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身份、斯芬克斯因子與敘事倫理： 《牡丹綺情》的文學倫理學解讀

楊亞麗 范思環(huán)

[摘 要] 鄺麗莎是華裔美國作家中為數(shù)不多熱衷于講述中國故事的。目前學界對鄺麗莎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雪花秘扇》和《上海女孩》這兩部作品，鮮有關注她的其他作品。歷史小說《牡丹綺情》取材于清代學者吳人三任妻子前后相繼合評《牡丹亭》的故事。作品中少女還魂描寫帶有鮮明中國文化印記，但背后通過倫理案例勸人向善，規(guī)范自身行為的倫理內(nèi)涵更值得深究。獨特敘事設計指涉作者凸顯女性聲音，再現(xiàn)被隱匿的女性寫作歷史倫理意圖。鄺麗莎以吳家三婦寫作故事追溯明清時期女性寫作現(xiàn)象，以小見大。

[關鍵詞] 鄺麗莎;《牡丹綺情》;倫理身份;斯芬克斯因子;敘事倫理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當代華裔美國女作家鄺麗莎（Lisa See，1955-）因其獨特的風格在美國文壇占據(jù)一席之地。盡管只有八分之一中國血統(tǒng)，她卻鐘情于講述中國故事。其小說多以中國為故事背景，重新挖掘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素材，重點關注不同時期中國女性生存狀況。2007年，新作《牡丹綺情》（ Peony in Love ）一經(jīng)出版就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此作與《雪花秘扇》（ 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 ，2005）同屬歷史小說?！赌档ぞ_情》創(chuàng)作，“緣起于2000年林肯中心上演的全本《牡丹亭》。鄺麗莎在為《時尚》（VOGUE）雜志撰寫一篇有關該劇的文章時接觸到了中國古代‘懷春少女的題材，并由此發(fā)現(xiàn)‘17世紀中葉中國長三角一帶出版作品的女性作者比當時世界上其他所有地方的女性作者加起來還要多。其中，最令她‘著迷的是三婦合評《牡丹亭》的故事?！盵1]116在《牡丹綺情》中，鄺麗莎以《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為創(chuàng)作藍本，借助戲曲《牡丹亭》將吳人三任妻子陳同、談則和錢宜聯(lián)系起來，她們各自對《牡丹亭》評注在一定程度上展現(xiàn)當時男權(quán)社會壓制下的女性通過文字發(fā)出獨屬自己的聲音，并與姐妹實現(xiàn)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情感交互。

故事由女主人公陳同以第一人稱講述，在第一部分中，作為深閨之女，陳同因不知曾與她私下會面的吳人正是未來夫婿而患上相思病，從而陷入倫理困境，接著她把給《牡丹亭》寫評注作為余生寄托，不分晝夜寫作，最終香消玉殞。從第二部分開始，陳同化身為鬼魂開始一段探尋自我身份的旅程。陳同鬼魂在游蕩過程中發(fā)現(xiàn)女子詩社的存在，通過與祖母和母親鬼魂對話了解到揚州大屠殺經(jīng)過，作者以濃重筆墨描寫這些事件，試圖再現(xiàn)明清時期女性寫作歷史。以往研究成果主要從中國文化書寫、新歷史主義角度解讀作品。迄今為止，國內(nèi)外學界尚未有從文學倫理學批評視角剖析該作品。“作為前沿研究領域的文學倫理學批評，既屬于理論研究的范疇，同樣也屬于一種適應性極強的批評方法，其核心是挖掘文學作品的倫理價值?！盵2]20文學倫理學批評在國際上也受到了認可，“文學倫理學批評已經(jīng)在中國發(fā)展成為一種充滿活力和成果的批評理論”。[3]14故本文嘗試從文學倫理學角度出發(fā)，分析陳同倫理身份構(gòu)建過程、吳家三婦不同倫理選擇以及探索作者敘事結(jié)構(gòu)安排所反映的倫理取向。

一、陳同倫理身份的建構(gòu)

