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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考古出土東周青銅鐸談《論語·八佾》篇的“木鐸”

    2021-08-31 07:27:50侯乃峰
    齊魯學(xué)刊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木鐸青銅論語

    侯乃峰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一、前人對“木鐸”形制的考證

    《論語·八佾》篇有如下一章: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睆恼咭娭3鲈唬骸岸雍位加趩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1](P2468)

    其中的“木鐸”具體是指何物?細究起來,頗為耐人尋味。觀古人注釋,可考見其相因沿襲之跡。

    三國魏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之說曰:“木鐸,施政教時所振也,言天將命孔子制作法度以號令于天下。”由此僅可知“木鐸”為施政教時所敲擊的響器。南朝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云:“鐸用銅鐵為之,若行武教,則用銅鐵為舌,若行文教,則用木為舌,謂之木鐸。將行號令,則執(zhí)鐸振奮之使鳴,而言所教之事也。故《檀弓》云:‘宰夫執(zhí)木鐸以命于宮曰:“舍故而諱新?!薄帧对铝睢吩疲骸畩^木鐸以令兆民曰:“雷將發(fā)聲?!薄瞧涫乱??!碧脐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木鐸,金鈴木舌,施政教之所振也?!北彼涡蠒m《論語注疏》:“云‘木鐸,施政教時所振也’者,禮有金鐸、木鐸,鐸是鈴也,其體以金為之,明舌有金、木之異,知木鐸是木舌也?!吨芏Y》教鼓人‘以金鐸通鼓’,《大司馬》‘教振旅’、‘兩司馬執(zhí)鐸’,《明堂位》云‘振木鐸于朝’。是武事振金鐸,文事振木鐸。此云‘木鐸,施政教時所振’者,所以振文教是也?!蹦纤沃祆洹端臅戮浼ⅰ罚骸澳捐I,金口木舌,施政教時所振,以警眾者也?!盵2](P292-293)也即,傳統(tǒng)上解釋“木鐸”的形制,幾乎都不出“金口木舌”之說。

    尋求此說之源起,清代劉寶楠《論語正義》云:“木鐸者,《周官》‘小宰’‘小司徒’‘小司寇’‘士師’‘宮正’‘司烜氏’‘鄉(xiāng)師’,皆有木鐸之徇。鄭注‘小宰’云:‘古者將有新令,必奮木鐸以警眾,使明聽也。木鐸,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疏云:‘以木為舌,則曰木鐸;以金為舌,則曰金鐸。’案:《鼓人》:‘以金鐸通鼓。’注:‘鐸,大鈴也。振之以通鼓。’《司馬職》曰:‘司馬振鐸?!俏溆媒痂I也?!墩f文》:‘鐸,大鈴也?!c鄭同。《法言·學(xué)行篇》以木鐸為金口木舌,其字從金,則木鐸亦是金口,惟舌用木,與金鐸全用金不同?!盵3](P133-134)

    觀劉寶楠之引文,似乎最早以“木鐸”為“金口木舌”者當是西漢揚雄《法言·學(xué)行篇》。而查《學(xué)行篇》原文作:“天之道不在仲尼乎?仲尼駕說者也,不在茲儒乎?如將復(fù)駕其所說,則莫若使諸儒金口而木舌?!笨梢?,揚雄其實并沒有明確說“金口而木舌”是指“木鐸”。至唐代柳宗元注《法言·學(xué)行篇》才明確指出:“金口木舌,鐸也。使諸儒駕孔子之說如木鐸也?!盵4](P3a)由此可見,此說最早似不始于揚雄?!秾W(xué)行篇》“使諸儒金口而木舌”,如果理解成使諸儒口舌堅固,能說會道,同樣也可以講通原文。

