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平
谷雨的前一天,烏云四合,冷風颼颼,全然不像“時值春末,初夏將至,杜鵑夜啼,谷得雨而生。斗指辰,太陽黃經(jīng)為30度的氣候”。晉城市陽城縣巖山村,是此行目的地。
灰磚城垛,闊道蜿蜒。進村的鄉(xiāng)間公路,像連接巖山村與外面世界的紐帶,將古村落的人文歷史和珍視它的人們連接在一起。
北齊年間,征南輔國大將軍上官顯愿的后裔上官現(xiàn),攜家族由異地遷徙此地。他們稼穡農(nóng)事,勤力耕作,李、燕、王等姓氏的人口亦先后在這里定居。巖家山易名巖山村,漸漸形成以上官家族為主體的多姓氏古村落。巖山村,在明清時期已經(jīng)是官貴顯故,人才輩出。政壇賢達紛紛在巖山村建造豪門府邸,商賈名流爭先修筑瓊樓庭院。
耕讀詩書,官衙建制,商業(yè)文化……中國文脈的絲絲縷縷,在“上衙門”“下衙門”“合泰號”“慶元堂”“崇圣號”“天門頭”,在幽寂回廊,在僻靜街巷飄散。這些世所罕見的古建群,深藏于青山環(huán)繞的古村落。它們是北方古建遺存的瑰寶,它們恢宏大氣、端莊雍容,彰顯著曾經(jīng)主人的政治抱負以及叱咤商場、收放自如的勃勃雄心。
院里院、茅里茅(茅廁)、橋上橋是巖山村最有特色的古建。連環(huán)相套的“院里院”保存相對完好,“橋上橋”已然成了傳說中的景致,給世人留下向往和想象。
巖山村坐落的四合院最多。我們跟隨著向導上官林社走進大戶人家上官恒元(音)迷宮般的院落。
巷口矗立的“上馬石”足有一米多高,上部雕刻著老虎銜環(huán)的圖案。“上馬石”是供騎馬出行的主人和訪客踩踏著上下馬背的專屬配置。
“一進兩三院,院院各不同?!睆男∠锟谕M去,重門次第,庭院深深。各院獨立自成天地,又互通互連暗藏乾坤。
街門口的右側,一座清幽小院吸引了我們。緩步進入院里探望,一位老媽媽在屋檐下洗衣服。她見慣了一批批前來拜訪的客人,大大方方讓我們隨意參觀。
原來,這所院落是家族私塾。大戶人家聘請了先生,在自成一體的私人學堂為各家子弟“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曾幾何時,少年兒郎誦讀清脆,書聲瑯瑯;先生捋著胡須背著手,閉目昂首抑揚頓挫,陶醉在優(yōu)美的中國文字里。
倏忽的時光,留痕于石。青石臺階和過門石上光滑凹陷的印跡記載著官靴子、繡花鞋、皮鞋、草鞋以及赤腳,在年久日深的歲月,追隨烏金東升、夕陽西墜所走過的日子。一扇扇門窗里,曾經(jīng)演繹的戀情、歡愛、偶爾的齟齬,甚至悲歌,讓“院里院”的滄桑歷史透出濃濃的人間煙火味兒。
每進一處院落,向導就特意提醒我們,站立在大門臺階,抬頭仰視一個局部細節(jié):街門正頂端,中間凸起的一個圓圈形狀,蘊涵著吉祥美好寓意的鎮(zhèn)院圖騰。圓圈內(nèi),有的雕刻著一對陰陽八卦圖,有的隱約像花草。多數(shù)只是簡潔的圓形,象征主人崇拜的太陽和月亮。