文學倫理學認為“倫理線即文學文本的線性結(jié)構(gòu)”，[4]265《牡丹綺情》中有一條明顯倫理線貫穿始終，即陳同尋找自我身份認同過程。在吳人為陳同點主后，她如此說道：“我得以復活——不是變成活人，而是最后完全成為吳人的第一任妻室。我重新歸位，回歸至我在社會，家庭以及整個宇宙中那個正確的位置?！盵5]291陳同所說歸位實際上是她找到自己身份定位。身份體現(xiàn)一個人在社會上的存在。聶珍釗教授指出“在文學文本中，所有倫理問題的產(chǎn)生往往都同倫理身份相關。倫理身份有多種分類，如以血親為基礎的身份、以倫理關系為基礎的身份、以道德規(guī)范為基礎的身份、以集體和社會關系為基礎的身份、以從事的職業(yè)為基礎的身份等?！盵4]263-264陳同初始倫理身份為陳家掌上明珠。生于陳家大戶人家，家教良好，但她又與一般大家閨秀有所不同，癡迷于閨中禁書《牡丹亭》。在陳同十六歲生日到來之際，父親因女偏愛《牡丹亭》，煞費苦心籌演此戲曲。也正因看戲機緣以及對《牡丹亭》癡迷，陳同遇到意中人吳人，因此陷入倫理兩難困境，“我感到兩股強大的力量在拉扯，今晚再見那位陌生公子的渴望，與自小就深植于心的禮教的約束。”[5]18要理清陳同陷入兩難原因，我們需要回溯歷史，從倫理環(huán)境入手。文學倫理學批評是一種強調(diào)回到歷史倫理現(xiàn)場的批評方法，“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有其固定的屬于特定歷史時期的倫理環(huán)境和倫理語境，對文學的理解必須讓文學回歸屬于它的倫理環(huán)境和倫理語境?！盵4]14只有弄清歷史倫理環(huán)境，站在人物角度上思考，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物心境。陳同成長于禮教制約的倫理環(huán)境，母親嚴格管教女兒，將其深鎖閨中，婚姻是父母之命，她對夫婿樣貌年齡一無所知。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陳同在這晚做出違背常理之事。原本看戲女眷應與男子有屏風之隔，陳同卻擅自離開戲臺與陌生男子獨處，其倫理困惑產(chǎn)生于觸犯“孤男寡女獨處”倫理禁忌。她理應謹遵父命，牢記自己已有婚約在身。因此與吳人相會第一夜，陳同謹言慎行，避免衣裙觸碰到吳人。在赴吳人第二次邀約前，她提醒自己“我們陳家祖上出有九代進士，我是這個書香世家的獨生女，且已有了婚約。若是被人瞧見我跟那陌生公子私會，我會被退婚?！盵5]35陳同對自己的倫理身份及其背后責任有清晰認知，也深知與吳人私會帶來的嚴重后果。在面對第三次邀約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盛裝趕赴，表明這時她已經(jīng)抑制不住內(nèi)心對愛情的渴望，不愿屈從于包辦婚姻。因而做出更加越矩之事，在吳人托舉下跨出陳家大院，看到高墻之外美景。陳同勇敢追求真愛的行為表明體內(nèi)獨立自我意識悄然覺醒?？墒?，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是不允許女性追求獨立精神與違背媒妁之言。由此可見，陳同的超前思想與行為不可避免與倫理身份相沖突。

按照文學倫理學觀點，“倫理身份是評價道德行為的前提。在現(xiàn)實中，倫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為相符合，即身份與行為在道德規(guī)范上相一致?！盵4]265濁履暴露了陳同涉足禁地的事實，當晚她就被母親禁足房間。與吳人邂逅如夢一場，醒悟的陳同應當回到生活正軌，待字閨中。換言之，她應做與身份相符之事，承擔倫理責任，聽從母親的訓誡，認真學習嬸嬸所教授的課程，為成為賢妻做準備。然而陳同只是表面順從，事實上她每分每秒都在思念吳人，吳人已占據(jù)她全部思想，最終她相思成疾無法進食。顯而易見，陳同作為陳家小姐的倫理身份成為她追求真愛的阻礙。無法掙脫命運安排，她試圖以詩作抗爭，日日研讀《牡丹亭》，并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批注在刻本旁邊，以此達到精神救贖目的。不可置否，陳同行為明顯違反倫理道德規(guī)范，故而必須承受違背倫理道德苦果——懨春而亡。陳同彌留之際才得知自己將嫁之人正是所愛之人，她憂懼、相思絕大部分原因便是與吳人私會，做出與倫理身份不符之事。死亡不是陳同的主動選擇，但她確實對自己原有倫理身份所帶來的婚姻不滿，在一定程度上她不認同自我倫理身份并試圖放棄。