    因此,對“木鐸”最早作出明確解釋的可能當屬東漢鄭玄注《周官·小宰》時所說的“木鐸,木舌也”。當然,“金口木舌”一詞,最初或許是來源于揚雄的《法言·學(xué)行篇》,可能古人很早就對揚雄之語有所誤解吧?無論如何,最遲在南朝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中,已經(jīng)明確將“木鐸”解釋為“用銅鐵為之”“用木為舌”了。后來諸家多承襲此說并加以發(fā)揮,將“木鐸”形制解釋成“金口木舌”幾成定論?,F(xiàn)當代注釋《論語》者亦大多沿用此說。如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注釋“木鐸”云:“銅質(zhì)木舌的鈴子。古代公家有什么事要宣布,便搖這鈴,召集大家來聽?!盵5](P33)錢穆《論語新解》:“鐸,大鈴。金口木舌,故稱木鐸。古者天子發(fā)布政教,先振木鐸以警眾。”[6](P81)李零先生:“木鐸,是帶木舌的金屬鈴鐺?!盵7](P101)皆是信從古代這種注解的說法。此外,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曲阜師范大學(xué)的?;眨鶕?jù)官方的解釋,其核心圖案都是“木鐸”,而實際上北京師范大學(xué)?;盏暮诵膱D案是青銅鈕鐘,曲阜師范大學(xué)?;盏暮诵膱D案是青銅甬鐘,設(shè)計者應(yīng)當也是相信了古代注解將“木鐸”訓(xùn)釋為“金口木舌”的金屬響器的說法,所以才設(shè)計成這種青銅鐘的圖案。

    二、考古出土材料中所見的東周青銅鐸

    儀封人所謂的“木鐸”究竟是什么模樣,應(yīng)當可以參照孔子所處的東周時代(孔子生活于春秋后期,《論語》的成書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戰(zhàn)國時代)的考古出土材料加以探討。

    圖2 □外卒鐸(左:器影;右:銘文拓片) 戰(zhàn)國早期

    圖3 子伯受鐸春秋晚期(3)見吳鎮(zhèn)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29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91、492、494頁。 圖4 登鐸 春秋早期

    唐蘭先生不同意王國維之說,他在《古樂器小記》一文中引用《鹽鐵論·利議篇》“吳鐸以其舌自破”的記述,認為鐸當有舌,而句鑃無舌,故推斷王說有誤[15](P369)。而唐蘭先生在同一文中又認為:“(鐸)蓋初為木制,如椌柷之類,后乃易以金,昔人謂木鐸為金口木舌,乃附會之詞耳?!盵15](P370)我們認為,既然承認青銅鐸源自木制的“木鐸(木柝,木梆子)”,則在木鐸行用的時代,恐其腔體中不當有舌,而當是敲擊發(fā)聲的,猶如后世的敲梆子。而在腔體中裝置舌棰,可以搖晃發(fā)聲,當是青銅鐸出現(xiàn)之后的事。因此,舌之有無,當是隨時代與材質(zhì)的不同而變化的,似不當成為判定此類響器是否可以稱為“鐸”的標準。簡而言之,句鑃與鐸皆屬于響器,無舌者敲擊,有舌者搖晃,達到的發(fā)聲效果是大致不差的。郭沫若先生在王國維“疑鑃即鐸”說法的基礎(chǔ)上,甚至認為:“句鑃即是鉦”,“余謂凡《說文》所列‘鐲’‘鉦’‘鐃’‘鐸’諸字,均一器之異名也?!盵14](P91-92)。諸物作為響器,早先很可能皆同出一源。后來隨著時代發(fā)展,功能演進,再加上方言等因素的影響,才逐漸分化成形制類似而名稱各異的不同器物。從這個角度來看,其說也是有道理的。例如,“鉦”在青銅器銘文中又自名“鉦鋮”,這個名稱有可能是從其功用的角度而產(chǎn)生的異名,言其主要用于軍旅征伐(城邑)之事;“鉦”在先秦傳世典籍(如《國語·晉語五》《國語·吳語》等)中又名“丁寧”(韋昭注:“丁寧,謂鉦也?!?[16](P379、550),則是從模擬其所發(fā)聲音的角度而產(chǎn)生的異名,“丁”“寧”即敲擊其正鼓和側(cè)鼓時所發(fā)的兩個音。 根據(jù)以上那些有自名的青銅鐸,學(xué)者們對其他沒有銘文的類似形制的青銅鐸也做過不少研究。雖然學(xué)界對于句鑃、鐲、鉦、鐃、鐸等樂器的區(qū)分判定尚存在不少分歧(4)如李純一:《無者俞器為鉦說》,《考古》1986年第4期;曹淑琴:《先秦銅鐸及其相關(guān)問題》,《文物》1991年第3期;張小帆:《湖北襄陽沈崗出土“句鑃”辨疑——兼談古代南方青銅樂器的定名》,《東南文化》2014年第3期;馬國偉:《句鑃與鐃、鐸、鉦》,《天津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第3期;等。,但對于那些有自名的青銅鐸向無爭議。這些有自名的青銅鐸,有的腔體內(nèi)有青銅舌,如上引“□外卒鐸”,“以橢環(huán)為舌”[17](P76),“體內(nèi)有橢環(huán)狀銅舌”[18](P99)。若是按照古人的說法,此種青銅鐸當可稱為是“金口金舌”的“金鐸”了。其余幾件有自名的青銅鐸,腔體內(nèi)未見有舌,如果有舌究竟是金是木,現(xiàn)已無可考。至于有自名的青銅句鑃,作為敲擊發(fā)聲的編列樂器,形體修長,腔體內(nèi)應(yīng)該是沒有舌的。

