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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曉蕓進門,邊走邊摸包里的化妝盒,將拎包往辦公桌邊一靠,剛坐下,就忙不迭補妝,說:“今早又做了個夢?!?/p>
這是她上班的招牌習(xí)慣。
早到幾腳的錢飛石會抿口茶,輕開抽屜,摸出本封面有《夢露》二字的筆記本,翻開,拿筆。之后,除了老陳(但我深信他豎直了耳朵),整個語文組的教師,便暫停改作業(yè)、看教案、瀏覽電腦,齊刷刷看趙曉蕓,等夢。
“今天的夢,詭秘、奇絕?!睍允|先用肉色涂料涂抹眼簾,再勾勒黛色細線,“多精彩的一個夢……我記著、記著,可是地鐵一晃蕩,忘了。”
教師們便回到先前:改作業(yè),看教案,瀏覽電腦。老陳建議:“有些夢,要及早記錄,說不定積攢起來,就是一本魔幻長篇。”錢飛石則把那本《夢露》,悄悄擺回抽屜。
語文教師中,想當(dāng)作家的,一個是老陳,陳滿水。他自費出了個長篇《陳氏家族風(fēng)云錄》,語文組人手一冊,毛筆字簽名。他是高一年級組組長,特地將我、曉蕓、小錢召集到一起,除了簽名本,每人還給一厚沓復(fù)印材料?!八械拇矐蚨急痪庉媱h除了!” 老陳爆了粗口。
再一個想當(dāng)作家的,是小錢,錢飛石。問題是:小錢有嗜睡癥,消停下來,低頭就睡。比如,部分教師去了趟泰國。多漂亮的異國空姐,可他,一系上安全帶,就睡著了,一直呼嚕到曼谷。甚至坐著馬桶,時間稍長,就睡著了。據(jù)說,這成了他婚變的導(dǎo)火索。夫人購物忘帶鑰匙,敲門半天,無人開門;隔門打手機到座機,無人接聽;打丈夫的手機,無人接聽。只好大汗淋漓請來鎖匠。鎖匠撳響電鉆,將銅鎖頭擠對成金屬粉末。門開了,錢飛石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搓揉惺忪睡眼,出現(xiàn)了。長期這種狀況,沒有時間構(gòu)思,想當(dāng)作家就比較困難。當(dāng)然,我知道,他也盡量彌補短板,比如,他的那本《夢露》,跟美國演員沒關(guān)系,“夢露”其實是“夢錄”,老陳叮囑趙曉蕓記錄夢,小趙沒理會,小錢卻聽者有心。我還知道,《夢露》里,近一年了,多是趙曉蕓的夢。
趙曉蕓正好和錢飛石相反,是個失眠患者。
曉蕓每晚鐵定追電視劇,韓劇、美劇、英劇,百把集那種,一集接一集,看到夜里一兩點鐘,就趕緊服用“阿普唑侖”(普通“艾司唑侖”已毫無作用),接著看,到了兩三點鐘,終于有了一絲睡意,便在席夢思上烙餅,正面、背面,背面、正面,都烙焦了,才開始斷斷續(xù)續(xù)時睡時醒,連綿做夢。她也離婚了。原因不明。
我有時就想:趙錢兩人,都是同事,年齡相當(dāng),干脆重新組合家庭,1+1除以2,說不定通過物理、化學(xué)作用,嗜睡與失眠癥,都會好轉(zhuǎn)。我把“物理化學(xué)作用”告訴了小錢。他的臉照例又紅了,說:“曉蕓那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趙曉蕓,完全是我行我素的那類。比如,清潔工敲開辦公室門,問:“小趙老師,這是不是您的書?”
