趕緊為毛驢處理傷口,以表達(dá)自己的歉意。
我也摸摸毛驢的頭,心里疼得緊,我家毛驢真是受苦了。
一頭受傷的毛驢撐在蒼茫的大地上,它的氣勢很大,很大,我覺著,自己矮了下去,矮了下去。
毛驢的那條腿沒傷到筋骨,還算是萬幸,只是傷口痊愈的地方成了一個疤,再沒有長過毛。
5
莊里的光景好了起來,有人把手扶拖拉機開進(jìn)了莊子,這鐵家伙不用喂飼料,還省心省力的,比牲口強多了。
父親紅了眼,可是,蓋完新房子,家里票子稀缺,好幾年沒緩過來。父親把目光投向了毛驢。
毛驢老了,老了的毛驢身上脫了幾小塊皮,卻無傷大雅,它的腿腳也不利索了,干不動重活了。
驢販子進(jìn)了家,掰掰驢嘴,看看牙口,摸摸毛驢的骨架子,把頭一搖再搖,他說:“毛驢太老,肉太硬,不燉個三四個小時白搭,驢皮倒是能賣幾個錢?!?/p>
奶奶把驢販子趕走了。小腳奶奶不知道哪來那么大力氣,一口氣把驢販子搡出門外。
奶奶說:“想想一家子的吃食,想想新房子,驢姑娘有力氣時可著勁榨力氣使,沒了力氣就下口吃肉。咱家的驢姑娘可不能當(dāng)牲口待,為了這個家,它是出過大力的?!?/p>
父親自知理虧,不吱聲??墒?,手扶拖拉機是一陣緊似一陣的誘惑,他還是瞞著奶奶把毛驢牽到了牲口市場。
一個驢販子拿著驢籠頭,腰上別著皮鞭子走了過來,他掰著毛驢的嘴,查看牙口,再摸摸毛驢的骨架子,這個動作刺激了毛驢,毛驢突然尥了蹶子,它又踢又咬的,父親說,他萬萬沒想到,俺家的驢姑娘怎么也會尥蹶子呢。
這是它第一次尥蹶子,父親驚呆了。
驢販子被父親的“俺家的毛驢性子好”這句話糊弄住了,沒有防備,被毛驢踢了一下子,就惱羞成怒了,他的手里憋著一股子火氣,使出吃奶的勁,揚手抽了毛驢一鞭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父親看到,毛驢的兩只眼睛里滾著大滴大滴的淚珠,那些淚珠一下一下地砸在父親的心上。
那一鞭子一定是很疼的,疼的不只是毛驢。
父親的心軟了,他覺得奶奶在他的頭上又戳了一指頭,腦袋瞬間清醒了過來:沒有手扶拖拉機又怎么樣?最多緩幾年再買嘛。
父親把毛驢牽了回來,而奶奶就一直站在門外等著,她終于把驢姑娘給等回來了。
毛驢是老死的,走得很安詳,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父親把它葬在種苜蓿草的坡地上,陌上花開的季節(jié),那塊坡地上,苜蓿草從綠里開出熙熙攘攘的小花來,小花兒鋪天蓋地的紫著,在風(fēng)里一搖一搖的。
宮佳: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編輯? ? 喬可可? ?15251889157@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