    同時,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也為我們提供了“金口木舌”之鐸的實物材料。1996年8月—1998年4月發(fā)掘的浙江紹興印山大墓,出土的遺物中就有一件木舌銅鐸(圖五)。

    圖5 印山大墓出土的木舌銅鐸(M1:02)照片及繪圖(側(cè)視、俯視)

    考古工作者介紹說: “銅鐸 1件(M1:02)。出土于墓坑內(nèi)的青膏泥中。器物保存完好,搖動木舌仍可發(fā)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音。鐸體呈合瓦形,鉦體短闊,口略凹弧,頂部有方銎,中空以納木柄。木柄截面為長方形, 一端稍粗套入方銎,銎外木柄上有一小圓孔,內(nèi)插竹銷用以固定。鐸腔內(nèi)有一凹形卡口,上有小孔插竹銷,以承圓柱形木舌。鐸的頂部及方銎之外側(cè)均飾以小圓點為地的卷云紋。木柄一側(cè)依稀可見若干文字,文字內(nèi)容尚待考證。通長23.8厘米,鐸高5、寬5.8、厚0.3厘米?!盵21]

    若按照古人的說法,此物就應(yīng)當是“金口木舌”的“木鐸”了。然而,根據(jù)先秦青銅器的命名原則,我們懷疑此類所謂“金口木舌”之鐸,即使其腔體中的“舌”確實是用木制作,古人恐怕也不會將其稱作“木鐸”的。可以與此作類比者,是先秦時期青銅器銘文中所見的賞賜物“金車”(如《集成》2841毛公鼎、《集成》4318三年師兌簋、《集成》4343牧簋等)。先秦時期的古人非??粗厍嚆~,將其稱作“金”。先秦時期的馬車絕大多數(shù)構(gòu)件為木質(zhì),只是由于車上有極少部分構(gòu)件為銅質(zhì)或有銅飾,遂稱之為“金車”。《周禮·春官宗伯·巾車》所謂“王之五路”即有“金路”,鄭玄注云:“金路,以金飾諸末?!盵20](P823)考古出土的實物中也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不少銅質(zhì)車構(gòu)件,讓今人可以直觀地看到所謂“金車”的面貌。馬車上的青銅部件即使只占很少的一部分,當時的古人也為了顯示此種馬車之華貴精美而將其稱作“金車”。而我們回過頭來看上面印山大墓出土的“木舌”銅鐸,其主體部分都是用青銅制作的。如果說僅僅是因為這種銅鐸的舌和柄是木質(zhì)的,古人就把這種器物稱作“木鐸”,對比先秦時期不過是裝飾有少部分青銅構(gòu)件的馬車就稱為“金車”來說,未免顯得不可思議。

    再者,印山大墓的發(fā)掘者在發(fā)掘簡報中將出土的“木舌”銅鐸稱為“銅鐸”而非“木鐸”,也表明了這個問題,即對于較為看重青銅的古人來說,將“木舌”青銅鐸稱作“木鐸”幾乎是不可能的。當時的青銅鐸即便是含有“木舌”且裝有木柄,由于鐸的主體部分是用青銅制作的,青銅部件占居大部分,古人在命名此種器物時也不可能舍大而取小將其稱作“木鐸”的,而應(yīng)該稱為“金鐸”才是。