死亡意味著陳同失去原有的倫理身份。新的困惑圍繞著陳同，從陽界游移到陰界過程中，她對自我身份定位產(chǎn)生困惑，毫無歸屬感。“我是誰？”這個問題一直困擾她。從作品第二部分開始，敘事人轉(zhuǎn)變?yōu)殛愅砘?，作者如此設計能夠使作品前后聲音保持一致，陳同化身鬼魂擺脫原有倫理身份在空間上的限制，在尋找自我方面擁有更大的自由度。更為重要的是，鬼魂、陰間這些具有濃郁中國風情描寫增添了作品的異國情調(diào)，吸引眾多西方讀者，為世界打開一扇了解中國以及中國文化的窗戶。陳同執(zhí)著于自己神主牌位點主，重獲吳家兒媳身份情節(jié)貫穿作品第二、三部分?！皞惱斫Y(jié)是文學作品結(jié)構(gòu)中矛盾和沖突的集中體現(xiàn)”，[4]265陳同神主牌位點主是《牡丹綺情》中重要的倫理結(jié)，作品許多事件均由此延展開來。沒有點主，她的靈魂只能停在望鄉(xiāng)臺徘徊。直至遇見祖母鬼魂后，她才頓悟“我是一個餓鬼”[5]35事實。長久以來的迷惑解開了，陳同和她那兩個在揚州大屠殺中離世的叔叔都是餓鬼。他們因無正式安葬儀式，無法去往地府，只能四處游蕩。餓鬼這重身份一方面增加了陳同在世間的游離感，另一方面幻化為鬼魂后，陳同擁有感知及控制他人思想能力，為其轉(zhuǎn)變倫理身份提供可能。

陳同利用鬼魂的超自然力附身于談則體內(nèi)，教導談則如何成為賢妻。她使得在房事上一無所知的談則懂得如何取悅丈夫;她不斷向談則灌輸傳統(tǒng)教條禮儀，使談則對吳家人不再頤指氣使，轉(zhuǎn)而孝敬夫婿和婆婆;為讓吳人擁有伴侶式婚姻，她引導談則閱讀各種詩集和史籍，變得腹有詩書，最終談則也寫下自己對《牡丹亭》的心得體會。在這個過程中，陳同也從中成長，體會到性愛之愉悅和習得婚姻之道，懂得為人妻責任所在，建構(gòu)起妻子的倫理身份。陳同用鬼魂的能力干預吳人和談則婚姻導致悲劇收場。在陳同再次對自我身份存疑時，母親鬼魂出現(xiàn)拯救迷失倫理身份的她。在尋找身份過程中，她重新理解母親，與母親和解，明白原來母親種種嚴苛要求都是為了保護自己。陳同從母親處找回被自己忽視已久的母愛，并將這種愛延續(xù)到錢宜身上。

隨著陳同對自身能力的控制自如，為了不再重復談則的悲劇，她決意默默守護吳人與錢宜的婚姻。她如先祖一般，庇護后人，賜予他們福祉。用超能力給吳家在生活上帶來便利，為他們驅(qū)除危險，護他們平安，還賜予吳人兒子。在錢宜為《牡丹亭》書寫批注時，陳同也盡其所能幫助她，為她挑亮燈燭，護佑兒子。陳同的默默付出終于得到了回報：在錢宜建議下，陳同與吳人完成冥婚，得到該有的名分——吳人原配。《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還魂記》付梓，完成陳同的心愿，吳人聽見她內(nèi)心聲音。經(jīng)由陳同托夢，吳人才得知一直以來她沒有被點主，隨著吳人用蘸雞血毛筆點向神主牌位，倫理結(jié)就此解構(gòu)，陳同也完成了倫理身份建構(gòu)，正式成為吳家先祖。通過這一倫理結(jié)形成和解構(gòu)，陳同倫理身份的認同不易充分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陳同在地府徘徊近三十年，苦苦找尋自己的倫理身份。與此同時，她也不斷修煉自身，“我比先前活著和死后指導第一位共侍一夫的妹妹時更懂得生活和愛的真諦。我少女時期關于浪漫的幼稚幻思以及后來關于性愛的念頭都褪去了。通過錢宜，我學會品味并感激那種深入內(nèi)心的愛?！盵5]145在指導談則過程中陳同習得婚姻所要遵循規(guī)約，在守護錢宜時感悟到愛的真諦，她知道如何愛人和獲得他人尊重，學會控制內(nèi)心情感，因而成為受后人尊崇的先祖。此倫理身份不僅是眾人對陳同的認可，也是陳同本人努力得來的。此時，陳同追尋自我與倫理身份達成和諧一致，互不對立。

