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在遲子建作品《額爾古納河右岸》（以下簡稱《右岸》）中，死亡不僅是物理形式的變化，更是哲學(xué)意義的重構(gòu)與延續(xù)。死亡與新生交匯，自然和諧的生命力度，揭示出了鄂溫克人自然本真的生死智慧。讓我們從生死交替中理解遲子建所賦予這部作品的超然的生死智慧。

生命

有生命，就有死亡，這是永恒的真理。正是因為死亡的存在，生命才會充滿了意義。因此，生存與死亡，是人類的一個恒久的主題。對于生死觀這一概念，有學(xué)者把它界定為：“通過生與死的聯(lián)系，建立起生與死之間的內(nèi)在張力。從而可以揭示死亡的本質(zhì)和意義，確立生與死的神圣性和生命的尊嚴(yán)，引導(dǎo)受教育者從死亡中看到生存的意義，提高生命和死亡的質(zhì)量，進而促進完美人格的構(gòu)成?！?/p>

在中國的漫長歷史中，許多思想家和哲學(xué)家對生命和死亡發(fā)表了寶貴的見解。儒學(xué)作為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形態(tài)之一，對中華民族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論語·先進》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人們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到“生”上來，探究死后的世界是無意義的。儒家提倡“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死亡觀，認為人活著的時候要積極尋求正義、實踐道德，為生活中的道義而努力，努力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抱負，只有這樣，死去的靈魂才能得到安息，才能在生命終結(jié)的時候，心安理得地離開。生和死都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二者不可偏廢，對死亡的重視，是對人生的篤信，是對生命價值的精煉。

在《右岸》中，我們可以看出遲子建并沒有沉溺于哲學(xué)，也沒有刻意談?wù)撝形髡軐W(xué)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但我們依舊能夠從中看出儒家思想的烙印。她筆下的鄂溫克人，認為“生存”是一種平靜、奔流的“生活”。死亡是生命的終點，生命的意義只有在生命的結(jié)束時才能被照亮，而生命的深度在死亡的時刻才能得到充分的揭示。但死亡不是一切的終結(jié)，只是生命進入了另一個維度，并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存在。他們眼中的死亡不是灰色、沮喪的，而是明朗、輕快的。鄂溫克人這種淡然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正是根植于儒家生死智慧的重要表征。他們認定萬物都有靈魂，如山神、火神，是神主宰萬物，管控世間榮辱的興衰。主張人們以神圣的禮節(jié)尊崇它們，用真誠的態(tài)度對待神靈，鄂溫克人還會與他們的伙伴和自然和諧相處，甚至在他們死后也以風(fēng)葬的方式回歸自然，生于斯歸于斯。這些都體現(xiàn)了他們善良的本性和快樂積極的精神，甚至還可以從中體會董仲舒的天人合一理念。

生活在北國的鄂溫克人有著超然的生死觀念，這一生死觀念的形成除了儒家思想的指引，最重要的是，“鄂溫克民族對自然的依戀，崇拜以及深刻而原始的理解，孕育一種獨特的薩滿文化”。也正是因為這種文化的存在，才能養(yǎng)育出一代代敦厚、淳樸的鄂溫克人。鄂溫克族人認為大自然中的動物和植物充滿靈性和神性。故而，黑熊與馴鹿都懂得人類，樹木花草也會唱歌，月光雨露滿溢著默默的溫情，大地森林承載著生存給養(yǎng)。與大自然肌膚相親的鄂溫克人把命運、身體自發(fā)地傾注到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江河湖泊的肌理中，梳理歲月留下的繁復(fù)的斑紋，卻感受到了生命的氣息。鄂溫克人盡管生活在闊別現(xiàn)代文明的原始叢林里，但是在無拘無束的自然中，他們傾聽大自然最純凈、最真實的聲音，跟群山交談，和動物為伴，與神靈同行，并將他們的精神本體和自然的原始狀態(tài)融為一體。

死亡

《右岸》中，存在著許多人的死亡，如“我”不知名的姐姐只活了兩天便因嚴(yán)寒致病而夭折;列娜在搬遷時睡熟了，從馴鹿上掉下去被凍死了;林克為換取馴鹿，在林中被雷電擊中而死亡;妮浩薩滿為了救人，使得果格力代替別的孩子去了天堂;打野鹿時，安道爾因被兄長維克特錯認成野鹿所誤殺;達西把自己當(dāng)作自己臨了的獵物，一槍斃命;杰芙琳娜為了給達西殉情，自己跑到林中吃下毒蘑菇而死;瓦羅加在和熊的搏殺中未能有幸逃生;維克特因酗酒過度而身亡;優(yōu)蓮在生下一對雙胞胎后，死于大出血;給西班斷奶后，馬伊堪跳下懸崖自殺;依蓮娜帶著心愛的畫筆葬身于貝爾茨河……