曉蕓接過書,是老陳的贈書,扉頁上毛筆字豎寫“趙曉蕓女士惠存”??w。清潔工解釋:“不知是哪個缺德學(xué)生,把書扔垃圾桶了,不過,我用消毒紙巾揩過了?!睍允|說“謝謝”,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書的邊角,將其攤在報紙上卷實,放進了快餐塑料袋。我知道,老陳的傾心之作,會再次被遺棄到校外的垃圾桶。說實在話,老陳的小說,老厚,我只是翻了翻。我不喜歡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種城墻碼磚般的文字。而小錢,也僅僅看了小說附加的復(fù)印件,對我說:“大鑫,《風(fēng)云錄》里有些性描寫,很露骨?!?/p>
小錢這樣一說,我倒想看看復(fù)印件了。
2
趙曉蕓進門,邊走邊摸包里的化妝盒,將拎包往辦公桌邊一靠,剛坐下,就忙不迭補妝,說:“今早又做了個夢?!?/p>
錢飛石深喝一口茶,輕開抽屜,摸出《夢露》。整個語文組的教師,除了老陳,都暫停了忙活,齊刷刷看趙曉蕓,等夢。
“今天的夢,詭秘、奇絕、蒙太奇。” 曉蕓先用肉色涂料涂抹眼簾,再勾勒黛色細線。許久,靜場。只聽“啪”一聲,化妝盒關(guān)上了。
蔚藍色的海,一望無際,偶爾有浮動的冰山。那種壯觀、凄美!
我孤身一人,臥在一塊漂浮的冰塊上,冰塊隨波濤而旋轉(zhuǎn)、傾斜,旅游鞋居然沒濕。(這不是北極熊嗎?)我拿出手機,根本沒信號,只有時間顯示。又要遲到了。一個巨浪打來,我一個趔趄,手機脫手了,貼著傾斜的冰面滑向了海面。我伸手去夠,沒夠著……場景突然就變到我家。我對大鑫說,我們做早飯吧,下點面條?(我直了直腰。所有教師都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但是,面條的包裝紙桶里一律是齊平的半截面。夢啊,真是奇怪!我又摸出兩塊切片核桃蛋糕,到了手上,更奇怪了,形狀沒變,但是內(nèi)容變了,變成了兩塊咸肉……
曉蕓突然停止說夢:“隔壁辦公室,會不會有人在偷聽?”
“不會呀,”有教師說,“墻壁,很厚的。”
曉蕓打開手提電腦,先撕半截口香糖粘住攝像頭,再開機。小錢看在眼里,示意我到走廊上吸煙,說:“看來曉蕓,是有點情況,口香糖粘攝像頭,不是第一次了,我懷疑,她是擔(dān)心被人遠程偷看?!?/p>
我問:“疑神疑鬼,是心理問題?不會吧?曉蕓,多開朗的美女!”
“心理問題,非常復(fù)雜,那是要專業(yè)心理醫(yī)生疏導(dǎo)的?!?/p>
“不要信什么狗屁專業(yè)!枕邊有個說話的男人,什么抑郁都可以搞定?!?/p>
小錢問:“曉蕓的夢,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按她的秉性,應(yīng)該基本是真的;當(dāng)然,會有再加工的成分,比如,張冠李戴?!?/p>
小錢欲言又止,我說沒事,你說吧。飛石說:“老陳說的,你,過去和曉蕓,有過一夜情?!?/p>
“胡說,”我辯解。老陳正好出來了,也吸煙,對我和小錢說:“趙曉蕓有點狀況了,你們彼此關(guān)系不錯,要幫幫她。學(xué)生反映,她上語文課,后半截基本是放羊;我走了程序,調(diào)看了上課錄像,她上課沒狀態(tài)?!?/p>
“不一定吧,”我說。這是常有的事,剩下點時間,讓學(xué)生自習(xí)、預(yù)習(xí),深入思考。但調(diào)看趙曉蕓的錄像,有點偷窺的嫌疑。
“一個人的欲望,不能太多。”老陳老說“文學(xué)即人學(xué)”,喜歡觀察人。
小錢說:“我看曉蕓,好像沒有多大的欲望呀!”
老陳搖搖頭,“生活中的細節(jié),要深入觀察。她要是認真看一看我的小說就好了?!?又問小錢,“創(chuàng)作上,有些什么構(gòu)思沒有?”小錢說還沒有。老陳又問我們:“學(xué)生的作文,改完了嗎?”
我說還沒有改。我最討厭改作文,往往是拖得不能再拖了,才匆匆了事。等老陳回辦公室,我對小錢說:“你如果幫我改作文,周末有一位朋友請我去喝酒唱K, 你和曉蕓一起去,完事后你送她回家,再然后,我就不管了。”小錢想了想,“我?guī)湍愀囊话氚伞!蔽覀內(nèi)恿藷燁^,回到辦公室,曉蕓捧一摞作文簿過來:“大鑫,幫幫忙,幫我改一半,改天請你吃飯?!?/p>
那位請我唱K的朋友,姓王,推銷什么“‘腦利爽腦神經(jīng)超聲波治療儀”,治療失眠、抑郁,甚至神經(jīng)異常!說每臺15%的回扣。當(dāng)然,機子價格不菲,萬把元。
“這么貴?”
