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姿靚
人間世情冷暖,仿若一幕幕世俗悲喜眾生相。文學以虛構接近寫實,以細膩的筆觸接近人性的幽微,潛入人情的真相。人是曖昧的符號,是糾葛的矛盾體,是承重苦難的稻草,亦是脆弱的琉璃盞。而處于家庭與社會環(huán)境的裹挾中,在生存與死亡兩大嚴肅母題的夾擊下,尋求自我確證的人們,是小說中最精彩的群像,也是作家不厭其煩探索的主題。在6月份的短篇小說中,作家的筆時而聚焦于個別人物的內心細節(jié),時而展現(xiàn)社會場景中的人物群像,描繪真實人間世的多樣圖景。
華偉章《暖冬》刊載于《福建文學》2020年第6期。聯(lián)系當下社會實際,書寫了病毒肆虐的疫情背景下,父母對年輕女兒馳援災區(qū)的心路歷程。小說開頭父親為了春節(jié)還在加班的女兒準備團圓飯,對食材、菜式、口味反復斟酌,細心考究。一次聚焦食物的巧妙運鏡,彌散出的世俗煙火氣容易激發(fā)讀者的本能共情。小說前半段的敘述氛圍是沉默甚至壓抑的,夫婦間的對話零散,電視上滾動著醫(yī)護人員的報道實錄,是作者有意設置,使疫情的恐怖沖撞進一個三口之家團圓飯的溫馨之中去。小說中段,夫婦焦心等待遲遲不歸家的女兒。敘述上以不斷重復的時間記錄切割敘述節(jié)奏,拖長了讀者的感知時間。在等待的空當中插敘了父親對女兒往日與父母相處的細節(jié)回憶,以樸實真誠的語言,細膩地呈現(xiàn)出來。而當一位稚氣未脫、嬌俏可愛的年輕女孩的形象在文本中剛剛被塑造起來時,一通女兒即將馳援災區(qū)的電話卻劃破了父親溫情的回憶。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將視角投射到大時代下的“英雄”背后,觀照人在作為社會人履行職責時的另一重感性身份,包裹著家人的牽掛與情義。這種牽掛是憂心忡忡的,是脆弱的,甚至是含有私心的,在小說中女兒未歸家的不到一小時里已被無限放大。那么脫離狹窄的敘述空間,在結尾處女兒宣布馳援災區(qū)之后,漫長的時間里父母會心緒如何呢?此處小說展示了虛構的寫實,耐人尋味。
李啟發(fā)的《哈拉奇回來了》發(fā)表在《牡丹》2020年第6期。敘述了同為孤兒的“我”與籮筐相依為命的艱難生活。由于相似的悲慘身世,逃離破碎的家庭而相遇的兩個孩子,輾轉廢棄的危房,通過偷竊得到錢和食物。14歲的“我”作為小說的敘述者,以老成少年的視角觀照險象環(huán)生的成人世界,形成了“陌生化”的敘述效果。為符合少年敘述者的身份,小說語言樸素平實但真誠感人,雖然在敘述苦難,但弱化了悲涼色彩,反而以少年之眼捕捉溫情,制造頑童氣息。如“我”在選擇“順貨”對象時,總是選擇“面相兇狠的,總是板著臉的,喜歡斜著眼睛看人的,說起話來像是訓人的,總是對著顧客雙手叉腰的,張口就隨地吐痰的,特別是動不動就兇小孩子的”,盡顯少年主人公的“孩子氣”。而“我”對籮筐的關懷照料,正顯現(xiàn)了苦難中弱者通過對更弱小者的救贖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閃光特質。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在“我”與籮筐對話中的“哈拉奇”是一片已經(jīng)干涸300年的湖泊,源自“我”幼年時代讀到的一本游記。