    綜上可見,結(jié)合考古出土的東周青銅鐸之形制,古人注解《論語·八佾》篇時將其中的“木鐸”解釋為“金口木舌”之物似不可信。

    三、《論語·八佾》篇“木鐸”形制辨析

    或許是由于以上所說的原因,有學(xué)者已經(jīng)對《論語·八佾》篇此處的“木鐸”提出新的解釋。如蔣沛昌先生指出:“木鐸:古注:以木為舌的大銅鈴。也可能是將木頭內(nèi)部掏空制成的木梆?!盵21](P46)黃懷信先生以為:“‘木鐸’,徇行時手中所持,用以宣教的梆子。”[22](P68)據(jù)上所說,將“木鐸”解釋為“木梆子”顯然要優(yōu)于舊注以“木鐸”為“金口木舌”之器物。

    考諸家對《周易·系辭下》“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一句中“柝”字的注解,皆將其釋作木梆之屬。先秦典籍中,“柝”字用作此義項者極為常見。如《周禮·天官冢宰·宮正》:“夕擊柝而比之。”《左傳》哀公七年:“魯擊柝聞于邾。”《孟子·萬章下》:“抱關(guān)擊柝?!薄盾髯印s辱》:“抱關(guān)擊柝,而不自以為寡?!睏顐娮ⅲ骸氨шP(guān),門卒也。擊柝,擊木所以警夜者。”

    先秦兩漢典籍中“木鐸”極為常見,如: 《左傳》襄公十四年:“故《夏書》曰:遒人以木鐸徇于路?!?《禮記·檀弓下》:“既卒哭,宰夫執(zhí)木鐸以命于宮曰:‘舍故而諱新?!詫嬮T至于庫門?!?《禮記·月令》:“先雷三日,奮木鐸以令兆民曰:‘雷將發(fā)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兇災(zāi)?!?《禮記·明堂位》:“振木鐸于朝,天子之政也?!编嵭ⅲ骸疤熳訉l(fā)號令,必以木鐸警眾?!?《周禮·天官冢宰·小宰》:“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灋(法),徇以木鐸,曰:‘不用灋(法)者,國有常刑?!?《周禮·天官冢宰·宮正》:“春秋,以木鐸修火禁。” 《周禮·地官司徒·小司徒》:“正歲,則帥其屬而觀教灋(法)之象,徇以木鐸曰:‘不用灋(法)者,國有常刑?!?《周禮·地官司徒·鄉(xiāng)師》:“凡四時之征令有常者,以木鐸徇于市朝?!?《周禮·秋官司寇·小司寇》:“正歲,帥其屬而觀刑象,令以木鐸,曰:‘不用灋(法)者,國有常刑?!钊菏浚诵加谒姆?,憲刑禁?!?《周禮·秋官司寇·士師》:“士師之職,掌國之五禁之灋(法),以左右刑罰,一曰宮禁,二曰官禁,三曰國禁,四曰野禁,五曰軍禁,皆以木鐸徇之于朝,書而縣(懸)于門閭?!?《周禮·秋官司寇·司烜氏》:“中(仲)春,以木鐸修火禁于國中?!?《漢書·食貨志》:“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逼渲械摹澳捐I”皆當讀為“木柝”,指用于民事的木梆而言。以上所引諸文例,可見“木鐸(柝)”在當時民事上使用之廣泛。而《左傳》《禮記》《周禮》等典籍中單言“鐸”“金鐸”或與“鐲、鐃”等字并列的“鐸”字,才應(yīng)當是指用于軍旅的青銅鐸。

    前人在注釋《論語·八佾》篇中的“木鐸”時,或當是拘泥于“鐸”字從“金”則必是金屬制器物的偏見,因而將“木鐸”理解為“金口木舌”之物。實則先秦古籍中的“木鐸”皆當讀為“木柝”,都應(yīng)該是指木梆而言。先秦時期宣布政令要用響器,若將這些響器都制作成青銅質(zhì)的“金鐸”,恐無此必要(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在物質(zhì)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使用“金鐸”來宣布政令的可能,因其堅固耐用,音調(diào)較高);而用木材制作成“柝”,不惟可以就地取材,而且簡單易成,只需將一段木頭鑿?fù)诔芍锌占纯桑匀粦?yīng)當較金屬質(zhì)地的“鐸”使用更為普遍。故在《論語·八佾》篇中,儀封人用當時人極為常見的“木鐸(柝)”來喻指周游列國四處布道的孔子,就是很自然之事了。同時,《周禮·地官司徒》有“封人”職官,儀封人作為儀地的封人,很可能平時也經(jīng)常用到“木鐸(柝)”這種器物,故以此來比喻孔子。