死亡在鄂溫克人眼里是另一個開始，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就如四季變化、落葉歸根一般是極致的自然規(guī)律。他們面對死亡時永遠是淡然而豁達的，因為在他們的看法中死亡是此岸的終點，同時也是彼岸的起點。“每種形式的死亡都有迥異的色彩和深刻的含義”。生與死循環(huán)輪回，以新生感悟死亡，以死體驗生的意義。死亡和新生交互，在死亡的基礎(chǔ)上延續(xù)了生的厚望，使人獲得積極向上的力量，擁有堅持生活下去的勇氣。

在老達西、獵鷹奧木列與狼同歸于盡之后，他的靈魂保佑多年不孕的兒媳瑪利亞懷孕;母鹿因鹿仔之死而乳汁枯竭，但當(dāng)被鹿仔所救的列娜死去時，母鹿的乳汁竟然再次恢復(fù);“我”因狩獵時放過四只剛出生還未睜眼的小水狗，三年未受孕我，肚子里有了新生命的跡象;魯尼和妮浩新婚之時，母親達瑪拉為自己無望的愛情憂郁地故去;妮浩薩滿救活了別人，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自己的親生骨血;金得新婚時大家正為他祝福，他卻為捍衛(wèi)愛情的自由選擇上吊自盡;馱載瑪魯神的瑪魯王在一個冬天里老死，來年春天一只雪白的小鹿誕生成為了新瑪魯王……“但我想生命就該如此，有生就有死，有愁就有喜，有喪葬也要有嫁娶，不應(yīng)該有諸多忌諱”。生死存亡在他們眼里變得簡單了許多。

不只是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死生相依，人與自然也是如此。“風(fēng)葬”是鄂溫克人獨有的喪葬形式：“找到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桿橫放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而后將人的尸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掩蓋上樹枝。放上些許陪葬物品，并由薩滿舉辦儀式為死者者送行”。這種風(fēng)葬實際上闡明，鄂溫克族人以來自自然又歸于自然的生存方式，證實他們是大自然的兒子。除此之外，森林中的動物也是極為通靈的。為了完成主人報仇的愿望，獵鷹勇敢與狼搏斗，而那兩只狼竟也是為了母狼復(fù)仇而來;馬因主人受傷而自責(zé)直至求死;白狐貍化身為兩個俊俏的姑娘，出現(xiàn)在曾經(jīng)放生過自己的獵人的葬禮上……“動物都是富有靈性，能夠呼吸的”。所以說生命與生命之間是生而平等的，每一個生命，它本身都有其無可取代的存在價值。并且動物同樣是有愛恨情仇的，護佑弱小動物的人，才能夠得到它們神性的福祉，人與自然就這樣完成了協(xié)和共生共存。鄂溫克人面對死亡異常從容，他們認為死亡是另一種生的開始，死亡之后的生命還可以得到另一種延伸，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是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之一海德格爾為人類生存意義而做出的哲學(xué)釋義， 他認為了解死亡是了解生命的唯一路徑。人的存在就是走向死亡的過程，而死亡是一種不可分割的、不可避免的自我本性。但是《右岸》中的鄂溫克人對死亡的沉思不僅限于此，面對死亡的不可避免，他們擁有“向死而生”的信念，積極謀劃個體的存在，并在此基礎(chǔ)上體會著美麗的生命之味。死亡這一話題貫穿了《右岸》始終，但是鄂溫克人的死亡展現(xiàn)的卻是強大的生命張力。在這里，所有的生命在面對包括死亡在內(nèi)的所有困境時，都會展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正是這種意志力超越了死亡，為這個世間帶來了更多的生機。

一方面鄂溫克族這種蓬勃的生命力體現(xiàn)在帶有一種宗教色彩的生活方式上，因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總體水平還比較低，為了取得更多的生命來源，他們選擇協(xié)作配合，互幫互助。采集、狩獵和捕魚是他們主要的生活?！拔摇迸c姐姐列娜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跟著達瑪拉學(xué)活計，學(xué)做鞍橋，給馴鹿擠奶，熏一些肉干，熟些皮子，還學(xué)做樺皮簍和樺皮船兒，縫制狍皮靴子和狍皮手套，烙好吃的格列巴餅等等。到了秋天，會進行特別的采集活動，此時的鄂溫克人便一同到森林中去采集必備的生存用品，比如稠李子果、樺樹皮、都柿。這么多的活動都是在他們的協(xié)作之中完成的。打獵時分，鄂溫克人傾向于圍獵。男人們出獵，通常組成三兩個組合，大部分是三四個人一組……游獵的男人，是那些身強力壯的。瓦羅加樂意跟坤德、馬糞包和維克特一組，魯尼則喜愛跟達西、安道爾和拉吉米一組。尋找馴鹿時，“他們分成三路：哈謝、達西和伊萬一路，坤德帶著魯尼和金得一路，拉吉達獨自一路”。當(dāng)夜晚來臨時，鄂溫克人會匯集在一起，在額爾古納河上燃著篝火，吃著烤魚，手牽手跳著“翰日切”舞。篝火的節(jié)奏和舞步拍打在一起，形成一幅生動的畫面。他們的諸多活動，如婚姻、遷移、喪葬等都帶有濃厚的群體性。他們不僅提倡群體美，而且崇尚和諧共生。每一個烏里楞都是一個融洽、溫暖的整體。夫妻之間，兄弟姐妹之間，父母之間，朋友之間，鄰居之間，村莊之間團結(jié)協(xié)作，守望相助。