閱讀是“我”家庭破碎的童年時代唯一的慰藉,書中的哈拉奇作為一個夢幻的符號,象征一個與現(xiàn)實全然不同的寓言空間,寄寓所有幻想與希望。然而作者選取一個在開篇時已宣告干涸的湖泊作為主人公寄寓希望的搖籃,原本使小說處于失落的幻滅之中,但小說結尾處新聞播報“哈拉奇又回來了”,正是隱喻“我”與籮筐的生活將迎來新的希望與光明。小說呈現(xiàn)了人世間的一個微小側影,即兩個逃離家庭的少年兒童相依為命,躲藏在大千世界中被忽視和遺忘,但少年仍以韌度支撐起生命的希望,嘗試接近更光明的未來。
王海雪的《灰鳥》發(fā)表于《廣西文學》2020年第6期。小說塑造了父親殘疾、“越南新娘”母親出走,在身世之謎與尋母困惑中成長的少年李河靜,成為一個因順手牽羊而被塘縣人厭棄的存在。而因父母意外雙亡而孑然一身的中年女人阿茶,卻一直以耐心和溫柔關懷著少年。整個關于李河靜成長的悲劇,正是源于殘疾父親的悲劇,而阿茶對李河靜的關照也正是由于她自身的悲劇。多層悲劇相互碰撞和纏繞,由此滋生怨懟或相惜的情感。對于李河靜的父親來說,情愛肉欲與繁衍的需要都是坍塌在殘疾軀體上幻滅的秘密,是沙漠中的清泉,極度渴望卻無法尋得。李河靜是他借助阿茶的叔叔與買來的新娘結合的產(chǎn)兒,用以自我欺騙的工具。但在無邊的空虛與瘋長的嫉妒中,李河靜與父親在母親出走后各自以恨意為武器形成無聲的對峙。穿梭于文本之中多次出現(xiàn)的“灰鳥”意象,隱喻孤獨又渴望自由的靈魂。經(jīng)??吹健盎银B”的李河靜和阿茶,象征兩個孤獨的靈魂聯(lián)結了惺惺相惜的溫情。他們同樣措手不及地失去至親,此后便一直在追問自己莫名的身世命運,尋求精神與心靈的歸依之所。然而,真正可以依靠的港灣在他們年少時早已逝去。李河靜順手牽羊了阿茶的保溫杯,其實是在尋求一種得以“永恒”的確證,而結尾處阿茶表示要帶李河靜“尋母”,實則是對自我的救贖。命運之手的作弄之下,人的自我放逐與自我救贖,是小說呈現(xiàn)的人世圖景。
徐建宏《霍爾施塔特的輪椅》刊載于《山花》2020年第6期。小說敘述了“我”與妻子在一趟德國霍爾施塔特的旅行中,輾轉老年公寓與葡萄酒莊,偶遇了一位坐著輪椅每日前往公墓的老人,在與其交往中獲得了關于衰老與死亡話題的啟示。小說整體結構類似一篇“短途”公路小說。“我”與妻子各懷郁結踏上旅途,小說中不斷插敘的“我”的回憶將溫情旅行背后的抑郁一一交代——幾年前被查出惡性甲狀腺腫瘤的妻子在手術后性情大變,夫婦雙方的父母身體有恙且與兒女觀念相悖,“我”夾在婆媳關系中左右為難。小說點明了中年焦慮的本質是瑣碎且無可回避的,甚至關乎死亡話題的第一次鄭重詰問。然而,小說中的“我”與妻子在短途旅行中完成了一次自我成長與發(fā)現(xiàn),轉機則是偶遇了坐輪椅的老人。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坐輪椅老人,以“我”的敘述視角,呈現(xiàn)了“初遇——再遇——好奇——相知”的敘述邏輯。初遇時妻子對老人態(tài)度反感,實際反映了妻子對“老去和死亡”話題的厭惡與逃避。但當妻子得知老人每日拜訪公墓是去看望已故的男朋友,且已孤獨生活24年時,對“長命百歲”的愿景有了新的理解。德國老人隨身攜帶的喇叭與妻子母親執(zhí)意留在家鄉(xiāng)山廟中敲響的木魚,是一種遙相的呼應與對照。在這種單調、循環(huán),且獨屬于個人的聲響中,死亡抽象為儀式性的符號,變?yōu)橐环N神秘的召喚。小說以中年人的視角觀照死亡,解構人生終極話題,詮釋出如何與生活和解,如何面對自我恐懼,如何珍惜當下的人生啟示。