“精密儀器!調(diào)理腦神經(jīng),又不是治療腳癬?!?/p>
我當(dāng)然想到,第一個潛在客戶便是趙曉蕓。但她的脾氣我知道,不能硬來,要見機行事。她讓我改作文,我就有了深入的機會。我聯(lián)系了小王,說明了曉蕓的狀況。王向我傳授推銷策略:“如果是失眠,做這機子很快就能見效;如果是抑郁,告訴她,吃藥的副作用太大,首先是體重驟增,一定要跟對方講清楚,尤其是年輕美女?!庇謫枺八?,漂亮嗎?”
“漂亮。”
“可以考慮,我親自勸她?!?/p>
“我還有位同事,看看能不能也試試機子?”
“也是美女?”
“不,男的,姓錢,也是同事,”自從和小王聯(lián)系上,我便有一種想法,“‘腦利爽,能不能治療嗜睡癥?”
“什么?”對方很驚詫。
我簡單說了錢飛石的現(xiàn)狀和抱負。王在電話里“嗯嗯”了半天,說:“沒有先例,不過,可以試試,說不定,治療一個療程,會改善?!?/p>
我恭維道:“成功了,那說不定,下次的諾貝爾醫(yī)學(xué)獎就是你的啦!”
“老同學(xué),尋我開心了;要得獎,也是我們團隊的?!彼麌\里呱啦列舉一大堆教授、專家的姓名,說都是業(yè)界知名人士。我一個都沒聽說過。我還想和他進一步探討“腦力爽”,手機啪一響,是曉蕓發(fā)來的微信:“大鑫,方便的話,明天到我家一趟。”
3
第二天是周六。趙曉蕓住的公寓,二三十層,花園也大,許多外國人。似乎外國人一多,小區(qū)就高檔了。我沒有門禁卡,正好有個金黃頭發(fā)、赤膊,剛跑完步的洋人開門。我進順風(fēng)門,說“thank you”,他說“甭謝”。我立即想到有句古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什么失眠,什么抑郁,曉蕓在小區(qū)遇上個金發(fā)帥小伙,上床、結(jié)婚,加美或西歐、澳洲或新西蘭,住樓上樓下,生兩個混血兒,養(yǎng)一群貓狗……夢見北極熊樣趴浮冰,那不就是漂洋過海嘛!曉蕓的英語,不錯的。進電梯,上21層,看見了熟悉的仿木質(zhì)鐵門,上面有個金色的“C”。微信響了,是曉蕓,“還沒到嗎?”我撳門鈴報到。門開了,曉蕓穿一件絲絨睡衣,外面套一件風(fēng)衣,屈身給我拿雙男人拖鞋。我指拖鞋:“會不會有腳癬?”曉蕓笑。我又問:“叫我來改另一半作文?”曉蕓又笑:“我從來不帶學(xué)生作業(yè)回家。”她警惕地朝天花板四角看了看,給我沏了杯玫瑰花茶。
“我懷疑,”她抿口茶,壓低了聲線,“我這房間,被安裝了針孔攝像頭?!?/p>
我立即明白,我的同事,真是神經(jīng)出問題了。我安慰她,“不會吧!你只是懷疑,是吧?”
“好幾天了,我發(fā)現(xiàn)門鎖,被打開過,防盜窗也被撬過?!?/p>
“保險柜呢?”
“還好?!?/p>
必須先排除她的疑慮,然后,慢慢地,等兩人的間距越來越近,深入地開導(dǎo);心病,需要有合適的傾訴對象。不知聽誰說的,對這種心理有點問題的人,最好不要強扭,要順應(yīng)其思路,慢慢緩解。檢查攝像頭,我不是專業(yè)人士,也沒有專業(yè)探測器,最起碼,要請個學(xué)校的電腦老師吧。
“其他人,我都信不過。”曉蕓看了看我。
我是樂意替她做任何事情的。曉蕓笨手笨腳,搬來了不銹鋼人字梯,指著客廳的吊燈,“你先幫我查查這?!?/p>
是那種掛許多晃蕩球球的水晶燈,像個槍靶吸在墻頂,從“十環(huán)”到“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墜球圈圈遞減。風(fēng)一吹,水晶球叮當(dāng)作響。我踩著梯子觸摸到燈,裝模作樣,幾乎將臉頰貼到了天花板看吊燈隙縫?!摆w曉蕓老師,”我下人字梯,“大鑫鄭重宣布,水晶燈里沒有任何暗器?!?/p>
曉蕓仰頭,我居高臨下看到了她的眼眸,有血絲,還有淡淡的黑眼圈?!澳愦_定?”