另一方面這個民族的生命力體現(xiàn)在鄂溫克人對待本民族的態(tài)度上。具有神性的薩滿則是一個典型，薩滿把人和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尼都薩滿唱著神歌，跳著神舞，用一只馴鹿將列娜的疾病送走，以一只戰(zhàn)馬為代價把吉田腿上的傷口愈合。尼都死后三年，妮浩接替尼都成為了薩滿，成為新一任薩滿后的妮浩肩負起保護整個氏族的重任，發(fā)誓要用神賦予的力量和自己的性命庇佑鄂溫克民族，讓氏族馴鹿成群、狩獵豐收，繁榮昌盛。這種責(zé)任感是妮浩一生的信念，甚至連生命的延續(xù)都是為了這個理想。作為一名薩滿，她還有不得不忍受痛苦：為了拯救氏族成員，她不得不以失去孩子為代價。在一年的冬季，有個騎著馴鹿名叫何寶林的男人去到他們營地，他十歲的兒子高燒不退，不能進食，應(yīng)是得了重病。何寶林此行的目的是希望妮浩薩滿去救救他的孩子。普遍情況下，薩滿都是情愿助人除去病痛的，可是妮浩薩滿雖然允諾了，但是行為動作表現(xiàn)的卻有些反常。她的丈夫魯尼想著她應(yīng)該是擔(dān)心孩子，就安慰她說自己一定能把交庫托坎和果格力照看好。妮浩帶著她的法器和神衣動身前，將大兒子果格力抱在懷中，吻了又吻，眼里閃爍著淚水，離開營地很遠了，她還時不時回頭張望果格力，但是卻并未理會在火塘邊玩耍的小兒子交庫托坎。此刻的妮浩清醒的知曉，她只有失去一個孩子，才能把那個孩子救活，因為“天要將那個孩子帶去，我如果違抗天意把他留下來，我的孩子便會代替他去天上”。而她作為薩滿不能也不允許自己見死不救。為救被熊的骨頭卡著喉嚨的馬糞包，妮浩可愛的女兒交庫托茨撞上蜂窩被蟄死;當(dāng)妮浩和馴鹿因路滑跌入懸崖時，妮浩看見路旁的一顆黑樺樹在瞬間托出了兩只手接住了自己，與此同時兒子耶爾尼斯基和降生的畸形鹿被河水卷走;為了讓偷鹿少年起死回生，妮浩再次失去了她的孩子，還未出世的孩子。妮浩作為一名薩滿，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中變得悲涼，但孩子的寂滅也無法打敗信仰的力量，妮浩雖飽經(jīng)折磨，卻也正是在一個個逆境之中展現(xiàn)出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對薩滿教的信仰、對整個氏族的使命與責(zé)任，支撐起她頑強地活下去，這種力量也超越了死亡帶給她的傷痛。甚至最后為祈雨滅火犧牲掉自己的生命也無所畏懼。在妮浩身上，我們看到了作為薩滿的無私的襟懷，通過堅守信仰、追尋生命的價值，從而超越死亡，堅守生命的尊嚴(yán)。

“生與死合而為一，超越了個體生命之維”。生死被納入大自然的輪回之中，就像自然平衡本身，死生往復(fù)，因此才能做到萬象更新，生生不息。

結(jié)語

這本書，我讀了四遍。

愈發(fā)認為，在高度的現(xiàn)代文明之下，關(guān)注人類精神，關(guān)注心靈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困惑與荒涼，關(guān)注人類在現(xiàn)代文明面前的無能為力和精神死亡是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只有我們?nèi)祟愒敢庠诰耦I(lǐng)域追求“無限”，這個世界的春天才不會寂靜。只有將對死亡的理解轉(zhuǎn)化為生活過程和生命的動力源泉、轉(zhuǎn)化為規(guī)劃生命的資源和促進生命發(fā)展的動力機制，才能更好地安排好現(xiàn)世的人生，從而做到向死而生，獲取精神生命的不滅與永存。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

時鳳俠，女，安徽亳州人，就職于洛陽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