進入“院里院”最后一個院落,方方正正,空間開闊的四合院讓人眼前一亮。偌大的四合院,僅住著幾位老人,青莽莽的小草像層地毯鋪在院子里。院子四角安置著正方形的石頭,石頭中間鑿出圓形石臼。林社說:“古人想得有多周詳。這是為辦理紅白大事搭棚時豎立桿子用的?!?p>
東北角的屋子里走出來一位白發(fā)老人。他良久打量著我們,似乎詫異這些不速之客為何冒雨前來。
東、西、南、北的房子,進屋的青石門墩上的浮雕細膩精美。上官林社特意掀起門簾,讓我們細細觀賞。我認出來“單枝娃耍蓮”“梅花鹿銜仙草”圖案,與小時候簸箕床上繪的描金畫頗為相似。四門八窗上的木雕圖案多樣復雜,保存完好。
“院里院”曾有個書法家叫上官廣元。“給村里寫個標語什么的,不要毛筆,隨手拿起一個東西,比如掃帚、涮圪垛、一截燒木炭等等,馬上就寫出來了。而且寫得很好?!鄙瞎倭稚绾桶装l(fā)老人異口同聲地介紹。
坐落在村中的佛堂最初是當?shù)匕傩展┓钪T神、寄托信仰、禱福祈愿的殿堂,如今繁花落幕,雨中寂寂。
上官林社介紹:“陽城以前分了六個區(qū),巖山村是第四區(qū),駕嶺的暖迪是第六區(qū)。你看,佛堂的門楣上刻著‘巖山綁。領導讓我來村里古舊建筑上尋這仨字,可費了勁了。后來找到佛堂,拿鐵鍬刮去糊在上面的泥,字才顯露出來?!?/p>
佛堂頂端的古磚上,依稀可見手工刻畫的“巖山綁”三個字。
村民上官新傳說:“原先的佛堂一進好幾院,里邊的塑像威嚴莊重。聽老一輩人說,趕廟會時,廟里供應齋飯。方圓幾十里的村民都來看戲、上香、許愿還愿,熱鬧得很。進廟門的腳底暗設一個彈簧樣的銷銷,人踏上去,端坐著的老爺塑像身體突然向前探過來,就好像是迎接拜佛的香客。頭回來的生客冷不防還被嚇一跳?!?/p>
飄忽瑰艷的旗幡,晨暮晝夜的誦經(jīng)聲,隨著縷縷香煙,早已消散在時間的迷霧里。上官林社說:“佛堂里的塑像、石碑和各種禮器,聽老人們說,修禮堂的時候埋入地底,砌在深深的墻壁下?!?p>
佛堂對面是緊鎖著門的巖山村的廟院。拜過佛,善男信女大概就是在這廟院里看戲。
上官林社說:“廟院后來改作村里的禮堂。創(chuàng)建‘華北蠶桑第一村時,蠶桑制種就是在這禮堂完成的?!?/p>
佛堂與廟院之間是一條慢下坡的長胡同。穿堂胡同厚厚的青條石和古磚壘砌的墻壁上,雨霧中泛起蕭瑟的涼氣。
上官林社說:“這圪洞有‘應聲娃娃。過去村里的學校設在佛堂,我小時候在這里念書,沖著圪洞喊叫,回聲像鳴金的聲音,可好聽了?!?/p>
我們說:“喊一嗓子試試?!?/p>
林社惋惜地說:“經(jīng)過幾次修繕,圪洞的臺階有些地方換成了砂石、水泥等建材。可能破壞了聲音傳導的路線,聽不見回聲了。村民不懂聲波傳遞的原理,埋怨說沒有看守好,賊人把‘應聲娃娃盜走了。那又不是一塊石頭,豈能被盜走?”