“我確定。”
“那,”曉蕓沒讓我休息,“幫我看看洗手間吧。”
洗手間鋁合金天花吊頂,一覽無遺,但曉蕓的意思是,要檢查吊頂隔層。這就有點困難了。我朝里撐開一片天花鋁板,小心揣摩自己的頭圍和空隙間距,一不小心,耳朵或者鼻尖被刮破,是會破傷風(fēng)的。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將頭小心伸進去。除了灰塵,不可能有什么,但我還是將脖子懸在吊頂,360度轉(zhuǎn)動身體,轉(zhuǎn)動脖子,轉(zhuǎn)動頭顱?!摆w曉蕓老師,”我下人字梯,“大鑫鄭重宣布,吊頂隔層里沒有任何暗器。”
“你確定?”
“我確定?!?/p>
“那,”曉蕓還是沒讓我休息,“幫我看看廚房吧。”
廚房和洗手間是一樣的吊頂。我走了一樣的程序。只不過,肯定是油煙機管道破裂了,我被夾層里的污濁空氣嚴重污染,下人字梯,夸張地咳嗽。曉蕓拿了張濕紙巾,變成了世界上最溫順的女人,幫我擦臉,又抽一張,幫我擦頭發(fā),“等一下,在我這里沖個涼?!?/p>
還沒完,要繼續(xù)檢查最重要的臥室。曉蕓認為,床上方的吸頂燈,有重大嫌疑。我進臥室,著眼點首先是床。雙人床。像賓館那樣,床罩隆起兩個并排的枕頭。我趕緊隔窗看遠。景觀很好。一棟筍狀高樓指向云端。它和周邊建筑反差太大,好像姚明深入偏遠鄉(xiāng)村做慈善,正在給小學(xué)生講籃球。“春筍”我們城市的地標。太陽一照,土豪金玻璃幕墻熠熠生輝。
“據(jù)說,”我指著遠處的“春筍”,向曉蕓獻殷勤,“能看到‘春筍的住家,人丁興旺、財源廣進?!?/p>
“不會吧?”曉蕓哈哈大笑,“怎么會弄出個這樣的東西來,像個玻璃金字塔,晦氣得很。再說,兩百年后的清明節(jié),老化的玻璃紛紛落下來,怎么得了?”
兩百年后,“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曉蕓認知,確有障礙。我不和她爭辯,仰頭看燈。圓形吸頂燈緊貼天花板。我撳開關(guān),半透明的燈罩,散發(fā)出柔和的光圈,照亮了雙人床。
“不可能有問題呀!”我指著燈。
“要取下燈罩看看,我才徹底放心。”
為了讓她徹底放心,我掀開床單墊褥。曉蕓早有準備,拿來兩條裝修剩下的木地板,往席夢思上一擱,恰好就擱住了人字梯的支架。我爬上,取下燈罩;爬下,順便擦洗下。曉蕓說“我來”,讓我扶住梯子,自己爬上去,將吸頂燈燈座看了個仔細。
“沒啥吧?”我故意問。
“應(yīng)該沒啥?!睍允|說。我扶她小心下梯,收攏了人字梯,曉蕓將床褥、床單還原。我應(yīng)該沖涼了,但是,曉蕓的微信響了。她撥弄下機屏,說:“是錢飛石,已經(jīng)到樓下了?!?/p>
我說:“深圳人吃飯、登門,起碼要提前兩天預(yù)約?!?/p>
她說小錢有急事,還問我:“你還要沖涼嗎?”
我先到一步,出乎錢飛石預(yù)料,他眼睛瞪圓。我解釋:“曉蕓爬不了太高,我?guī)兔z查下電路?!毙″X解釋:急匆匆來,是因為上網(wǎng)查到,香港有一種中藥,適合曉云的病癥,無副作用,如網(wǎng)上預(yù)訂,今天最后一天優(yōu)惠。
“你直接拍個截圖,發(fā)個微信,比你特地趕過來,要快?!蔽艺f。
小錢說,“有些事情,當(dāng)面勸,好一點。”
“嗷,”曉蕓也給他泡了杯玫瑰茶,“我什么病癥,勸我什么?”
