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安林
頒獎辭
桃李天下,傳承一家。你發(fā)掘詩歌的秘密,人們感發(fā)于你的傳奇。轉(zhuǎn)蓬萬里,情牽華夏,續(xù)易安燈火,得唐宋薪傳,繼靜安絕學(xué),貫中西文脈。你是詩詞的女兒,你是風(fēng)雅的先生。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當(dāng)葉嘉瑩用飽經(jīng)滄桑的聲音吟誦出流傳千年的詩篇,當(dāng)龍門石窟飄雪披白、庭院竹林翠影閃爍,古典詩詞所講的意境,就這樣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
已經(jīng)96歲高齡的葉嘉瑩,近年來依然孜孜不倦于古典詩詞的教育與傳承,但已絕少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文學(xué)紀(jì)錄片《掬水月在手》的導(dǎo)演陳傳興談到拍攝葉嘉瑩傳記電影的創(chuàng)作過程,如同翻越重重大山大河。
“拍攝一開始,葉先生就問我的動心起念是什么。所謂初心,就是回溯到詩的源頭,回溯到古典詩詞,談到古典詩詞,葉先生是一個繞不過去的重心?!标悅髋d說,“葉先生的一生,幾乎完全投入古典詩詞的研究,她本身寫古典詩詞,她的古典詩詞的教學(xué)推廣,等于維系著古典詩詞的命脈和薪火,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她個人的存在,是在詩詞里面開展的。”
“為了和葉先生談蘇東坡、談辛棄疾,我的提綱經(jīng)常會做到二十幾頁,提前半個月給葉先生。她會幫你批改,她首肯了,我們才能過去采訪。我也經(jīng)常被葉先生批評,因為總是在談詩詞的時候出紕漏,鬧笑話?!?/p>
最后一個章節(jié),沒有名字,以塑造一個空的境界:“這個空有幾層意義。一個是在現(xiàn)實層面上,她北京的老宅不見了,已經(jīng)被拆了,加拿大的房子也拆了,臺灣住過的房子,雖然在也非常殘破且被別人居住。也就是說,葉先生經(jīng)歷過的這些人跟事都已經(jīng)消失掉了,對她來說,通過詩詞已經(jīng)穿透了這些層次,不為這些東西所困,已經(jīng)達到空的境界。”
生命中如此多的苦難,很難說,葉嘉瑩是上天的寵兒?!叭醯轮馈笔侨~嘉瑩在美學(xué)上為朱彝尊詞的幽約之美作出的獨特詮釋?!啊醯轮啦皇钦f你軟弱就是美,是說你要堅強地持守自己,嚴(yán)格要求自己,自己把自己持守住了。無論多么艱難困苦,我都盡到了我的力量、盡到了我的責(zé)任,我覺得我有‘弱德之美,但是我并不是一個弱者?!?/p>
書香門第詩女孩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北京一個書香門第,自幼生活在古詩詞的氛圍中。在北京西城察院胡同一戶門口掛著“進士第”匾額的宅院中,幼年的葉嘉瑩在家中父輩的指點下讀書,一直到五年級的年齡才外出上學(xué)。直到晚年,她仍然記得父親與伯父的壯聲吟誦,還有母親與伯母的低聲吟哦。
深秋的黃昏,看到院子西邊花池前面的地上落下一只白蝴蝶,她寫下第一首詩《求蝶》——幾度驚飛欲難起,晚風(fēng)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夏日,花草滿庭,看到池中荷花,她寫《詠蓮》——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
