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仝
在大明朝,濟南府長清縣有一個小人物,名叫李禎,因生活所迫遷居歷城縣龍山鎮(zhèn)(今章丘區(qū)龍山街道)。李禎去世后,他的兒子李端又遷居于濟南府城西門外。李端喜歡賭博,依靠著賭博在商業(yè)繁榮的西關賺得了一份家業(yè)。李端去世后,他的兒子李寶將家產揮霍一空,年僅36歲就因酗酒無度而病死。李寶去世時,留有一個9歲的兒子,名叫李攀龍。這樣一個數輩都是盲流,祖父是賭棍、父親是酒鬼,家無余貲,依靠寡婦紡織度日的家庭,會把李攀龍培育成什么樣呢?
李攀龍并沒走他祖輩的老路,而是念起了四書五經,如“鯉魚”一般游向了“龍門”。李攀龍18歲入縣學為生員,廩于郡庠。嘉靖十九年(1540),27歲的李攀龍一舉考取鄉(xiāng)試第二名。4年后,又考中進士,賜同進士出身,歷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刑部廣東司主事、刑部員外郎、刑部山西司郎中、順德知府、陜西按察司提學副使、河南按察使。更值得稱耀的是,李攀龍與王世貞、謝榛等人所倡導的文學復古運動,在文學史上被稱為“后七子”,李攀龍則是“后七子”的領袖人物,時稱“宗工巨匠”。他那早已死去的父親李寶,也因李攀龍之故,被追封為中憲大夫。從一個破落小戶的兒子到正三品高官,李攀龍這一路走得非常輕松,仿佛這種能力和才氣是與生俱來的。
嘉靖三十五年(1556)夏,得上官推薦,李攀龍被提升為陜西提學副使。當時的陜西巡撫是山東東阿人殷學,挾勢倨傲,而李攀龍的性格又恃才自傲,兩人間的矛盾必不可免。有一次,殷巡撫聽聞李攀龍的文名,便“下檄于鱗,代撰奠章及送行序”?!跋笔侵袊糯俑滦形臅囊环N,對于這種命令式的寫作要求,李攀龍認為是對文人的侮辱:“文可檄致邪?”因而,拒不從命。李攀龍告訴殷學:文章可以寫,“似不必檄也”,命令我寫不行。殷學便以官位要挾他,李攀龍說:“彼豈以我重乞官耶”,不稀罕當官,遂辭官返鄉(xiāng)。
李攀龍的這次辭官,與殷學之間的矛盾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則是李攀龍身體的原因。李攀龍上任的前幾個月,即嘉靖三十四年臘月十二(1556年1月23日),陜西南部秦嶺以北的渭河流域發(fā)生了一次特大地震,禍延97個縣,“官吏、軍民壓死八十三萬有奇”。這次地震的余震在震后半年間每月都有三至五次,李攀龍心臟有疾,受不了驚嚇,遂以養(yǎng)病為由辭官返鄉(xiāng)。按照當時的規(guī)制,地方官員因疾病返鄉(xiāng)的,日后就不再啟用了,但吏部重其才學,依照之前何景明的慣例,特準予告。古代官吏休假稱“告”,準許帶職休假則稱“予告”,予告歸家的,官職得以保留,病好了仍然可以做官。而這里提到的何景明,是古文運動“前七子”的領袖,李攀龍是“后七子”的領袖,同樣因心臟病辭官,又同樣因為才華橫溢而特例重新啟用??此剖菤v史的驚人巧合,實則是才學超群所帶來的必然規(guī)律。
李攀龍由陜歸鄉(xiāng)后,在歷城王舍人莊之東的鮑山下筑樓隱居,安心養(yǎng)病,并把樓取名為“白雪樓”,有不入流俗之意。對于這座白雪樓,李攀龍在《酬李東昌寫寄〈白雪樓圖〉并序》中記述道:“樓在濟南郡東三十里許鮑城,前望太麓,西北眺華不注諸山;大小清河交絡其下。左瞰長白、平陵之野,海氣所際。每一登臨郁為勝觀?!睗厦鞔皻v下十六景”之一的“鮑山白雪”,指的就是這座白雪樓。鄉(xiāng)居期間,李攀龍與故交友人在白雪樓切磋詩學、晨夕唱和,慕名來訪者也絡繹不絕,“海內學士大夫,無不知有滄溟先生”。據說,對于來訪者,如是官宦要先看是否志同道合,如是文人則先看他們的詩文作品,然后再決定是否接待。