小錢看看我,“我和大鑫都覺得,你,有點抑郁。”
“我有抑郁癥?”
“這種病要及早治療,”小錢又看我一眼,似要我?guī)颓?,“現(xiàn)在,得這種病的人越來越多?!?/p>
“僅次于癌癥,”幫腔歸幫腔,但我思路和小錢不同,比較相信迂回,“曉蕓只是有點焦慮,有點……睡眠障礙?!?/p>
“我沒有抑郁癥?!壁w曉蕓斬釘截鐵。
小錢拿那張抄著某種信息的紙條,攤開,又折疊,又攤開。我用眼神示意飛石把紙條塞回口袋去,認真地說:“是藥三分毒,最好用科學(xué)的辦法,先解決小趙的失眠?!蔽蚁日f“中醫(yī)按摩”,曉蕓立即打斷:“我怕咸豬手的?!蔽以僬f“中醫(yī)艾灸”,曉蕓又即刻打斷:“房間那種怪味道,我吃不消的。”
差不多了,我抖包袱:有一種高科技的新產(chǎn)品,無味無聲無痛,通過修復(fù)腦電波,可以迅速治療失眠,甚至治療抑郁,治療過程,有知名專家全程跟蹤。我的目光從曉蕓移到小錢,添油加醬:“據(jù)說這種機器,還可以根據(jù)個人需要,激活腦部冬眠的部位?!?/p>
首先是小錢感興趣了,問激活什么?我說,比如,腦部有一塊區(qū)域,如果出了問題,就會像過去的深圳特區(qū),有鐵絲網(wǎng)的,特區(qū)外有人想進來,要有通行證的,沒有通行證,即使你花錢讓蛇頭帶進來了,一旦被發(fā)現(xiàn),馬上押上悶罐卡車,送出關(guān)外……
小錢打斷我:“你簡潔一點,腦袋跟特區(qū)有什么關(guān)系?”
曉蕓哈哈大笑,指小錢:“這你都不懂?治療后,腦部這塊壞死的區(qū)域,可以重新興奮起來。”
錢飛石臉照例一紅。接下來,我介紹王總和“腦立爽”。說起王總,他是我發(fā)小,特別善良;談到機器,我強調(diào)了相關(guān)審核部門的批文,安全性和種種神奇療效案例。當(dāng)然,還有價格。不過,鑒于我和王總的特殊關(guān)系,可以先試用,再付錢,價格肯定會優(yōu)惠。
“這種機器,會不會很巨型,有點像醫(yī)院做腦CT的那種?!毙″X疑慮機器的占地面積。
我說小錢你out了。“是便攜式的?!蔽覐娬{(diào)。
曉蕓溫柔地看我,“你會不會有回扣?”
我一怔:“我們,都是同事?!?/p>
小王很快就把“腦立爽”帶來了。
關(guān)于試用的地點,我們討論過。去酒店,開銷太大;去我家,我是有家室的人,太太對趙曉蕓一直懷有戒心;去錢飛石那里,趙曉蕓不肯,說是男人若離了婚,房間里肯定有臭襪子氣味。她有潔癖。最后勉強定在曉蕓家。但她說沒有男人拖鞋了。她家唯一的男拖鞋,我穿了;小錢穿了雙女拖鞋,腳后跟超出鞋跟,權(quán)當(dāng)抹布了。我當(dāng)即給發(fā)小打去電話,“王總,你來的話,要帶兩雙新拖鞋來,男的,要質(zhì)量好的,塑料氣味不能太大?!?/p>
果然,小王進門,就在鞋墊上脫皮鞋,換上新拖鞋,小心將皮鞋輕放在鞋墊上,一一和我們打招呼。我注意到,拖鞋的質(zhì)量蠻好的。另一雙,我讓小錢換上。小王從挎包里小心取出儀器。充電寶大小,有半截屏幕、若干開關(guān)。插上一根連線,線頭有一雙蟹鉗樣的金屬夾子。
“通俗地說吧,”小王右手握拳,將拳頭比作大腦,左手在拳頭上指指點點,“大腦共有ABCD四個區(qū)域,其中D區(qū)域有了問題,就會焦慮、失眠、情緒容易失控,我們的儀器,就是用一種生物電流,促進大腦的正能量……”
我加一句:“同時,除了D區(qū)域,還能有效激活A(yù)BC區(qū)域?!?/p>
小王訝然,看我:“你培訓(xùn)過?”
