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閩榮
春日的校園熙熙攘攘。我穿行在林間小道上,抬手遮擋太過刺眼的陽光。漠漠大地與我心河相連,河的那頭是干涸荒蕪、寸草不生。
是了,世間風(fēng)光正好,而我不過人間微塵。
小時候總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后來,越長大,越是明白人情的冷暖、世態(tài)的炎涼。于是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盼望天神降臨,眷顧凡人。可普羅米修斯的火未能照到我,命運(yùn)的劫火卻灼燒著我的體膚。一次次的化療、放療,病床上怎么也挨不過的痛,使得多少和我一樣的白血病患者絕望到偷偷在黑夜里寫遺書,祈禱著能夠盡快離開這個世界。活著是多么難啊,我如是想。
我的心里倏地一疼。尖銳的苦痛和悲哀又席卷了我,叫囂著將我拖進(jìn)深淵。我想起在打了鎮(zhèn)痛劑依舊難熬的夜里,怕將疲憊的親人吵醒,只能自己咬著牙,嗚咽著任淚水肆意淌過臉頰,浸濕枕頭;我想起病房里永遠(yuǎn)緊閉著的窗,隔開了我和另一個世界,那頭是云卷云舒、秀麗山河,這頭是人間苦難、世事多舛。病房里終年不見天光,沒有鳥語花香,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味,我就在那里,度過了一整個寒冬。
“薇薇,是你嗎?”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我略顯窘迫地壓了壓帽檐,低頭“嗯”了一聲。
她小跑到我身前,掃視過我的頭頂,支吾著開了口:“你……”
“我沒事啦,先走了?!蔽覔屩卮鸬?。我知道她要問什么,而我除了“沒事”,興許也找不到第二個答案。
在接受化療的日子里,我一直對周圍的人說自己“沒事”。可我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堅強(qiáng),當(dāng)我剪去青絲時,就已然變得懦弱。主動與好友斷了聯(lián)系的是我,走在校園里不敢靠近曾經(jīng)就讀的班級的是我,可依然期待別人回應(yīng)的也是我。我厭惡這樣的自己。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怕自己的離去不過換得他人的一句唏噓。我努力學(xué)著像大人一樣灑脫,學(xué)著做所謂的樂觀派,卻只學(xué)會自欺欺人。
林間櫻花洋洋灑灑,像一場跨越千里而來的浪漫約定,落在我的頭上。真美啊,我抬頭貪戀地望著。
我恍惚想起,和我鄰床的是一個剛結(jié)婚的女孩兒,也是白血病患者。她的愛人常來看她,在愛人面前只會笑的她,卻在愛人轉(zhuǎn)身離開之時淚流滿面。記得她走的那天,陽光正好,她的愛人彈著吉他,送給了她一首她最愛的歌:“只要極致,誰比我放肆?”
上天終究沒有眷顧她。我尚得賞天地風(fēng)流,望人間潮起潮落、花開花謝,她卻永遠(yuǎn)留在了那一年,被埋葬在陰暗潮濕的地底,連同她的愛一起。我尚有喜有悲,她卻只能帶著唇角的一縷笑,連哭都沒有機(jī)會了。
我終于意識到,我還擁有著這世界上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我的生命,雖只是夜空中渺小的一粒微塵,消匿于無邊無際的星河,卻也應(yīng)該代替許多和我一樣的人,努力活下去。
林間小道上有情侶攜手而過。風(fēng)迎面襲來,吹干了我眼角的淚。我轉(zhuǎn)過身,同舊時好友揮手,任櫻花落滿頭。
迢迢星河里,我們只不過是一粒微塵,何其渺小,卻又何其偉大。得以存于這世上百年,已是極大的幸運(yùn)。我隔著銀河,迎接下一個自己。少年啊,別來無恙。
天地微塵起,微微風(fēng)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