李攀龍身體漸好后,又在百花洲畔建樓居住,潛心著書,也名為“白雪樓”。據說,這座藏書樓建在百花洲中的一座小島上,沒有橋梁,只備小舟往來渡客。所以,李攀龍的朋友許邦才在詩中稱它為“湖中樓”。在百花洲畔的這座藏書樓中,李攀龍仍標榜文人清骨,對來訪者一律嚴格篩選。王士禛在《帶經堂詩話》中記載到:若有俗客來,李攀龍高臥樓上不出,不放舟引渡;若有文士到來,則“先請投其所作詩文,許可,方以小舴艋渡之,否者遙語曰:‘亟歸讀書,不煩枉駕也?!?/p>
因李攀龍在文學復古運動中的領袖地位,白雪樓中常常高朋滿座,劉天民、邊習、谷繼宗、許邦才、殷士儋、襲勖、華鰲等歷下詩人常雅集于此,詩酒酬答。陪伴李攀龍在此居住的是其侍妾蔡姬,據傳蔡姬善烹調,她做的蔥味包子,蔥香濃郁而餡中無蔥,在李攀龍的朋友圈中大受歡迎,時人以去白雪樓吃蔥香包子為美。
李攀龍居住于湖光山色之間,對這座白雪樓十分喜愛,他在《白雪樓》一詩中這樣寫道:“伏枕空林積雨開,旋因起色一登臺。大清河抱孤城轉,長白山邀返照回。無那嵇生成懶慢,可知陶令賦歸來。何人定解浮云意,片影漂搖落酒杯。”白雪樓給了李攀龍一片心靈凈土,使他得以潛心創(chuàng)作,在百花洲畔居住的這段日子,是李攀龍詩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所寫的詩文,占了《滄溟集》中的一多半,他的詩文結集最初就曾名為《白雪樓集》。
李攀龍在濟南養(yǎng)病閑居十年,隆慶元年(1567年)起復,出任浙江按察司副使。隆慶三年(1569年),擢河南按察使。四個月后,李攀龍的老母病故,李攀龍回到濟南為母親料理后事。一路勞頓加上持喪哀痛過甚,李攀龍的心臟病日益加重,遂臥病不起。隆慶四年(1570)八月十九日,李攀龍心臟病復發(fā),猝死于濟南西關柴市祖宅,葬于藥山與北馬鞍山之間。
李攀龍死后,給后人留下的只有精神財富,他的家中依舊貧窮,以至于墓地只是一個簡單的土堆。李攀龍去世不久,他兒子李駒也得病亡故,李攀龍的后代僅存一位剛不含乳的重孫,和他的遺孀、兒媳借居在陋巷之中,缺吃少喝。而前文提到的那位善做蔥香包子的蔡氏,70余歲時仍在賣胡餅自給,其情境之慘然,令人唏噓。
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晚明四大家”之一的邢侗給山東巡撫孫文融寫了一篇《上撫臺孫文融》,請求山東巡撫資助李攀龍的家人:“略損公帑,為買數椽之敝屋,小復白雪之舊居。月或給米一石,歲布若干疋,藉以長養(yǎng)壯發(fā),綿延后昆,一線猶龍之緒,實被如天之福,斯文一脈,其疇逆心。”邢侗的建議得到了孫文融的支持,責令歷城縣令陳采居購買良田、修葺房屋,以供李攀龍后人居住和生活?!盀橘徬膳_百畝之產宅,亦稱是計費一百八十千;又為葺其窮巷故敝宅,乃茅乃塓,不憚指麾,計費三十有四千”,遂使李攀龍后人“八口無饑之業(yè),三寡婦亦遂有家”。
李攀龍去世四十余年后,百花洲畔的那座白雪樓已經凋敝不堪:“于鱗先生城中書樓亦名白雪,在碧霞宮西,百花洲上。蕞然一茅,頹敝不堪,晴則見星,雨則仰漏,五易主而不售矣?!痹娙送跸蟠夯ǜ邇r購買了這座白雪樓,雖建宅居住,但“仍其匾額不忍易”。
無獨有偶,通過白雪樓眷念李攀龍的不止王象春一人。明萬歷年間,山東右布政葉夢熊,出資在趵突泉附近修建了第三座白雪樓。李攀龍九世孫李獻方在《重修白雪樓記》中說:“白雪樓初建于城東王舍莊,再建于湖上碧霞宮側,后俱傾圮。明萬歷間臬臺葉公夢熊補建于趵突泉上。”明清之際,這座白雪樓坍塌。清順治十一年(1654),時任山東布政使的張縉彥又在此重建。在明清文人的眼中,白雪樓儼然成為一座紀念碑似的建筑,它傳承了歷下文人的風范。
本欄特約編輯:陳? 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