我說道理很簡單的,就是解決腦部的貧富差別,讓大腦共同富裕。
小王拍拍我的肩膀,力度剛好,又問曉蕓和小錢:“你們,誰抑郁?”
“誰都沒有抑郁,”我對小王使眼色,“曉蕓只是失眠得厲害,小錢呢,只是容易睡過頭,鬧鐘吵不醒的?!?/p>
“那么,美女先試試?”小王舉著蟹鉗問曉蕓,“很快,每次半個鐘頭?!?/p>
曉云有疑慮:“產(chǎn)生的電流,安全嗎?”
我替小王回答:“剛才說了,是生物電流,有微微針灸感覺,和電擊完全不搭界?!?/p>
我又替曉云詢問:“是睡著做,還是坐著做比較好。”
“當(dāng)然是睡著做效果要好。”小王答。
于是我們都簇擁曉蕓進她的臥室??赡苁悄腥艘欢?,曉蕓溫順得像只臨睡的貓,穿睡衣往床上一躺,身前的曲線就出來了。小王替她挽起褲腳,用手掌貼著腳腕,量穴位,往穴位上涂一種液體,說是“電解液”,可以迅速將電流傳導(dǎo)到腦部。
“會不會突然不省人事?”曉蕓仰臥著,努力抬起頭。
我讓她放心,現(xiàn)在包圍她的,都是最值得信賴的男性朋友,包括王總。小王讓我們?nèi)繉⑹謾C調(diào)到靜音,并且拿到客廳里,說所有的電器,必須盡可能遠離操作,以免電流干擾。然后,將兩只蟹鉗,輕輕夾在曉蕓的腳腕上,打開開關(guān),設(shè)定時間,旋轉(zhuǎn)旋鈕,不時問曉蕓:“有沒有針刺的感覺?”
“沒有,”過了一會兒,曉蕓說,“有了?!毙⊥醵冢骸耙欢ㄒ蟹痖T入定的狀態(tài)?!?/p>
小錢插嘴:“能不能聽音樂?”
“要聽,也要舒緩的?!毙⊥跖ゎ^問小錢,“你要不要也試試?”
“我?”小錢怔了一下,眼光詢問我。我問小王:“你帶了幾臺機子?”
“你不是讓我?guī)膳_嗎?”
我問曉蕓,“能讓小錢‘臥你邊上,一起做嗎?”
“那不行,”曉蕓很干脆,“外衣很臟的?!?/p>
“有辦法的,”小王變魔術(shù)般從挎包里掏出個塑料袋,抖出條一次性的棉紗床墊,很快就鋪展到曉蕓身旁。曉蕓無話可說。錢飛石有些遲疑,說:“我這種喜歡睡覺的情況,差不多整個家族成員都這樣,我母親60后,很健康?!?/p>
我說:“你們家族,恐怕沒人像你一樣,需要大把的時間構(gòu)思寫作吧?”
小錢只好躺下。一樣的程序,涂電解液,夾蟹鉗,調(diào)開關(guān),小趙要他也盡可能進入“入定”狀態(tài)。我加一句:“不要胡思亂想?!?/p>
一張床上并排躺著一男一女,都閉上了眼睛。我有一種酸酸的感覺,示意小王去客廳,輕聲問:“女同事,我有信心,估計會好轉(zhuǎn);男同事,幾個療程之后,嗜睡會改善嗎?”
“難說,要看試驗結(jié)果,”小王說,“你的設(shè)想,我跟團隊說了,大家的評價,非常高?!?/p>
“高到什么程度?”
“就像樹上落下了蘋果,砸在了牛頓頭上?!卑l(fā)小拍了下我的肩膀,“那幫家伙非常激動,說是如果進一步研制下去,‘腦立爽可以滿足不同用戶的特殊要求?!?/p>
我讓他解釋下。
“比方說,儀器上有‘沉睡‘淺睡‘沉溺‘清醒‘活躍的不同按鈕,用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在興奮和抑制這個遞歸循環(huán)中,撳下按鈕。甚至,想在睡夢中出現(xiàn)電影畫面,只要撳下‘驚怵‘戰(zhàn)爭‘科幻‘懸疑和‘情色的不同按鈕,就可以各取所好,在睡夢中實現(xiàn)。”
我驚詫:“這,可能嗎?”