“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怎么會去想‘度蒼生?”這大概與葉嘉瑩從小就目睹太多的痛苦與災(zāi)難有關(guān)。
“七七事變”發(fā)生時,她讀初二,“清楚地聽到盧溝橋的槍炮聲”。在北京,她經(jīng)常看到從各地逃難來的百姓,甚至冬天去上學(xué),在巷口拐彎處就能見到凍死、餓死的人。所以,她就想“如果蓮花真能拯救世人,我愿天下開滿普度世人的蓮花”。
“舊時家里古典詩詞的氛圍,確實對我產(chǎn)生了極深的影響。我的知識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這里孕育的,這大概是我為什么會終生熱愛詩詞,并一生從事古典詩詞研究和教學(xué)的原因吧?!比~嘉瑩說。
在口述回憶錄《紅蕖留夢》中,她回憶:“因為我從小就已習(xí)慣于背詩和吟誦,所以詩歌的聲律可以說對我并未造成任何困難,我不僅在初識字時就已習(xí)慣漢字四聲的讀法,而且在隨伯父吟誦詩歌時,辨識了一些入聲字的特別讀法?!?/p>
由于慣于吟誦,在11歲時,她便以伯父所出題目,寫下第一首七言絕句《詠月》。也因為經(jīng)常在家中大聲吟誦,引起了當(dāng)時租住她家的一位客人——北京輔仁大學(xué)教授許世瑛的注意。多年之后,當(dāng)葉嘉瑩隨在國民黨海軍供職的丈夫渡海到臺灣,職業(yè)無著時,已在臺大教書的許世瑛先生,介紹她到彰化女中教書。
真正將葉嘉瑩引領(lǐng)上古典詩詞之路的,是她在北京輔仁大學(xué)的老師顧隨。詩詞大家顧隨,不但像那個年代的許多大家一樣,學(xué)貫中西,而且講課精彩紛呈。90多歲的葉嘉瑩回憶起老師當(dāng)年講課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大二那一年上顧隨的課《詩選》,他上課從來沒有什么稿子,也沒有什么講義,從來沒有這些個東西,他上課就開始講,一邊講一邊寫,所以他都是從課堂這邊走到那邊。顧先生上課,寫四個字或者幾個字,與詩完全無關(guān),然后就從此發(fā)揮,上天入地,隨地觸發(fā),見物起興?!?/p>
詩詞對葉嘉瑩自己,意味著什么呢?在詞作《蝶戀花》中,她寫道:“愛向高樓凝望眼。海闊天遙,一片滄波遠。仿佛神山如可見。孤帆便擬追尋遍?!痹娫~,首先是她的生活方式,“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同時,詩詞又是她人生情感的出口。詩詞紓解了她的苦難體驗,如同燭火,為她照出明亮,這明亮不經(jīng)意間又照亮、溫暖了更多人,于是,詩詞更成了她生存的價值所在。
如果說古典詩詞對于青年時代的葉嘉瑩來說,更多的是一種美好的浸潤和熏陶,那么對她后來飽經(jīng)憂患的人生則更加成為一種安慰和解脫之道。
天以百兇成詞人
在過去長達90余年的生命里,葉嘉瑩曾遭遇各種難以言說的苦難,而這些重要的事情她都記錄在了詩詞里。
成長于戰(zhàn)亂年代,她的父親又因為當(dāng)時的政策和工作原因,與家人聚少離多。
母親身患腫瘤去天津開刀,最終因為病菌感染,在歸途的火車上離世。
葉嘉瑩在《朗讀者》上說,當(dāng)時她寫了《哭母詩》共八首,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無常以及死生的隔離。