二、吳家三婦的斯芬克斯因子分析

文學倫理學批評以自然選擇和倫理選擇為理論基礎，從猿到人自然選擇只完成了生物進化過程，而后一選擇才能使人從本質(zhì)上與獸區(qū)分開來。經(jīng)過倫理選擇后，人類摒棄野蠻，獲得倫理意識。正是倫理意識使人能分辨善惡，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斯芬克斯因子來源于古希臘神話中人獸合一斯芬克斯，它的“人頭”說明其具有人的理性，“獸身”則表明其身上殘留獸的動物性特征。聶珍釗教授指出：“從倫理意義上而言，人是一種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組成。人性因子即倫理意識，主要是由人頭體現(xiàn)的。獸性因子是人在進化過程中的動物本能的殘留，是人身上存在的非理性因素。”[6]6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有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在人身上的存在不僅沒有一個一成不變的模式，而且即使在同一個人身上也不是凝固的，往往表現(xiàn)出不同的組合與變化。”[7]75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斗爭過程反映人物的多面性，并對人物倫理選擇產(chǎn)生影響。整部作品主要由三婦故事構(gòu)成，吳家三婦的不同結(jié)局由三人完全不同的倫理選擇導致。

（一）妒婦談則：獸性因子代表

獸性因子表現(xiàn)為自然意志或非理性意志。談則是小說中完全按照非理性意志行事的典型，任性自私與無限欲念使她走向邪惡深淵。談則與吳人婚事是她執(zhí)意哀求而來，為此談大人拒絕許多求婚?？傻玫叫膬x婚事并不能滿足嬌生慣養(yǎng)的談則，她多次違背倫理秩序，逃避自己作為妻子和兒媳的倫理責任。整日抱怨夫家生活環(huán)境不及娘家般富裕，責備仆從，脾氣乖戾。她甚至逾越上下觀念，對婆婆大呼小叫“我不歸你管！你沒權(quán)力告訴我該做什么！我爹可是統(tǒng)領皇家司儀的朝廷命官！”[5]265對待丈夫也是百般苛責“我不需要你的詩書文字。我要錢。如果你努力些，我們也不必總靠我的嫁妝過日子?！盵5]161獸性因子完全主導談則，她毫不反思自己錯誤言行，總是以自我為中心。依據(jù)倫常，妻子需要為丈夫誕下子嗣，可談則卻偷偷食用蓮葉灰以防懷孕，逃離應盡責任。

非理性意志驅(qū)使談則作出錯誤判斷，在愛里迷失，為愛而亡。其爭強好勝的性格不允許陳同在吳人心里占據(jù)任何位置，因此她想以死來擊敗陳同，妄想能成為吳人心頭揮之不去的鬼魂。陳同絕食是因相思成疾，談則拒絕進食則是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談則的狠心不僅傷害自己，還害死未出世的孩子。她偷食荸薺滑胎不成，便絕食餓死肚中胎兒。談則本可升為先祖，可她卻選擇降為面目可憎的鬼魔。仇恨遮蔽談則雙眼，她忽視吳人生前對其的寵愛以及死后對其的懷念。談則報復吳人續(xù)娶之妻錢宜，欲奪走錢宜性命來奪回自己原本位置。此時談則已摒棄人性，退化成獸，是個令人憎惡的怪物。談則悲劇結(jié)局暗含獸性因子不能脫離人性因子控制，否則會走向自我毀滅倫理內(nèi)涵。

