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海蓉
摘 要 同樣以“橘子”為中心意象的兩篇文章——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與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橘子》相近的寫作時代,相似的筆法與主題易引發(fā)讀者的閱讀比較。本文以《背影》和《橘子》兩篇文章的比較為基礎,分析它們通過相同筆法描繪出的相似情感主題,再從社會背景和文化背景的角度追溯《橘子》相較《背影》獨特的厭世主題的來源,探討中日文學觀的異同。
關鍵詞 芥川龍之介;《橘子》;朱自清;《背影》
一、相似的情感主題與心理變化線索
午后吃著酸甜可口的橘子之時,腦海里便浮現(xiàn)了兩幅有關“橘子”的文學場景——一幅是中國作家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父親懷中抱著的“朱紅的橘子”,一幅是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橘子》中鄉(xiāng)下姑娘從車窗中朝前來送行的弟弟們?nèi)尤H有的“給溫煦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橘子”。這兩篇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相近,筆法和主題都十分相似,讓人驚訝于這場20世紀20年代前后跨越文化的隔空呼應與共鳴。
作為同時代的作品,芥川龍之介的《橘子》主要描寫“我”在冬日的列車上遇見一位鄉(xiāng)下姑娘,火車行進途中,她將五六個揣在懷里的橘子從車窗口扔出去,扔給特地到岔道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的情景;朱自清的《背影》則寫父親送我回北京念書,笨拙的身軀在車站穿過鐵道,爬上對面的月臺,為我買朱紅的橘子,又艱難地折返的畫面。兩篇文章都刻畫了動人的親情,是對人性中純粹之美的贊頌,是對人情中的濃郁羈絆的觸動與謳歌。
同時,即使敘述視角不同,一則旁觀一則親歷,作者實現(xiàn)這一主題的方式卻不謀而合,主人公“我”豐富的心理變化作為一條線索將情節(jié)勾連,橘子也都是全文的轉(zhuǎn)折點?!堕僮印分?,“我”從最初對車程中生活的煩悶、百無聊賴,到見到“俗氣”的鄉(xiāng)下姑娘甚至分不清車票上的座位時嫌棄生氣,甚至在鄉(xiāng)下姑娘堅持打開車窗,導致隧道濃黑的煙屑使我不適時讓“我”的憤怒達到了巔峰。然而,暮色中姑娘扔下金色的橘子這一幕令我由衷地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奇妙的“喜悅心情”——轉(zhuǎn)怒為喜的畫面感極強;《背影》中,起初,我對父親的關愛毫不理解,對他與腳夫講價錢的樣子嫌棄,對他不停地囑托不以為意、暗笑迂腐,直到見到父親為我克服艱難笨拙地去買橘子時,“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感激與愧疚交織中明白了父親這份看似毫無必要、不合時宜的愛之深沉。
二、相異的“厭世觀念”的社會、文化源頭
除了“送橘子”這一相似的中心事件,作者們還寫了什么?再品芥川龍之介的《橘子》時,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強烈的情緒壓抑在紙張內(nèi),始終無法被徹底遺棄,卻又無法噴薄而出,在一種尷尬“錯位”中掙扎彷徨。作者四分之三的筆觸都在描繪煩悶得令人憤怒的車程,陰郁、沉沉欲雪的天氣設定下,“我”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倦怠”,瀏覽報紙也只看到“索然無味”“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覺得姑娘臉上的神氣“儼然是這卑俗的現(xiàn)實的人格化”。結(jié)尾處見證了扔橘子這一充滿人性光輝的時刻,也不過“聊以忘卻那不可思議的、庸碌無聊的人生”,可見這一抹亮色足以慰藉,卻無法根本改變“我”對人生的看法?!堕僮印芬浴岸斓囊粋€傍晚”拉開序幕,雖然鄉(xiāng)下姑娘與弟弟之間的親情溫暖如落日余暉下泛著金色光芒的橘子,在沉悶壓抑的背景下令人精神一振,但這種人間真情也如橘子一樣“轉(zhuǎn)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漫長無邊的黑夜注定到來。厭世的情緒仿佛深深扎根于“我”的心中,“我”對這個嘈雜喧嘩的時代似乎懶于一顧,卻面臨著不得不身在其中的尷尬,精神訴求在這個時代得不到任何滿足,反過來說,這也是我竟被一個小小的扔橘子的溫馨畫面觸動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的原因。
而反觀朱自清的《背影》,即使從“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卸了”“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以及“典當”“虧空”“喪事”一些詞中,不難窺見世態(tài)的灰暗,和“我”所遭遇的人生中重大的打擊,作者的筆調(diào)依然平和質(zhì)樸,甚至對父親兩年前的一句“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印象深刻,絲毫不見芥川那樣“叫囂”著冷眼直刺著“不可思議的、庸碌無聊的人生”的撕心裂肺。