凌嵐《海中白象》發(fā)表于《文學港》2020年第6期。這篇小說以美國華人“我”為敘述者,以看望拖欠房貸與警察持槍對峙的父親為契機,展開了關于“我”父親與母親的回憶。作者將小說的背景場域設置于美國的法拉盛,在異域文化的包裹之下,“我”的父親與母親之間關于欲望與婚姻的感受與理解發(fā)生錯位。小說中關于家庭關系的敘述大多是通過“我”的兒時視角呈現(xiàn)的,孩童的天真懵懂給予小說中父母關系的敘述一層曖昧模糊的色彩。而作者恰恰通過這種形式上的模糊展現(xiàn)了內容上的曖昧。小說中的母親在父親的盲區(qū)中與小陳發(fā)生關系,這是籠罩父親一生的困惑,使得他只能用頹喪的沉默敷衍母親。母親無法啟齒的欲望,父親承受背叛的痛苦,“我”在父母無聲的對峙中成長,家庭關系中那層曖昧的隔膜被作者細致地刻畫出來——每個人想要接觸卻縮回的手,直到生命盡頭。小說中數(shù)次重復對初到美國時一家三口去海邊游泳的描寫,呈現(xiàn)的畫面色彩鮮亮濃郁,突出母親在“我”眼中像一只“年輕的白象”。母親化作的“白象”在“我”的夢境與現(xiàn)實中多次出現(xiàn),在多層敘述語境中反復穿插,象征了“我”對健康完滿的家庭關系的最高期望。小說聚焦家庭這一社會最小單位,呈現(xiàn)婚姻關系與親情關系在當下社會語境中的撕裂性。
阮夕清《黃昏的馬戲團》刊載于《上海文學》2020年第6期。這部短篇小說敘述了小丑的流動馬戲團停留于江南小鎮(zhèn)表演,經(jīng)歷一場鬧劇后賣掉了馬戲團中大部分動物,只留下馬作為坐騎離去。小說采用從旁敘述,通過“感知者”田雞,聚焦小丑馬戲團的表演。小說呈現(xiàn)的是一場圍觀下的荒誕鬧劇,在荒誕之中揭露人性的丑惡真實。在小說聚焦的單一場景馬戲團表演中,存在兩層權利關系,即圍觀觀眾對馬戲團的凝視,以及小丑對表演動物們的暴力。小丑在淪為被“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者的眼光帶來的權利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這種自我物化在觀眾中的眼鏡與胖子提出讓兩只表演猴子當眾交配時發(fā)生了扭曲的異化。作者通過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將人貶低到動物層次,而賦予動物以人的羞恥感——面對眼鏡給出的30塊錢,他們將同樣以最屈辱的方式失去尊嚴。這一情節(jié)是金錢對人的權利與自我認知異化的高妙設計。當小丑惱羞成怒,向胖子亮出匕首時,暴力威脅使權利關系調轉。對峙中一個旁觀的小孩剪壞短綁猴子的麻繩,猴子逃跑,隱喻了權利控制關系本質上的脆弱。而最具反諷效果的,是毫無行動的圍觀者們面對小丑的指控,絲毫沒有愧疚,反而惦記著低價購入小丑的動物們殺來吃。小說結尾處,小丑賣出動物獨自離去,象征被自私麻木的邏輯認知同化,顯示出悲涼意味。小說將多層沖突設置于同一場景,揭露人性的自私、貪婪與麻木,展現(xiàn)了人對金錢和暴力中權利關系的扭曲認知,以小見大,窺探人間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