（二）正室陳同：人性因子戰(zhàn)勝獸性因子代表

如果說談則的倫理選擇完全由獸性因子主導，那陳同的倫理選擇則更為艱難，在人性與獸性因子之間游移。若陳同尚在人世，本該風光地嫁入?yún)羌遥邮鼙娙俗８?，可這一切都被談則所取代。對此，陳同面臨艱難倫理選擇。人性因子使她尚存理智，謹記自己身份是餓鬼，應當繼續(xù)游蕩。獸性因子則慫恿她去報復談則。對吳人身體的渴望，激活其體內(nèi)被壓抑獸性因子，把談則當作傀儡，控制談則身體和思想。為取悅吳人，陳同絲毫不理會談則意愿，只按自己計劃行事，“我牽著談則的手指滑過他的肌肉。我催促她用自己的酥胸愛撫他的肌膚、他的唇和他的舌?！盵5]161她強迫談則代替自己與吳人行床事，結(jié)果便是談則淪為一具用于滿足欲望的肉體。不僅如此，她還利用談則續(xù)寫《牡丹亭》評注。為保證書寫工作順利開展，陳同要求談則整日呆在臥室熟讀《牡丹亭》，不得與夫婿婆婆共處。每當吳人入睡后，她就讓談則起來秉燭夜寫。因獸性因子支配，陳同表現(xiàn)出性格中極為自私的一面，她忽視談則的痛苦與疲憊，強迫談則完成一系列她想為吳人做的事情。

陳同與談則的差別在于她作惡是源于體內(nèi)獸性因子暫時壓制人性因子。談則亡魂句句指控使陳同意識到自己做了許多傷及他人的惡事，直接或間接導致談則死亡。對此她感到懊悔與羞愧，這表明其人性因子并未泯滅。人性因子回歸讓陳同具有倫理意識，能夠區(qū)分善與惡。先前的過錯已無法彌補，陳同選擇無盡放逐進行自我懲罰。在偌大天地間，她迷失自我，不知該去向何處，路過陳家、古蕩村的錢家都讓她倍感無助與孤獨，“我活著時都沒有一個好友，死后希冀能融入那些懨春少女的圈子。我試著成為談則的好姐姐，但卻失敗了。我來到這里也是個錯誤。我從來都不是錢家一員，他們也不屬于我的世界?；蛟S我這輩子將放逐終生……在死亡中?！盵5]214人性因子主宰陳同意識，四處漂泊后，她決定將自己禁足于小青墓冢處，以免再對他人造成傷害。直至母親一番勸導，她才與自己達成和解，找到新的救贖方式——用自身超自然力改變錢宜同吳人命運。改變錢宜人生軌跡第一步是纏足，這會讓她脫離現(xiàn)有社會階層。纏足觀念正是陳同灌輸給錢夫人的，此時陳同受理性意志支配，一心贖罪。此外，錢家平靜生活與錢宜良好教養(yǎng)都離不開她的功勞。夏日，陳同為錢家人解暑降溫;秋日，她吹旺爐火給他們增添溫暖。她也用心栽培錢宜，教錢宜舞蹈、古箏、下棋和詩書，如此才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錢宜。促成錢宜與吳人婚姻倫理選擇逆轉(zhuǎn)了陳同、錢宜和吳人三人命數(shù)。錢宜憑著善良與學識在吳家日漸受寵，這一次陳同沒有嫉妒她，更沒有想傷害她，而是內(nèi)心充滿感激。在談則要謀害錢宜時，陳同寧愿犧牲自己的性命救回錢宜，“為了救我心頭的女兒，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來到談則身邊，希望她忘記錢宜隨我而來。她松開緊抓的手，向我臉上呼出一團混著污物的毒氣?！盵5]284聽命于人性因子，陳同向善而行，把她對吳人的愛轉(zhuǎn)化為大愛，守護整個吳家。每個人都是斯芬克斯因子一體兩面的集合體，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斗爭是長期存在并且動態(tài)變化的。陳同人性與獸性的較量，是個體在完成道德倫理選擇過程中的真實再現(xiàn)。最終人性因子戰(zhàn)勝獸性因子表達文學道德教誨意義，人作為斯芬克斯因子存在，要用理性意志對動物性本能加以控制，不做違背社會倫理道德秩序之事。