芥川的《橘子》相較《背影》顯露出的明顯的厭世觀,從何而來?作者本身的經(jīng)歷和其寫作的社會背景自然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堕僮印穼懹?919年,《背影》作于1925年,恰巧都是兩位作者27歲之作。
1919年,大正時代的日本從農(nóng)業(yè)國轉(zhuǎn)型為工業(yè)國,新中產(chǎn)階級成為社會主流,整個社會的精神狀態(tài)隨著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和政局的動蕩出現(xiàn)了變化。自我意識的覺醒使許多人開始尋求自我本位,他們幻想一夜之間迅速獲得財富,帶來了金錢至上的物欲化和人際關系的逐漸冷淡化。這樣的社會大環(huán)境賦予了芥川一支辛辣之筆去書寫自己對這種社會的不屑,而他的個人經(jīng)歷更使《橘子》成為抒寫情感的宣泄口。27歲的芥川龍之介已經(jīng)受到過許多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寫作《橘子》的前一個月生父病逝,精神壓力與經(jīng)濟壓力的雙重催折,加上社會環(huán)境的不如人意,作者不惜筆墨揮灑出最殘酷無趣的時代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頹唐消沉,用以對比出人性最質(zhì)樸,最真實的一面才是最溫暖的一面,也就不足為奇??v觀芥川龍之介的創(chuàng)作生涯,《橘子》是他受十月革命后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影響下,將筆墨從歷史小說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臨界點。但題材的轉(zhuǎn)變并未改變“對生存的不安與苦惱”這一貫穿始末的文學主題。芥川雖然時常在作品中流露出對善的憧憬與向往,但不同于列夫·托爾斯泰所主張的“道德的自我完善”可以改變社會的黑暗現(xiàn)狀,他在描述人性的善良與道德的力量時依然流露出悲觀的態(tài)度。他認為道德與人性的力量不足以約束利己主義將帶來的惡果,這種對道德和人性的懷疑愈加導致他的悲觀主義,使他陷入更深的不安中,不斷以精湛的心理描寫技法,描摹出利己主義的心理走向和細微變化。
再看,1925年,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的中國,社會問題亦不少于日本。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中國,舊道德觀念退潮,新思想并未被良好吸收,民主革命與封建政府交鋒,極端價值觀念此起彼伏?!侗秤啊芬晃闹蟹从沉嗽谂f道德觀念落潮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是父子關系中最真誠、最動人的天倫的覺醒,卻沒有像《橘子》采用的手法一樣,露出明顯的厭世觀作為覺醒前的蓄勢。不僅在《背影》一文中如此,在中國文壇,也少有以頹喪厭世為主要情感之一的小說,中國文學似乎提倡深哀淺貌,作者自身小我的苦悶似乎在大背景、大志向下可以被消解,完全關注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而非人與人的情感、將個體與社會環(huán)境整體徹底對立的小說屈指可數(shù)。
這些不同,僅用寫作的社會背景無法解釋,不得不糾其文化根源。中國傳統(tǒng)儒家的“士大夫”精神在中國知識分子身上打下了深刻烙印,他們以兼濟天下為終身目標,自古以來擔負著道德使命、天下文章與國家興亡?!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的“橫渠四句”概括了知識分子永久的使命。因此,自我定位便通常不是一個難題,對時代的厭棄、對人性與道德力量質(zhì)疑并不常見。而在日本,受從《源氏物語》便建立起的“物哀”觀影響深刻。“物哀”不僅是一種美學觀,是睹物傷情、物我同悲的悲哀、悲慘、悲傷,也是一種由“哀”帶來的感動、壯美;物哀還是一種生死觀,主體為追求一種“瞬間美”,古代日本人以櫻花自比,追求生命的一瞬的閃光,以死滅中永恒的寂靜襯托出瞬間的生命的閃光。橘子中蘊含著的人性光輝便是一種“瞬間美”,纏繞芥川龍之介一生的對生存的不安與苦惱與殉死的結(jié)局便是“永恒的寂靜”的寫照。同時,這也與日本傳統(tǒng)的“武士道”精神不可分割,血脈中執(zhí)著的因子,造就了一種無法根治的厭世情緒,與無法化解的個體與社會間的矛盾。芥川的《橘子》相較《背影》顯露出的明顯的厭世觀,正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熏陶。
《橘子》與《背影》,相同的筆法描繪出相似的主題,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又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而表達出不同的價值觀念,使尋常的橘子成為中國和日本文學作品中一抹不可磨滅的亮色。
[作者通聯(lián):上海外國語大學附屬外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