站在村口的文化活動場地,蔥郁的南山猶如巖山村的綠色屏障橫亙眼前。踏上山脊回頭看,南山就像一條巨龍,首尾俱全,活靈活現(xiàn)。山體地貌像“龍脖”形狀的山嶺處,藏納著巖山的三個自然村:毛連溝、南溝村、桑巖溝。
村民上官新傳的老家就在“龍脖”上的南溝村。
上官新傳說:“龍脖的根部有方桌大的一個窟窿從山這邊穿過山那邊。相傳古時候深山生出一條大蟒蛇,蟒蛇呼嘯山林,游走村落,人神畏懼。巨龍尋跡追蹤捉拿,一番惡斗,蟒蛇穿透‘龍脖,發(fā)力脫逃。蟒蛇在山體的‘龍脖處留下貫通山洞。也有人說這條穿山洞是陰陽相交時吼雷閃電、霹靂鉆山所致?!?/p>
神話傳說加持自然景觀,讓雨霧繚繞的南山更具神秘色彩。
《陽城縣志》記載,1938年4月,趙樹理任陽城公道團團長。夏季,他和王春騎馬來到董封巖山村,慰問駐扎于此的國民革命軍53軍將士。后又三次到巖山村進行調(diào)查走訪,在農(nóng)村了解搜集到的情況成為小說的寫作素材。
村東頭一座孤立的二層小樓在雨中默默矗立。一叢叢油菜花散漫地環(huán)繞在房子周圍。一株新生的細細的核桃樹從低洼土地里拔節(jié)生長,樹冠高過小樓屋頂,遠遠望去,核桃樹已經(jīng)有掩映孤樓的架勢。風雨剝蝕掉了老屋的外墻皮,從破敗的窗戶探望,遺棄的農(nóng)具、木頭、舊衣物、化肥袋等雜物堆積在里面。
幾十年前,膾炙人口的《李有才板話》,選人中學課本的《老楊同志》,從闃寂無聲的農(nóng)家小樓走進讀者的視線,走向中國文壇。
“模范不模范,從東往西看。西頭吃烙餅,東頭喝稀飯?!?/p>
西頭住著本村富裕戶,村東頭窮人居多。貧富涇渭分明,從各家的伙食,可以辨別出他們的生活狀況和家庭成分。
趙樹理故居不遠處,同樣走進小說、為世人熟知的古槐,剛從冬天的寒冷中蘇醒。飽經(jīng)風霜的枝干上幾片鵝黃色嫩芽在風雨中戰(zhàn)栗。
上官林社說:“到五六月間你們來看,槐樹枝繁葉茂,陰涼遮蓋的面積大得很。等到槐花開了,滿樹的小槐米,密密匝匝,樹更好看?!?/p>
趙樹理筆下,李有才板話在村東頭的老槐樹下得以發(fā)表,并口口相傳,為村民津津樂道。村里不論老少,每天飯晌聚集在老槐樹底閑坐聽故事,小孩子們在樹下捉迷藏玩耍。
頂著霧氣晨霜出工,戴著星星回村,晚飯后就著月光談古論今。陽光、雨露、土地、四季與人,不分彼此,其樂融融。
上官林社望著在冷風濕霧中沉默的老槐樹,若有所思:“其實真正說,《小二黑結婚》這本小說也是趙樹理住在巖山村時寫的。沁水人說是在他們那里成書……”
歷史遠去,只?;芈?。
千年老槐在細雨中的呼喊,淹沒在熙攘的喧嘩里。它懷抱著一堆秘密,不言不語,靜靜聆聽后輩兒孫的七嘴八舌。
雨滴密集冰冷,繞廟宇,穿小巷,來到“下衙門”。一位戴草帽的瘦弱老人默默跟在我們身后,上官林社招呼他:“銀鎖哥,你有沒有這街門上的鑰匙?”
74歲的銀鎖家和“下衙門”毗鄰。他過世許多年的奶奶,曾經(jīng)住在“下衙門”進院的街門口小屋里。銀鎖說:“我叫上官銀鎖,身份證上寫的是艮鎖。”
據(jù)說,“下衙門”修建于明朝時期,主人是位秀才。讀書人是如何發(fā)達的?具有怎樣的經(jīng)濟實力,身后能留下規(guī)模如此宏大的富戶院落?抑或秀才只是繼承祖業(yè),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圣賢?向導無從考證,因而說不清楚。
木制街門保存得完好無損。兩位向導自豪地給我們演示這扇獨一無二的老街門的奇妙之處。
上官林社一步步打開門栓,一邊詳細解說:“過去好主戶的深宅大院往往被賊人惦記,企圖夜半入院的不法之徒,拿著小刀在門外的縫隙處,一點一點移動就可以挑開門栓。你看這門,第一道門栓的機關外人不知道,門栓內(nèi)部有一隱形活動小球,從門里拉栓時小球轉動,門才可以打開,這是第一道保險。門的下端另有一道硬栓,與上面的功能相同,可以說是銅墻鐵壁。”
上官林社說:“這種樣式的門是沒有第二扇的,它設計很巧妙?!?/p>