婚后不久,葉嘉瑩隨丈夫來到臺灣,卻因丈夫的身份深陷牢獄之災(zāi)。
那是1949年的平安夜,天還沒有亮,就有一群海軍的官兵來敲門,他們進門后,先是把房中翻了個底朝天,接著就把葉嘉瑩的丈夫趙鐘蓀抓走了。
原來,他們懷疑身為海軍的趙鐘蓀有“思想問題”。
之后不久,葉嘉瑩懷抱不滿周歲還在吃奶的女兒,也被抓進了監(jiān)獄。雖然她很快就被釋放了,可已經(jīng)無家可歸。沒有去路的她,只好帶著女兒投奔親戚。
當(dāng)時,親戚家里也很擠,葉嘉瑩只能睡在走廊里。大家午休的時候,葉嘉瑩怕女兒吵鬧,只得忍受高雄夏天的炎熱,把孩子抱到遠處的樹下。每天晚上,她先把女兒哄睡了,而她自己,則要等到其他人都睡了,才能在狹窄的走廊上鋪一個毯子,打地鋪睡下。
直到1952年,丈夫趙鐘蓀才被釋放出獄。
原以為苦盡甘來,誰知生活卻露出另一副猙獰面孔。對于葉嘉瑩來說,她的人生噩夢才剛剛開始。出獄后的趙先生,性情大變。長期的囚禁,改變了他,殺死了他的溫柔,釋放出了暴戾。丈夫經(jīng)常酗酒,無端地發(fā)火。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沒干多久也很快被辭退。
為了養(yǎng)家,剛剛生下小女兒的葉嘉瑩,不得不兼帶沉重的課程。她產(chǎn)后身體虛弱,又患上了氣喘病,每天下課回來,好像氣血精力全耗盡了,連呼吸都像被掏空了??墒墙?jīng)常失業(yè),無所事事的趙先生,卻很少做家務(wù)。如果萬不得已做了家務(wù),那也是摔鍋砸碗,怒氣沖天。
那時的葉嘉瑩,常常做噩夢,夢見自己遍體鱗傷,母親要接她回去,可是所有的房門,都是緊鎖的,哪個門她都進不去。驀然驚醒,只留下滿懷的悲哀和悵惘。
在葉嘉瑩的人生憂患中,既有狂風(fēng)暴雨式的摧殘打擊,又有日常的、瑣碎的侵襲和耗損。夾在生活中窒息,在最悲苦、最絕望時,葉嘉瑩也想過開煤氣自殺,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那只是她腦子里的想法,她并沒有那樣做。她堅韌地活了下來,寧愿承受苦難,也不肯倒下去。
這樣的婚姻,既要獨自承受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還要忍受無限的委屈和暴力,放在別人身上,也許早就離婚了。可是身為知識女性的葉嘉瑩卻沒有這樣做。
她的一輩子,是苦難的,但也因為一輩子愛詩歌,她獲得了活下去的支撐。
葉嘉瑩說:“我是在苦難之中成長起來的,而伴隨著我的苦難,給我理想、給我力量的,就是中國的古典詩歌?!?/p>
葉嘉瑩曾說自己沒談過戀愛,而她女兒說,媽媽與詩詞談了一輩子戀愛。
1969年,葉嘉瑩得到去北美教書的機會,經(jīng)歷了在密歇根州立大學(xué)、哈佛大學(xué)的短期教學(xué),終于得到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終身聘書。正當(dāng)她覺得現(xiàn)世安穩(wěn)之時,卻在1976年收到大女兒和女婿遭遇車禍、雙雙離世的噩耗。
承受這個晴天霹靂的她,在人前頂多是“眼圈一紅”,她紓解痛苦的方式仍然是作詩。她走出痛苦的方式是走出“小家”:“我一輩子吃苦耐勞什么都忍受,就是為了我的小家,我一定要從‘小我的家里面跳出來?!薄拔乙貒乙厝ソ虝?,我要把我的余年都交給國家,交付給詩詞。”
和葉嘉瑩對談時,陳傳興也會問一些情感方面的問題。比如她為什么不去尋找自己的幸福?為什么不重新成立新的家庭?