（三）賢妻錢宜：人性因子代表

錢宜的倫理選擇有別于談則和陳同。不同于由非理性意志支配的談則，也沒有和陳同一樣經(jīng)歷斯芬克斯因子的激烈斗爭，錢宜形象代表絕大多數(shù)按理性意志行事的人，彰顯人性光輝。嫁入?yún)羌遥X宜地位有所提升，她擁有更多財富，卻從不會向旁人炫耀，處事沉穩(wěn)。吳家多年寂寥生活因錢宜而打破，她用歌舞、演奏樂器使丈夫和婆婆開心，給家里帶來熱鬧氛圍。在待人方面，錢宜選擇一視同仁，對每個人都是恭敬有禮，就連對家里仆從也十分友善。懷孕時仍不忘自己身為兒媳的職責，一如既往細心照料婆婆，端茶燒飯、清洗衣物，打掃房間一樣不少。備受寵愛并未使其變得驕橫，反而更加謙遜。在吳家上下因邪靈而憂懼時，錢宜提出吳人與牡丹（陳同）完成冥婚建議，充分表明她是由人性因子主宰。絲毫不嫉妒吳人前兩任早逝妻子，還幫助陳同找回應有名分，她是善良的化身。冥婚結(jié)束后，錢宜遵循習俗禮儀，將陳同視為正室進行供奉。請求出版《牡丹亭》全冊書的評注本更加體現(xiàn)錢宜廣博之心，她希望世人知道兩位有才氣的姐姐，完成她們生前遺愿。錢宜身上存在的是完全純粹的人性因子，這個人物沒有一絲作惡想法，是一心行善的典型。

綜上所言，借吳家三婦命運走向，小說表現(xiàn)了人類是一種復雜的斯芬克斯因子存在，好人與壞人的邊界是取決于第二次倫理選擇。三人做出的倫理選擇體現(xiàn)了不同的倫理價值觀念。談則人性泯滅，無惡不作，走向自我毀滅。陳同短暫誤入歧途，而后人性回歸。只有錢宜集善良忠孝于一身，家庭事業(yè)美滿。

三、女性敘事倫理

讀者在作品中除了可以感受到文學的最基本功能道德教誨外，作者對敘事材料的安排也值得讀者深入考察。敘事結(jié)構(gòu)通常反映作家的敘事目的和個人價值取向。這其中牽涉到敘事倫理問題?！皵⑹聜惱怼弊鳛樾g語是由亞當·桑查瑞·紐頓（Adam Zachary Newton）在《敘事倫理》（ Narrative Ethics， 1995）中最先提出來。在該書中，紐頓提出“講述本身就蘊含了倫理本質(zhì)，因此所有敘事都是倫理性的”[8]7?！赌档ぞ_情》創(chuàng)作是將歷史事實與想象虛構(gòu)混雜在一起，因而這部作品兼具歷史真實性與文學虛構(gòu)性兩重屬性。此書是以清代康熙年間江南歷史為背景展開敘述，再加上文本中插入對清軍入侵揚州時暴行的描寫，增加小說真實感。作品主體故事雖是由《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生發(fā)而來，但虛構(gòu)成分在文本中俯拾皆是，是作者修正“古代中國沒有女性作家、藝術家和歷史學家”[9]166觀念體現(xiàn)。鄺麗莎的作品以細膩刻畫女性姐妹情誼為特征，女性主義思想滲透在作品中。作者秉持倫理價值觀念勢必影響文本敘事設計。

顛覆男性在傳統(tǒng)敘事中的權(quán)威地位，消解男性力量。古代中國男性就是權(quán)力掌握者，而女性只能臣服于男性，謹遵“三從四德”。在女性主義研究視域中，“女性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被人為質(zhì)詢?yōu)樾沟桌锖褪дZ癥患者。父權(quán)制的話語體制強制剝奪女性的發(fā)言權(quán)，使女性處于沉默和從屬的地位?！盵10]117由此可見，女性“失語”源于男性話語權(quán)壓制。在《牡丹綺情》中，鄺麗莎使男性角色消音，以此突顯女性話語權(quán)力。對陳家在揚州大屠殺遭遇描寫，是作者根據(jù)找到的一篇回憶錄進行虛構(gòu)的，并選擇從陳同祖母女性視角敘述。在祖母記憶里，面臨清軍殺戮時，祖父竟做出令人可鄙的抉擇，為茍且存活，他推出祖母一弱女子擋在最前面。祖母躺在谷堆最上面，父親與祖父則躲在谷堆最里面，他們性命是犧牲祖母換取而來。再加上，父親也對揚州大屠殺期間發(fā)生的事情絕口不提，有意隱藏家中男性依靠女性犧牲而獲救的歷史。故傳統(tǒng)中國男性雄偉與陽剛形象被淡化為懦弱、無力。