銀鎖老人摩挲著油漆斑駁的古舊門板,仿佛撫摸一位故人的手臂:“日本人來時,如果里頭不給開門,他就休想進來?!惫湃说闹腔圩屢u擾者破門而入不易。
巖山村著名的“下衙門”在血雨腥風的年代曾經(jīng)關押著“十二月事變”中被捕的共產(chǎn)黨員。他們在戒備森嚴的牢房內(nèi)受盡非人的折磨。
1939年12月,抗日戰(zhàn)爭在戰(zhàn)略上由防御轉入相持階段。在此重大的歷史時刻,國民黨內(nèi)的反共頑固派在全國范圍掀起反共高潮。山西土皇帝閻錫山,發(fā)動了血腥的十二月反革命政變。國民黨第八集團軍司令部以及山西省第三行署所在地,就設在董封巖山村。集團軍司令、第三行署主任孫楚的特務團警備隊駐扎在這里。
林社說:“孫楚駐扎圖,我們還收拾著呢?!?/p>
原新華社高級編輯、山西分社黨組書記馬明是“十二月事變”的幸存者。據(jù)他的回憶文章描述,當時七十多名被捕的革命志士關押在董封巖山村。他們分別隔離在不同住處,“上衙門”院落是一處主要牢房。
正值數(shù)九寒天,大部分囚室四面透風,沒有取暖設施,沒有鋪蓋。關押人員連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沒有,每人每天只有極少量的玉米糊糊供給。近三個月滴水未見,人體所需水分,僅僅依靠玉米糊糊里的微量水分維持。
馬明在文章里特別提到:決死三縱隊七團的連指導員王悅周因為患傷寒發(fā)高燒,口唇皸裂鮮血淋漓。不僅得不到治療,水也不給喝,最后因津液枯竭、器官功能衰竭而亡。
銀鎖老人說:“女英雄江濤就被關押在二層的閣樓上。我爸爸叫上官英魁,當時擔任行書職務,也就是秘書吧。他是地下黨,當然也不敢露明身份。我爸爸從牢房背面的小窗口趁看守不注意傳遞飯菜和能找到的吃喝,悄悄送給江濤和其他共產(chǎn)黨人?!?/p>
我們問他:“你父親如果活著有多大歲數(shù)了?”
銀鎖老人說:“我爸爸后來做了教員。如果他在世,今年一百零一歲了。后來我在家里的墻柜里發(fā)現(xiàn)我爸爸留下的一堆線裝古書和寫著字的本子。收拾出來都碎了,那紙都是薄薄的好紙。有一年上頭有人來,說這些東西很珍貴,他們讓我再去尋尋,看看還能找到些什么資料。哪里能尋著?都壞了,撒了?!?h3>六
淡紫色的梧桐花綴滿枝頭,凄美而溫柔。濃郁的花香透過濕漉漉的水汽,彌散在“下衙門”四周的空氣里。
雨勢漸弱,我們緩步出村?!跋卵瞄T”腳下的土地旁邊,一塊祥云圖案的石雕構件壘嵌在地塄里。它像文物的眼睛,憂傷而蒼老的目光,默默凝視著與它擦肩而過的人。
上官林社指著一排氣勢宏偉的老屋說:“前幾年河南人上來拍電影,把房檐都弄毀了。我們覺得能給村里搞搞宣傳,就趕緊配合著。一干人馬在村里住了好多天,他們走后,毀壞的屋坡都是村里給老百姓修補的?!?/p>
“拍的電影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問。
“當時說叫《夜夢驚魂》。人家拿著去意大利參加電影節(jié),改了名字。前段時間我閨女還問我:‘爸爸,咱村里拍的電影該出來了呀。片名叫什么,我們不能在網(wǎng)絡上看看?至今也沒有看到在我村拍的那部電影。”
佛堂廟宇鐘磬聲聲,深深庭院青苔暗潤,熱血兒女為國赴難,共產(chǎn)黨人堅守信念;青山、古槐、老屋;傳說、史料、現(xiàn)實……
十山九回首,凝望巖山頭。眾山守望的村莊,包容開放的胸襟,蘊藏著多元和無限。致仕致商之經(jīng)緯、春耕秋收之豐盈,以及細致溫婉的民間生活。它就在這里。
是歷史,是空間,是時間之手,把這一切安置在巖山村。它們相鄰一隅,偏安一方,據(jù)守著各自的燦爛與悲壯,蒼涼與忠貞。它們質(zhì)樸又嚴肅,向冒雨拜訪的我們娓娓講述巖山村的故事。
雨滴被斜風修剪成了雨絲,陰沉的烏云掀開層層面紗,露出鴿灰色的淺笑。氣溫也隨之升高,略感潮濕重濁,但已不覺刺骨。
人間芳菲已向暖,谷雨過后再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