    孔子生活的時代,鐸應(yīng)該是極為常見的器物。如《左傳》哀公三年記載:“夏五月辛卯,司鐸火?;疔u公宮,桓、僖災(zāi)……孔子在陳,聞火,曰:‘其桓、僖乎!’”杜預(yù)注曰:“司鐸,宮名?!闭卤搿洞呵镒髠髯x》則以司鐸為官署名,其說云:“司鐸,蓋官署之在宮城中者也?!抖Y記·檀弓》云:‘既卒哭,宰夫執(zhí)木鐸以命于宮曰:舍故而諱新,自寢門至于庫門?!莿t宰夫當有休沐之處,謂之司鐸。在宮城中者,猶《考工記》所云‘外有九室,九卿朝焉’及后世之郎署也。其地宜在公宮之西,故火踰公宮而東,桓、僖災(zāi)也。周制,右社稷,左宗廟,故知桓、僖廟在東也……又案:昭十三年有‘司鐸射’,注云:‘魯大夫。’蓋宰夫之官,以官為氏者?!盵25](P715)兩相比較,可見章炳麟以司鐸為官署(官職)名之說更有理據(jù)。章炳麟推測司鐸屬于宰夫之屬,似有可能,則其所司之鐸自當是“木鐸(柝)”,即木梆子。由此則史料,亦可見木鐸在當時行用之廣,以至于魯國在國君宮殿附近要設(shè)置專門的官署機構(gòu)“司鐸”負責(zé)管理。儀封人以當時人極為熟悉的“木鐸(柝)”譬喻孔子,其語言背景猶依稀可見。

    “木鐸(柝)”本來是先秦時期的政府在宣布政令、施行教化時常用的一種發(fā)聲工具。經(jīng)過儀封人用來喻指孔子,隨著儒家文化的傳播,“木鐸(柝)”后來逐漸衍生出宣揚教化、推廣教育等涵義,成為文教事業(yè)的象征物。但由于字形寫作“鐸”,后世注解者囿于字形,而不顧前面的修飾限定詞“木”,未究其源,從而產(chǎn)生了將“木鐸”訓(xùn)釋為“金口木舌”的金屬響器這種不準確的說法。

    余論

    既有以上認識,再回過頭來考察古人使用“木鐸(柝)”和“金鐸”的情形,還可以從中得出一些其他的認識。

    首先,“木鐸(柝)”相對于“金鐸”來說,除了取材方便、制作簡易、造價低廉外,兩者的使用范圍也有所不同?!敖痂I”主要用于軍事上傳達軍令,求其堅固耐用。假如用“木鐸(柝)”來傳達軍令,萬一“木鐸(柝)”被敲壞,致使軍令無法及時傳達,那在瞬息萬變的戰(zhàn)場上絕對是要命的大事;而“木鐸(柝)”多在民政事務(wù)中使用,敲壞了不妨再優(yōu)哉游哉地換一個,不要求其非常堅固。后世詩文中所謂的“金柝”,其實就相當于先秦時期軍事上傳令的“金鐸”。如《文選·顏延年〈陽給事誄(并序)〉》:“金柝夜擊,和門晝扃?!蹦媳背瘯r期的樂府詩《木蘭辭》:“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逼渲械摹敖痂?鐸)”,白天行軍打仗可以用于傳達號令,晚上可以用來打更。又有所謂的“刁斗”(古人或?qū)ⅰ敖痂亍苯忉尀椤暗蠖贰?,見下文所引;此名稱當相對后起),除了兼有傳達軍令和打更之用外,還可以用來做飯,可謂一物三用。