此外，吳人在文本中形象也被塑造為缺乏男性氣概，沒有力量。談則帶著豐厚嫁妝嫁入稍顯落魄的吳家，經(jīng)濟上受制于人導致吳人在妻子面前喪失一家之主尊嚴的結(jié)果。他不敢對妻子的苛責有任何怨言，還任由妻子冒犯母親。男性在享受父權(quán)制帶來權(quán)威的同時，也必須擔當起養(yǎng)家責任。吳人顯然沒有能力擔起這份責任，他的成就離不開妻子們的幫助。吳人因陳同與談則的詩作名利雙收，可實際上眾人欣賞的是兩位女子的才華，換言之吳人是倚仗女性才得到錢財與成功。文中還有一處也顯現(xiàn)出吳人性格中的怯懦。當錢宜執(zhí)意要出版《牡丹亭》評注本時，吳人起初苦勸錢宜放棄這個想法，因為他擔憂在亂世中聲張女子成就會帶來潛在危險。吳人與錢宜性格恰好相反，一人怯懦，另一人則剛硬。顯而易見，女性是鄺麗莎作品聚焦的對象，因此她筆下男性不免成為女性映襯者。在她大多數(shù)作品中男性一般退居幕后或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男性的出場也只是服務于文本中的女性角色，這些男性沒有鮮明的特征，都是扁平定型，例如《雪花秘扇》的屠夫與《牡丹綺情》的祖父并無太大差別，他們都是封建父權(quán)的代表，是作者加以批判的對象。

鄺麗莎對自我定位是女性作家，文本中最為體現(xiàn)其女性主義是關于女性詩社多次敘述。陳氏家族有許多隱匿秘密，直到陳同成為游魂后才一一探明。遭逢揚州大屠殺前的母親并不像現(xiàn)在這般持守舊禮，祖母與母親是早期女性詩人代表。她們走出閨閣與其他名媛一同彈琴、夜飲、賦詩，從繁雜家庭生活中解放出來。作者借陳同祖母之口陳述明末清初時期存在女性詩人事實。在“賢妻”一章中，通過設置吳夫人邀請親友來訪情節(jié)，首次引出蕉園詩社。受邀而來的吳人表妹林以寧正是蕉園五子之一，作者便順理成章介紹詩社，“這個詩社由女詩人顧若璞創(chuàng)設，社內(nèi)成員都認為揮毫創(chuàng)作詩文與女紅刺繡針黹之間并無沖突，她們將‘四德的定義引向新的方向，相信‘婦言的最佳模范是女性寫作?！盵5]189其后又以陳同游魂視角突破空間限制，跟隨蕉園五子登上畫舫游覽西湖，并與她們吟詩作對。陳同對蕉園五子的評價何嘗不是作者對詩社充分肯定，“她們創(chuàng)作的主題無關園中的蝴蝶和花卉，她們直指文學、藝術、政治，還有在外的所見所聞?！盵5]217時代之交促使女性思想解放，蕉園五子的寫作不再局限于閨房里個人情感抒發(fā)，而是轉(zhuǎn)向?qū)r局與政治進行思考，她們不同于只憑結(jié)婚生子獲取自我價值的傳統(tǒng)女性。重現(xiàn)17世紀中葉女性作者寫作的歷史是鄺麗莎撰寫《牡丹綺情》的最大目的，因此她不遺余力地安排大篇幅展現(xiàn)當時女性集會交流詩作等豐富多彩的生活。此外，版權(quán)意識是女性作者覺醒到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鄺麗莎塑造的錢宜不僅遵循傳統(tǒng)倫理道德，同時也擁有個人獨立思想。

錢宜形象是鄺麗莎女性作者意識完全投射。錢宜在閱讀《牡丹亭》后也寫下評注，但較前人不同的是，她在作品下方署名，說明此時的她已初具版權(quán)意識。陳同與談則留下評注，錢宜思想則更為深遠，為不讓兩位姐姐的文字被埋沒，她拿出全部首飾刊印《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傳統(tǒng)女性在父權(quán)制下深陷渴望言說卻無法言說的痛苦，女性寫作更加不被重視。英國“桂冠詩人”騷塞曾無情地對夏洛蒂·勃朗特指出“文學不是婦女生活中的事情，它也不可能成為她們生活中的事情”。[11]119弗吉尼亞·沃爾夫也曾說過一個女人如果要寫小說，那么她必須擁有兩樣東西，一樣是金錢，另一樣是一間自己的房間。可想而知，性別身份給女性在寫作上帶來諸多障礙?？慑X宜則用實際行動證明寫作可以成為女性生活的一部分，她通過作品出版向世人發(fā)聲，鼓勵女性走出父權(quán)制牢籠。在出版商人對此不看好時，錢宜則辛辣反駁道：“我所期待的是一再加印，讀者無數(shù)?！盵5]278在歷史上，《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是中國首部女性文學批評著作，作者選取這部里程碑作品中的人物進行故事建構(gòu)，其中倫理取向也不言而喻。鄺麗莎在作品中塑造出陳同母親、祖母、蕉園五子以及三婦等女性作家形象，以此打破原本愚昧懦弱，裹小腳中國婦女刻板印象，為古代中國女性作者正名。