小王表情很沉靜:“21世紀,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p>
我也挺興奮,不過,還是有點懷疑:“如果一個用戶,做了個色情夢,卻偏偏說只做了愛情夢,拒絕繳費,怎么辦?”
小王幾乎要笑出聲來,“這太容易了,通過無線網(wǎng)絡(luò),公司后臺繪制的腦電圖,會詳盡描繪他的腦電波變化,是可以作為法律依據(jù)的。再說,那時候,誰會為這種事抵賴呢?”
我有點沾沾自喜了,居然有人將大鑫和牛頓相提并論。一激動,我突然又冒出個創(chuàng)意:“如果他們兩人同時用一臺機器呢?”
“你說什么?”
我解釋:如果一臺機器的兩個蟹鉗,一個夾住趙曉蕓,一個夾住錢飛石;失眠者和嗜睡者,會不會,通過電流,一個解決失眠問題,一個解決嗜睡問題?
小王盯住我,半晌,說:“凡事可以試驗。大鑫呀,我的老兄,你學(xué)文科太可惜了……”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我撮合了錢飛石和趙曉蕓。有一段時間,我感覺也抑郁了,也想用“腦立爽”調(diào)理下。小王打來電話,說儀器的試用期早就過了,他們,到底買不買?我說只需買一臺。
“為啥?”
“因為,他們兩人,同居了?!?/p>
“同居?”
“所以,只需要一臺,一個先做,一個后做;并且,極有可能,一臺機子,兩人同時做。”
“好的,”電話那頭說,“都是老師,還可以動員許多學(xué)生的?!?/p>
4
趙曉蕓一進門,邊走邊摸包里的化妝盒,將拎包往辦公桌邊一靠,剛坐下,就忙不迭補妝:“今天不說夢,講個故事。注意了,我要用第一人稱?!?/p>
整個語文組的教師,連老陳,都暫停了忙活,齊刷刷看趙曉蕓。錢飛石沒有喝茶,也沒有摸《夢露》,而是,直挺挺端坐。
曉蕓先用肉色涂料涂抹眼簾,再勾勒黛色細線。許久,靜場。只聽“啪”一聲,化妝盒關(guān)上了。
半夜,他從我身旁坐起。我以為他要解手,可他穿上了外衣,甚至襪子,蹬上拖鞋去了廚房。于是廚房一陣噼里啪啦亂響。我想問“你要干嗎”?但還是忍住了。只見他提一把菜刀,回到臥室。(整個辦公室鴉雀無聲)當(dāng)時,你們能想象我緊張到何種程度——大汗淋漓,不敢出聲。還好,他提著菜刀,并沒有接近我,而是,來到臥室窗前,用刀口,擰防盜網(wǎng)的螺絲。防盜網(wǎng)卸下了,他踩著椅子就上了窗,臉朝外,坐在窗臺上。二十一層呀!我突然醒悟:這是不是夢游?(辦公室有竊竊私語)我聽說過的,對夢游的人,不能大聲驚叫,甚至是小聲說話。只見他篤定悠然,先是仰望星空,后來,就直直地盯住金字塔。金字塔亮著橙色的金光。我那個揪心?。粫?,他突然縱身一跳,撲向金字塔?還好,他完全石化了;還好,金字塔的燈光突然熄滅;還好,他往里,縮回窗內(nèi),裝好防盜網(wǎng),放回菜刀,脫掉衣服,又躺回床上。不一會兒,又打起了呼嚕??晌?,哪里還睡得著,又不敢翻身……
沉靜。
“……穿越,”老陳打破了沉默,“……出埃及?!?/p>
所有聽眾中,只有我懂“金字塔”。我竊笑;大鑫曉蕓,心有靈犀。瞥一眼小錢,他仍然直挺挺呆坐。
“小趙老師,”老陳說,“我,能不能提個問題?”
“提吧,”這次,趙曉蕓比較客氣,“陳老師,您想問什么?”
“這夢游者,是男是女?”
“肯定是男,我又不是同性戀。”
我看見錢飛石悄悄拿出《夢露》,略微思考,刷刷走筆。
鬼知道他寫些什么。
【作者簡介】張昆,上海知青,大學(xué)本科學(xué)歷,現(xiàn)居深圳。自由撰稿人。中短篇小說曾發(fā)表于《百花洲》《星火》《滿族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城市文藝》(香港)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