    其次,古代民間之所以要廣泛使用“木鐸(柝)”,除了“金鐸”造價相對昂貴之外,大概還與“木鐸(柝)”多用于夜晚打更不無關(guān)系。從現(xiàn)代科學(xué)原理上說,“金鐸”作為金屬制品,其音調(diào)(聲音的頻率)相對于“木鐸(柝)”來說較高。如果將“金鐸”用于夜晚打更,音調(diào)(聲音的頻率)太高的話,敲擊的聲音對于夜晚休息者來說就成了噪音,容易吵得人睡不著覺;而使用“木鐸(柝)”就不會造成這個問題。如《文選·顏延年〈陽給事誄(并序)〉》“金柝夜擊,和門晝扃”,李善注曰:“金,謂刁斗也。衛(wèi)宏《漢舊儀》曰:‘晝漏盡,夜漏起,城門擊刁斗,周廬擊木柝。’”[26](P1059)李善注語似是將“金柝”分開看作二物,恐不確,“金柝”應(yīng)當就是源自古代的“金鐸”?!稘h舊儀》所謂的“周廬”,是古代皇宮周圍所設(shè)的警衛(wèi)廬舍。由“周廬擊木柝”可知,即使到了漢代,皇宮周圍打更依然是用“木柝”。這當然不是說皇宮中用不起金屬制作的“金柝(鐸)”,而當是出于“木柝”敲擊的聲音不容易驚擾夜晚休息之人的考慮。

    據(jù)以上所論可知,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曲阜師范大學(xué)的?;?,其核心圖案宣稱是“木鐸”,而實際上卻是青銅鐘的圖案,從根本上說其實是不對的,那種圖案應(yīng)該稱為“金鐸”才是。

    綜合以上所述,將本文的主要觀點總結(jié)如下:

    《論語·八佾》篇儀封人所謂的“木鐸”,前人注解多據(jù)鄭玄注《周官·小宰》時所說的“木鐸,木舌也”之語并加以發(fā)揮,以為“木鐸”是“金口木舌”之物,即認為“木鐸”的腔體是青銅制作,而其中的舌棰為木制。結(jié)合考古出土的東周青銅鐸實物,包括考古發(fā)現(xiàn)的“金口木舌”之“鐸”,以及古代青銅器的命名原則,可知此說似不確。因為只要鐸體是青銅制作,即使其中的舌棰為木制,這樣的鐸似也不當稱為“木鐸”,而應(yīng)當稱為“金鐸”或“鐸”。據(jù)唐蘭先生的說法:“(鐸)蓋初為木制,如椌柷之類,后乃易以金,昔人謂木鐸為金口木舌,乃附會之詞耳?!蔽覀兺茰y認為,青銅時代的青銅鐸當是仿早先的木柝鑄造的,“鐸”與“柝”二字從文字學(xué)角度來看存在同源通假關(guān)系?!墩撜Z·八佾》篇以及其他古代典籍中“木鐸”的“鐸”皆當讀為“柝”,“木柝”在古代典籍中皆是指木梆子,其全體都是木制的,使用時是敲擊發(fā)聲,且主要用于民事上宣布政令、禁令等信息;所謂的“金鐸”才是指青銅鐸,主要用于軍事上傳達號令;其發(fā)聲的腔體是青銅鑄造的,青銅腔體內(nèi)或有舌或無舌;無舌者使用時與木柝一樣,是敲擊發(fā)聲,有舌者搖晃發(fā)聲。青銅鐸腔體內(nèi)有舌者,又可分為“金舌”與“木舌”兩種。而無論其青銅腔體內(nèi)裝置的是“金舌”還是“木舌”,由于其青銅腔體占據(jù)主體,即使其中是“木舌”,這種“鐸”恐怕也不當稱為“木鐸”。“木鐸”一詞,“木”作為“鐸”的修飾限定詞,本身就表明這種鐸當是木質(zhì)的。

    中古文獻中的“金柝”,當是源自先秦兩漢時期的“金鐸”,但在具體形制上已有很大變化,可以指用于白天行軍做飯或傳達軍事號令、夜間打更報時的刁斗,此詞匯的演變過程亦可作為上述說法之佐證。

    (附記:初稿承蒙周波、劉剛、傅修才、黃圣松等諸位先生指教,有所增訂,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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