綜上所述，《牡丹綺情》傳達出兩個重要的主旨思想。第一重是以陳同僭越倫理規(guī)范，尋找遺失的倫理身份以及吳家三婦不同倫理選擇展開，以此表達倫理秩序不可逾越的道德教誨。第二重是女性作者立場的充分體現(xiàn)。小說圍繞三婦合評《牡丹亭》進行擴充，特別是對女性詩人外出采風賦詩等場景加以強調(diào)，書寫時代女性在封建禮教縫隙間追尋自我，勇敢發(fā)聲的傳奇。

四、結(jié)語

鄺麗莎在《牡丹綺情》中從個人敘事角度切入，讓記載甚少江南才女文化浮出水面。歷史正是由一個個小人物構(gòu)成，陳同追尋倫理身份過程展示古代女子自我認同的艱辛。分析三婦不同倫理選擇背后成因，揭露人格形成的動態(tài)過程。從文本敘事本身亦可管窺作者的女性獨立自由倫理價值觀。作品同樣傳遞鄺麗莎創(chuàng)作理念“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會經(jīng)歷戀愛、結(jié)婚、生子，都會經(jīng)歷復雜的感情世界——愛、恨、貪、妒。這些都是相同的，只不過不同的文化使它們的表達方式略有不同?！盵9]165其作品的力量在于跨越國家和地域，讀者依然可以體會相通的情感。

[參考文獻]

[1]潘志明.從《牡丹亭》到《牡丹之戀》——兼論鄺麗莎的呈現(xiàn)式中國文化書寫模式[J].外國文學，2018（2）：115-128.

[2]吳笛.追尋斯芬克斯因子的理想平衡——評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J].外國文學研究，2014（4）：19-23.

[3]Baker，William.Fruitful Collaboration：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in Chinese Academe[J].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2015（7）：14-15.

[4]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5]鄺麗莎.牡丹綺情[M].李乃清，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

[6]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J].外國文學研究，2011（6）：1-13.

[7]鐘鳴.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的斗爭與轉(zhuǎn)換——《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文學倫理學解[J].外國文學研究，2013（1）：74-78.

[8]Adam，Zachary.Narrative Ethics[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7.

[9]盧俊.中國情結(jié)與女性故事——美國華裔作家鄺麗莎訪談[J].當代外國文學，2012（3）：165-166.

[10]董曉燁.創(chuàng)傷、視角與聲音：《上海女孩》的女性創(chuàng)傷敘事解讀[J].外語學刊，2018（5）：115-120.

[11]伊格爾頓.女權(quán)主義文學理論[M].胡敏 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119.

[12]劉清明.身份轉(zhuǎn)變：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倫理訴求研究[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2）：57-66.

[13]王春艷.旅行的意義——邁爾斯·富蘭克林獎獲獎小說《旅行的問題》中人物的身份建構(gòu)[J].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2）：86-92.

[責任編輯]甄 欣

Ethical Identity，Sphinx Factor and Narrative Ethics：An Exploration of

Peony in Lo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YANG Yali，F(xiàn)AN Sihuan

（College of Arts and Sciences，Northeast Agricultural University，Harbin， Heilongjiang，150030，China）

Abstract：Lisa See is one of the few Chinese-American writers who is passionate about telling Chinese stories.Currently，the study on her works has focused mainly on 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 and Shanghai Girls，but little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her other works.Lisa See's historical novel Peony in Love was inspired by the story of the three women commentators of The Peony Pavilion.The depiction of ghost is a part of Chinese culture，but ethical connotation behind it is more worthy of investigation.The novel's narrative reflects its author's ethical inclination to retell the hidden history of women writers.The story shows the "greatness"? from the "smallness"，with the three wives as examples of women writer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Keywords：Lisa See; peony in Love ;ethical identity;sphinx factor;narrative eth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