葉嘉瑩沒有直接回答,但從她的人生選擇中可以得出答案,“后來家庭或許已經(jīng)不再是所謂的枷鎖了,婚姻這種形式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詩歌,已然成為她的另一個歸宿。
心純志高育后人
1969年到海外教書之后,葉嘉瑩發(fā)現(xiàn)臺灣當(dāng)時流行一種風(fēng)氣,認為用西方文學(xué)理論研究中國文學(xué)為好,可在他們的研究中,常有將古典詩詞扭曲的現(xiàn)象。這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文化傳承的責(zé)任的醒覺:“我覺得我們既然從我們的長輩、我們的老師那里接受了這個文化傳統(tǒng),到了我們這一代如果沒有傳下去,是一件令人愧疚的事?!?/p>
在很多人的眼中,葉嘉瑩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推動者,是一位知性的女學(xué)者。
作為老師,她用英語,給金發(fā)碧眼的洋人講中國詩詞,講李商隱、蘇東坡,講杜牧。哪怕語言不通,語境難以表達,她也能通過自己的講述,讓外國人感受到詩歌的魅力。
當(dāng)葉嘉瑩穿著旗袍,提著書袋子,從亞洲系很有風(fēng)范地走到布坎南樓上課時,那簡直就是哥倫比亞大學(xué)校園里的一道亮麗風(fēng)景。
葉嘉瑩講課很精彩,海南師范大學(xué)教授單正平描述過她講風(fēng)花雪月時的情形:她吟花,我們看見花在搖曳綻放;她詠水,眼前立即有水回環(huán)流蕩;她說霧,只覺得四周一片片嵐靄迷茫;她唱風(fēng),我們能感到秋木枝葉在寒氣中顫動飄揚;她念到黃鸝黃鶯,我們好像聽到真有鳥兒在窗外鳴囀歡唱……
在葉嘉瑩的課堂上,不僅講詩的意境,也講人物,那些唐宋詩詞中的人物,都在她的講述中活了過來。
葉嘉瑩的學(xué)生,著名詩人席慕蓉,這樣描述老師的講課:
當(dāng)她介紹李白的時候,李白就很驕傲地出來了;當(dāng)她介紹杜甫老年詩歌的時候,杜甫就真的老了。
老師一開始講辛棄疾,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一種雄渾的氣勢逼人而來。好像,就是辛棄疾的本尊來了,跟我們說他的蹉跎一生。
在無數(shù)次的演講中,葉嘉瑩不斷用詩詞來表達報國之情: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p>
“在中國古詩中,常用雁排成人字來表達對人的思念,而這種思念不應(yīng)是小我的、私人的那一點感情,而應(yīng)該是對國家、對傳統(tǒng)文化的更博大的情誼。”
1978年,葉先生向中國政府申請回國教書。1979年,她收到了中國教育部批準(zhǔn)她回國教書的信,安排她先去北大教書,不久后她又應(yīng)李霽野先生之邀去了南開。
每年3月,溫哥華的大學(xué)停課放假了,她就飛回國內(nèi)講學(xué),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4年,她決定不再越洋奔波,選擇了定居南開。
在她回國后的30多年,葉嘉瑩往返于北京大學(xué)、南開大學(xué)、天津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等幾十所高校講學(xué)。九十多歲高齡的她,在授課和演講時依然堅持端正地站立,她說,老師就應(yīng)該是站著講課的,這是對學(xué)問的尊重。
一位學(xué)生在南開大學(xué)聽過葉嘉瑩講課,他描述道:
“葉老師穿一身紫色開襟長衫站上講臺,婉拒了遞來的椅子。講起詩詞來,全程沒有任何停頓,沒喝一口水,沒弓一秒背。一口氣講了兩堂課,長達90分鐘。”
“我在假期自費回國教學(xué),一分錢都沒有拿國家的,完全是盡義務(wù)。”葉嘉瑩說,“結(jié)婚不是我的選擇,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去美國也不是我的選擇,留在加拿大溫哥華不是我選的,這是命運。只有回國來教書,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選擇?!?/p>
從1945年大學(xué)畢業(yè)至今,她在講臺上站了整整70年。晚年的葉嘉瑩將傳承古典文化作為自己的責(zé)任。
她說,有人曾勸我,年紀(jì)慢慢老了,該多寫點書,少教些課。這話也有道理,可是教育的傳達才更富有感發(fā)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結(jié)束在講臺上……
“我想在我離開世界以前,把即將失傳的吟誦留給世界,留給那些真正的詩歌愛好者?!比~嘉瑩說。
2016年至2019年,葉嘉瑩將歷年稿酬及出售北京、天津房產(chǎn)的收入約3600萬元,慨然捐贈予南開大學(xué),設(shè)立“迦陵基金”,推動詩詞教育?!熬討n道不憂貧。”葉嘉瑩說。
“我不知道還能活幾年,也許是旦夕之間的事情?!?6歲的她依然愿意“剩將余世付吟哦”“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的遺音,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F(xiàn)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就是留下來,就這樣?!?/p>
“明月下,夜潮遲,微波迢遞送微辭。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她深信,明月夜潮中,微波送微辭,天涯阻隔,千秋異世,有人會聆聽到滄海遺音,這是她渺遠的期待與篤信。在古典詩詞中,她一直在執(zhí)著尋找,縱使知音稀少,卻不曾妨礙她孤帆追尋。